18 先手
他帶着她穿過數進院落,她在一處天井邊看見了那一架薔薇,初冬了,花落了滿地,連那曾經嫣紅的色澤都已褪得幹淨。她的心莫名一動,卻抿緊了唇沒有說話。
最後,他們來到了前院的一間小廳,趙主簿正在那兒啃着包子,一看未殊來了,吓得三兩口把包子塞進嘴裏毀屍滅跡。
未殊卻看也不看他,徑在另一張桌邊坐下,不多時,無妄端着膳盤出來,未殊和阿苦一人一份。
阿苦驚訝地瞪着他:“原來你還幹這個活?”
無妄的嘴角抽了抽。如果不是公子吩咐,他也不想幹這個活啊!
他是公子的書童,這臭丫頭,知不知道什麽是書童!
未殊的筷子輕敲了敲她的碗沿。她這才回過頭來,卻還忍不住朝趙主簿做了個鬼臉,可憐趙主簿五十多的人了,經她一吓,那包子險些卡住喉嚨。
吃過早膳,未殊帶她在前院裏走了走,告訴她這是議事堂、這是天文科、這是漏刻科、這是歷科……阿苦聽着,頗有些失望:“原來并沒有算命科的啊?”
未殊頓了頓,“文史星歷,近乎蔔祝之間,并不是好事。”
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又問:“那你們尋常算不算命呢?”
他很想把她話裏的“算命”二字糾正過來,卻終究只是安靜地回答她:“占事牽連國體,尋常豈可妄動?”
雖然他已經為了她妄動過不知多少回了。
諸科的管事見仙人竟莅臨視察工作,一個個惶恐得不得了,然而仙人卻只是在他們臉上淡淡地掠了一眼便又離去了,他們甚至懷疑仙人并沒有真的看見自己。卻又見仙人身後跟了個小丫頭,那小丫頭問個不休,仙人便耐心地回答,那溫和模樣直将這些下屬驚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終于,有個司歷官被衆人推了上去,戰戰兢兢地問阿苦:“這位小姑娘,如何稱呼啊?”
阿苦被問得一愣,下意識轉頭看未殊。未殊停下步子,不動聲色地道:“劣徒姓錢,頗難管教,往後你們多看着她些。”
她想抗議他話裏不給自己留面子,可是他卻伸袖将她攬在身後,一副不讓她見人的姿态。她把抗議的話在嘴裏嘟囔了半天,終究給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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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九品司歷官聽得呆了,再看這丫頭嬌嬌小小地被仙人護着,似乎不谙世事又機警伶俐,心裏便生了幾分愛憐,想着:嗯,大家夥兒一定會疼她的。
當然,他馬上就為自己這念頭後悔了。
如果莫先生看見了錢阿苦剛來司天臺時做的這些事情,他一定能寫出個極好的話本子,題目可以叫做“錢阿苦大鬧司天臺”,或者“仗勢欺人錢阿苦,雞飛狗跳司天臺”。
就是這一天。
皇帝聽聞仙人歸署途中遇刺,特召他入宮詢問。署裏沒了上司,日子還是照常地過,往常仙人也并不怎麽視察工作的。阿苦先到漏刻科去轉了轉,看着箭壺裏的标尺浮啊浮的挺好玩,好奇地伸手将它拔了出來……
挈壺正想哭哭不出,抽着鼻子把箭漏抱走,去琢磨怎麽還原剛才的刻度了。
于是阿苦又看到了漏刻科房後頭的圭表和日晷,日晷上一根細細的針,她這回記得找個人來問:“哎,這根針是做什麽的?”
“是測日影的。”別人回答她。
她又歪着頭看了半天,沒看出什麽門道,這天陽光不強,針影落在晷盤上也不清晰,她想,還不如拿塊石頭看影子呢。于是她就拿來了一塊石頭壓在晷針上……
漏刻博士正好看見,斷喝一聲:“你做什麽!”阿苦吃了一驚手勁一松,那石頭咚地砸在晷上,居然把那銅制的晷針都給砸彎了。
那一日被記在漏刻科的老黃歷上,大兇,諸事不宜。科裏的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這尊大佛請出了自己的科院,跟她說:“你去那邊,那個天文科,看到沒有?那可是你師父的老本行,你去那邊玩,一定玩個盡興!”
“……哦。”阿苦懵懵懂懂地應了,由他們推出了門,砰地一聲,門關了。漏刻科集體歇業,連天文科那邊遙遙射來的仇恨眼神也不管了。
阿苦其實沒有找着天文科在哪兒。
她有些乏了,想休息,便往回走。可是司天臺內部構造別有洞天,她繞來繞去,竟好似離未殊的院子越來越遠,眼前展開了一大片園林,回頭望,那些官署科房都已在很遙遠的地方。
這裏莫不是還有奇門遁甲?她納悶。原來莫先生的話本裏都是真家夥?
園林的盡頭矗立着一座古樸的高塔。她當然不知道那就是皇城正北的考星塔,只有司天臺正一人可以上去。她撓了撓頭,終于聽見了無妄的嚎叫。
“哎喲我的姑奶奶,你怎麽上這兒來了?”他大叫,“你不是歇息了麽?快跟我回去吧!”
倉庚園裏的一草一木都是公子花了心思布置的,她這樣亂走能困死她。無妄忙不疊地帶了她回到廂房裏,說:“你好歹睡一會吧!”
“仙人呢?”她怔忡發問。
外邊天已昏昏,無妄是跟着仙人一道出去的,怎麽無妄回來了,仙人還沒回來?
無妄嘴角抽搐,他家公子其實已經進了門,只是被漏刻科的人留下來談事兒了……
阿苦見狀,唇角輕輕一撇,眼裏便有些難過的影,看起來怪可憐的,“我又闖禍了是不是?”
何止是闖禍,是闖大禍!無妄腹诽,那漏壺還好說,那晷針怎麽辦?然而看着她這服軟的眼神,他滿肚子牢騷竟然發不出來,在房裏悶着腦袋轉了幾個圈,便差點撞在歸來的未殊身上。
“我在這裏。”
淺淡的聲音,像霧一樣,響起來的時候并不引人注意,卻能瞬間占據她的全副心神。阿苦歡喜地從床上跳了下來:“你回來啦!”
無妄忍不住翻白眼,這臭丫頭,會不會說“您”,會不會?!
未殊邁步進來,看了他一眼。無妄哼了一聲,轉頭離去。未殊将門合上,才道:“你休息得怎樣?”
阿苦呆了呆,半晌,才想起來胡扯:“挺好的,我睡了一整日呢……”
“哦。”未殊點了點頭,“那你随我過來。”
她雖然沒什麽文化,到底知道今天鬧出事了,扒拉着床柱子不肯走,“不要,我還想再睡會兒。”
未殊靜了靜,“那你睡,我等你。”
“哎呀我還有點餓,要不先吃飯?”
未殊便欲喊無妄。
“——哎別!”阿苦哭喪着臉,“我随你去就是了。”
未殊看她半晌,沒有說話,擡腳就走。阿苦跟在後面,好像被押解的犯人。
他帶着她來到了漏刻科。漏刻官們都走了,那調試好的箭漏正在房中滴滴答答,未殊問她:“現在什麽時辰?”
她揉了揉眼睛,“不知道……”
“你自己看,這上頭是什麽時辰?”
阿苦只好蹲下身子來湊近了看,漏壺中的水流入箭壺,箭壺中的浮箭晃動着,水面上正浮出一個“申”字。她想了半天,“還沒到申時?”
他說:“不對,申時已過了。”
“……哦。”
“你又不懂裝懂?”
她撇撇嘴,不知道怎麽回答。
他沉默片刻,不知怎的,竟也不想與她解釋,徑道:“你再過來。”
他帶她到了那日晷邊。
她垂頭喪氣地等着他罵人。
可是她忘了,師父從來不罵人。師父這回連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拿來了一只小鐵錘,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敲着那銅針,讓它一點點回複原樣。
他敲了很久,敲擊聲單調而清脆,他的表情很專注,專注得讓她想哭。
“我,”她終于哭了,“我錯了,好不好……師父,師父你別折騰了……”
他沒有回答她。
直到終于将那晷針敲好,他站起身,雪白的纻絲袍子微沾了地上的灰塵,她呆站了很久,奓着膽子上前,踮起腳尖給他擦去了額頭上的汗水。他轉過頭便看到她一雙水波微漾的眼,幾行淚水在素淨的皮膚上滑下似有若無的痕,她的眼神裏全是忐忑,好像對他充滿了恐懼。
他原本有很多話想說,這一刻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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