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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

北齊瀾城三萬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破西趙國奇襲來犯的十萬大軍,斬殺敵顱五萬六千顆,餘者皆成北齊俘虜,西趙國君急獻降表,願割讓班、沃二城上呈,以示悔愧并臣服之意。

三日後,北齊朝親王高日向因勾結西趙,意圖謀反,于瀚皇殿門前遭擒下獄,一幹從犯皆同為受戮,其女銀鳳郡主永拘靜水庵,其所屬藩地盡收國有,回歸高壑掌中。

而在稍起波瀾,連動蕩二字也稱不上的這場小小「謀反」之亂後,高壑終于暗中歸返皇城,于是在七日前已然抵達帝都的南齊送親隊伍,終于得以自驿摟起程前往宮中「送嫁」。

氣度恢宏、古樸壯闊的瀚皇殿內宮中,高壑膝坐于黑檀木龍案前,如刀刻那般的英朗臉龐透着一抹沉思,在那卷魏國皇帝元拓親書的「要戰便戰」的國書上批回了大大的「宰完收兵」四個墨字後,接着對面前攤開的南齊國書恍若視而不。因為他心着思考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這個問題,他已經整整思索十八天了,可至今仍未有半點解答的頭緒。

垂手恭立在不遠處的內侍監統領伢小心翼翼地瞅着自家君王,想問又不敢問,最後還是決定聽大宗師戎的勸告——主公近日心緒煩躁,為仆下者,還是多聽少問為妙。

沒錯,正所謂「不癡不聾,不做公公」啊!

「伢。」高壑忽然沉聲喚道。

「奴下在。」伢心驚跳了下,卻半點不敢耽擱地急忙忙躬身上前。

「你覺得孤……」他猶豫了一下,神情生硬地問;「可是個值得女子托付終身的男人?」

伢下巴掉了下來。

「嗯?」高壑臉色陰了陰,極不是滋味地道:「難道連你也覺得,孤是個不值得托付的男人?」

主公,您這麽敏感的問題,不去問後苑宮妃,反問我這個宦官內侍真的合情合理合适嗎?

伢偷抹一把汗,忙陪笑道:「回主公的話,您乃北齊威猛無匹、英明神武的絕代君王,自然是天下女子争相傾慕的真男子、大英雄,這一點絕絕對對是無庸置疑的。」

「一聽就是巧言令色,攙了水的。」高壑先是愉悅地揚眉,可一想到獨孤旦最後那個「滾」字,俊酷的臉龐瞬間又沉了下來,微愠地道:「這天下明明就有個女子視孤如毒蛇猛獸,避之唯恐不及,倒像孤就要把她怎麽了似的,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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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個膽大包天出門不帶眼珠子的,竟敢嫌棄我家主公?」伢聽得目瞪口呆,有些氣急敗壞道:「主公,您暫且放心,奴下這就找三五百個人把她給您抓——」

「多事!」他虎隈厲然射來。

伢一抖,重重跪伏了下來。「奴、奴下知罪!」

隐于暗處,素來面無表情的飛白暗暗翻了個白眼。這般沒眼色,真真活該。

「罷了罷了。」高壑越看越心煩,揮了揮手。「孤真是問道于盲了,退下!」伢雖欲哭無淚,卻也是如獲大赦地急急忙忙磕頭,完了後連忙退到大殿角落呈裝死狀态。

高壑倏然起身,玄色流金龍袍将修長的體魄襯得越發高大尊貴霸氣,負着手沉穩步向殿外。

這瀚皇殿太氣悶,困得人難受!

煩悶又窮極無聊的高壑先是在上林苑中繞了一圈,又到獸園喂了豢養的兩頭虎,接着在馬場痛痛快快地狂馳了幾回,可全身精力依然旺盛難洩,尤其是胸口鼓蕩着什麽就要裂膛而出,也不知是愠怒、狂躁還是……不安。

他猛然勒停了胯下高大駿馬,熱汗自古銅色英挺臉龐緩緩滑下,面色卻是緊繃冷郁得厲害,抿起的薄唇透着一絲不悅。

高壑氣自己,怎麽為了個區區小姑子便亂了方寸?

她既自有去處,他也不必再對此耿耿于懷,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當真對她如何上心了。

他握住馬缰的大手一緊,随即濃眉緊皺,搖頭甩去那抹不熟悉的自我厭棄感,自馬上縱身一躍而下,将缰繩甩給了緊跟上來的馬夫。

高壑一擡眼,撞見躬腰縮手一臉讪讪笑容的伢,黑眸幽深地一閃。

「何事?」

「禀主公,今晚是您和南齊獨孤美人的合婚之夜。」伢頂着上方那道壓迫感無比強大的灼灼視線,不禁吞了口口水,才又道:「您該更衣了,再兩個時辰便到吉時——」

高壑不動聲色地直盯着伢,心跳沒來由的漏了一拍。「獨孤?哪來的獨孤美人?」

「主公,是日前送來我朝和親的南齊第一美人獨孤窈,您封了美人之位的。」伢小心翼翼地提醒。

「有這事?」他頓時沒了興趣,不耐地道:「既已封了美人,命她安分待着便是,孤忙得很,哪裏有閑情找人事婚洞房?」

瞧主公這話說的。

自古帝王三宮六苑左擁右抱乃屬尋常,漢時還有皇帝坐着羊車在內宮亂走,到了哪宮便寵幸哪妃的,怎麽到了主公這兒竟似是找他麻煩了?

伢嘴角抽了抽,卻不敢再多嘴,忙應聲道:「諾,奴下知了。」

哎,也不知自家主公這情竅幾時能開?

明明彤冊上,彤史官記下的都是主公龍精虎猛、骁勇善戰,可竟夜撻伐不休的偉大事跡,偏偏主公就是平時太懶,對女色不上心,勤于國事之餘最喜的便是往演武場找人幹架,要像這樣的雨露載錄,一個月至多只來上那麽兩三回,可惜可惜。

這偌大宮裏最缺的就是小主公們的哇哇嬰啼聲了,唉。

伢正垂頭喪氣要回去傳令,忽又聽得主公略帶遲疑的聲音——

「你說……那獨孤美人自哪裏來?」

「南齊,乃是南齊第一美人!」伢登時眉開眼笑,忙道:「據南齊和親國書所雲,獨孤美人風華絕代豔若仙姝,谙五藝娴婦功,主公可要親眼一睹?」

「自南齊而來……」高壑神色陷入沉呤。

「主公?」伢滿眼希冀。

「嗯,走吧。」他突然改變心意,氣勢澳竊地大步而行。

「諾!」伢歡天喜地應下,難掩興奮地急急跟上。

而在漪蘭殿的獨孤窈正坐錦墊上,對着镂金刻花銅鏡細細描着眉眼,取了一片胭脂擱在櫻唇間抿了抿,旋即錠放出一朵嬌俏欲滴的紅豔來。

今晚可是她的好日子,她一定要确保自個兒通身上下完美無瑕,美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母親在她出閣前便精心傳授過她侍奉夫君之道,再加上她天生的絕世美貌,定能成功拿下北齊帝的心,日後專寵她,甚至終有一天親手将這北齊後的鳳座送到她面前。

獨孤窈貝齒微咬着下唇,略帶羞澀,卻也自信滿滿地妩媚嬌笑了起來。

「美人本就豔麗絕倫,這麽一妝扮更像天仙似的,今晚君上肯定歡喜極了。」青在一旁阿谀奉承道。

「本宮有幸得以相伴君側,本就該使盡渾身解數博得君王歡心。」獨孤窈頗為自得地一笑,又對銅鏡中的自己撫了撫面若滿月膚如凝脂的頰,「倒是——你我主仆多年,你也知本宮的性子容不得什麽的。」

「美人,奴、奴下……」青臉色霎時發白,猛地跪了下來。

「本宮就是惦着你我主仆的這點香火情,所以還真不希望你哪日沒落了她下場。」獨孤窈笑吟吟地看着她,一臉溫柔和氣,青心底卻陣陣發涼。

「這宮中已經有那麽多礙我眼擋我路的賤婦,若是你也在本宮背後捅刀,教本宮疼了,你也得多死上幾回。」

「奴、奴下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這輩子決計不敢有半點背叛主子之心啊!」青瑟瑟發抖,拼命磕頭。「還望主子明察,明察……」

「得了,瞧你這張小臉給吓成什麽模樣了,真真可憐。」獨孤窈噗地笑了,掩着嘴兒嬌聲戲谵道,「本宮是同你說笑的呢,傻青兒。」

青驚吓得滿臉冰涼的淚水,聞言愕然。「主、主子?美人?」

「若是你呀,能一直待本宮忠心不二,本宮當然會好好厚賞你,不會虧待你的。」獨孤窈傭懶地斜倚着妝臺看着她,似乎是覺得這樣戲耍的樂子好玩至極,忍不住又補了一句,「可你若想着搭本宮做橋爬上龍榻,你可是見識過我母親是怎麽發落那些沒臉皮的賤蹄子。」

在侯府中,二夫人對爬床的丫鬟都是處以剮鼻之刑,再杖責八十水火棍扔上亂葬崗的!

青臉色慘白,哆嗦着告饒道:「奴、奴下不敢,奴下萬萬不敢」

「敢不敢的,日後便知。」她見青整個人都快癱倒在地,哭得一臉泥樣了,不禁厭惡地撇了撇唇。「去去去,還不快下去淨面弄爽利些,今日是本宮大好喜日,你這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是想惡心死本宮不成?」

「諾……諾……」青氣虛腳軟地跌跌撞撞退下了。

「都是一幫子蠢貨!」獨孤窈眼神陰暗了一瞬,喃喃自語道,「母親還指望着這些蠢貨助我奪寵固寵,哼!」

她獨孤窈自小備受寵愛長大,要什麽都是手到擒來,連這次北上和親原來的人選南齊娥眉公主都在選美宴上折在了她手裏,北齊後苑中各國的公主貴女妃嫔,在她眼裏又算得了什麽東西?

「主公駕到!」一聲公鴨嗓音驚醒了她的思緒。

獨孤窈迅速回過神來,嘴角乍現驚喜的笑容,含羞帶怯中隐含大方溫婉地迎上前去,屈身盈盈下拜。

「窈窈拜見君……主公。」她款款行禮,不盈一握的纖纖柳腰仿佛就要折斷了。

高壑眸裏閃過一絲驚豔,不過也僅僅是驚豔而已,随即恢複清冷沉肅,嗯了一聲。

「起。」他大馬金刀地在紅檀淺案前坐下。

「諾。」獨孤窈溫柔地應道,在離他面前五步遠的位置跪坐下來,一舉一動皆是世家貴女的完美風範。

「你自南齊來?」他沒興致搞彎彎繞繞那一套,開門見山地問道。

獨孤窈愣了愣,随即嫣然一笑,柔聲回道:「是,窈窈自南齊來,然而出嫁則是夫家的人了,窈窈将永以北齊人為榮為傲,更願一生與主公同進退,直至皓首亦不相離。」

高壑凝視着她,「你,很會說話。」

獨孤窈臉兒瞬間飛紅了起來,狀似受寵若驚地低下頭去。「窈窈字字真心,并非巧言虛詞。」

高壑銳利的目光盯着面前宜喜宜嗔、娴淑嬌俏的女子,思緒卻不知怎的已飄遠了。

他想到了那個愛滿嘴跑馬,既單純又狡繪,明明膽小如鼠卻也倔強堅強的小人兒。

如果是她,肯定說不出這般識大體的賢良話。

可他也不愛聽面前這獨孤美人那些冠冕堂皇、深情款款的誓言。

不過才初次相見就一副願為他生為他死、鞠躬盡瘁在所不惜的模樣,蒙誰呢?高壑忽然再沒了半分興致,霍然起身。

「主公?」獨孤窈驚愕地仰望着他,絕美的臉龐有些蒼白。

「自歇着去吧。」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獨孤窈面色一陣青一陣紅,深深的羞辱感和心慌幾乎将她整個人淹沒。

怎麽可能?怎麽會?

「難道他沒有看清我的容貌嗎?」她左手微顫的撫摸着自己珍珠般瑩滑的臉蛋,藏在裙裾間的右手用力握拳,長長的指尖直深陷入掌心。

不,她不會輸的!

「來人!」她臉色青白難看,強抑着滿胸怒火,昂聲喊道,「替本宮梳洗更衣,本宮要去拜見後苑的衆妃姐姐。」

「諾。」青和幾名侍女心驚膽戰地急忙上前。

獨孤旦一身破破爛爛的布衣,蓬首垢面地跟着一群奴仆被驅趕進一間寬敞卻陳設簡單的大堂中。

她原就清瘦的臉蛋因着這些天來的擔驚受怕少食多勞,縮水得像是只剩下一雙清靈靈的大眼睛,雖然帶着疲憊和血絲,卻依然未曾被磨去那潛藏的熊熊鬥志。

若非憑藉着這口絕不能倒下的骨氣,她只怕早在黑風寨血洗渡般的時候就跳漢水自盡了。

可她不能死,阿娘的仇還沒報,她還沒掙來金山銀山覆滅獨孤氏一族,她如何有臉面到黃泉與阿娘相見?

所以她強迫自己把在侯府裏存了許久的碎銀子、五铢錢統統上繳到黑風寨匪手上去,強迫自己對客商們為保錢奮力反抗卻慘遭毒手的悲慘血腥景象視而不見。女扮男裝的她和幾個同樣識時務的小夥子被黑風寨匪押送到了帝都憲龍城外的渡口,交到人販子手裏。

像她這樣沒有路引做為身份證明的,自然成了理所當然黑戶,未來好歹都捏在人販子手上,可有路引的其他人遭遇也沒有比較好,反而被名正言順地入了奴籍。

自古良賤不通婚,奴籍比賤民更加低入了塵埃底,可是這一切在生死面前,都變得微不足道。

如果連一條命都留不住,又何談其他?

獨孤旦這半個多月來就一直用這句話鼓舞自己,幫助自己撐過了無數個恐懼心驚的日夜。

秦時有巴寡婦忍辱負重,最後終成巨商大家,她現在的境遇又算得了什麽?

「這十個,去北山的礦場。這八個,去城南的窯場。」一個身形五大三粗卻眉眼精明的掌櫃模樣男子目光一掃,随手點點,立時就決定了他們的命運。「還有——你,和你,你們兩個到城中馬市幹活兒!」

被點到名的獨孤旦愣了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馬市?竟然是城中的馬市?太好了,城中一聽便是熱鬧非凡之地,到時候她可以趁亂逃——

「逃奴抓到就是斷雙手斷腳,扔到菜市當人彘乞兒。」精明掌櫃仿佛看出了有幾人蠢蠢欲動,獰笑道。

所有人全僵住了。

獨孤旦咬咬牙,頭垂得低低的,眸底卻燃燒着不甘雌伏的決心。

眼前路都絕了,不逃也只能日日被折磨至死,還不如拼殺出個萬分之一可能來!

她不動聲色地被分配到了馬市,在掌事大娘嫌惡的眼光中領了件奴仆粗麻衣,不偷偷打了盆冰涼井水,到馬坊後頭的簡陋小舍裏,從破爛的外衣上撕下了一截,解開衣衫束胸後,浸濕擰乾布條迅速地擦起身來,雖然沒有胰子,可總算是把髒臭不可言的自己打理得清爽些了。

「旦子兄弟,你好了沒有?屠大娘在罵人了!」外頭急促輕敲門的是同在渡船上被抓被賣的虎子,今年不過十五歲,可自小就幫着父兄在田地裏耕種,所以長得黑壯結實,反倒比裝束起來小了好幾歲的獨孤旦看起來還要老成許多。

「好了好了。」她險些吓出了一身冷汗,匆匆再把長布将胸前捆實了,草草套上粗麻衣後打開木門。

「我們快出去吧,屠大娘叫我們今兒得刷完五十匹馬,要不今晚就不給飯吃了。」虎子好心地提醒道。

「虎子兄弟,謝謝你。」她仰起拭淨污泥的清秀臉蛋,對着他感激一笑。這一笑,宛若朝陽下的清露兒般耀眼剔透,虎子看得一呆,心蔔通蔔通急跳起來,黝黑的臉不知怎的莫名紅了。

「那、那個,應該的,應該的,你、你別放心上。」虎子結結巴巴道。

「我們走吧。」她以為虎子向來木讷敦厚,受不得人這般道謝,所以才滿臉通紅,不禁咧嘴笑道:「虎子兄弟真是實誠人,像你這樣好心的人,以後肯定有好報的。」

虎子聞言臉色一暗,「我沒想過要能有什麽好報,只希望我阿爹阿娘聽到「我死了」的消息後,別太難過……」

「有點志氣好不好?」這些天下來,她已經把這老實的小夥子當成自家弟弟看待了,一時忘卻矜持地拍了拍他的臂膀,輕快地道:「只要活着,還怕沒和家人團圓的一日?」

「我真的還回得了家嗎?」虎子茫然地看着她,眼底的脆弱令她的心都揪緊了起來。

可憐的虎子,若論倒楣,他恐怕比之她也不遑多讓了。

那天虎子明明是提着蒸餅到渡船口叫賣的,要不是幾個客商硬把他叫上船說要好好挑揀選買,他也不會上了船就回不了岸,還遇上打劫的。

「你放心,姐——咳,旦子哥會罩着你的!」她湊近他耳邊,小小聲地道:「等在馬市混久了,找一天我帶你逃走,你別怕,這種事兒我可是熟門熟路了,很有經驗的,再不然我還有個釜底抽薪的法子……不過這法子極險,一個弄不好會人財兩失,連小命都不保,嗳,總之你聽我的,沒錯!」

「旦子兄弟,你應該叫我虎子哥的。」虎子連脖子都紅了,卻是堅持道:「而且我才不怕,我、我以後也會保護你的。」

獨孤旦愣了愣,看着面前少年害羞卻堅定的眼神,不禁心中一暖。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說要保護她,盡管誓言向來是這世上最不可靠的話,在這一刻她還是自這個宛若兄弟的少年身上,感覺到了溫暖的親情感。

一個女子混跡酒樓市坊,終不是長久之策。

我姓高,身分不輕,可納你為貴妾,護你衣食無憂,一生周全。

沒來由地,那高大男子說的話又在她腦海中回蕩而起,她心下悸動,有種莫名酸甜得發澀的苦意在喉頭漸漸滲了開來。

罷了罷了,不是說了不再想起這個人的嗎?

她臉上有一絲掩不住的落寞悵然。

悠悠行邁遠,戚戚憂思深。

此思亦何思,思君微與音。

攬衣有餘帶,循形不盈衿。

此去遺情累,安處撫清琴。

晉.吳郡陸機<拟行行重行行

時序漸入隆冬。

轉眼間,獨孤旦和虎子已經在馬市做活了一個多月,日日累得跟條狗似的不提,時時被寒風凍得渾身哆嗦,虎子做慣粗活了還算好,獨孤旦纖秀細白的手卻凍出了好幾處紅腫青紫凍瘡,每每一碰就鑽心的疼。

虎子看了難過得不得了,偷偷溜進屠大娘竈下挖了坨雪白豬脂回來給她抹手,可是獨孤旦手上的凍瘡仍舊時好時壞,夜裏更昌癢得她恨不得把這幾根手指頭給剁了乾淨。

可這麽熬苦也不是沒有代價的,她已經觀察到了每十日馬市休市時,屠大娘都會拿把銅鎖把他們兩個鎖在了破舊的小舍裏,而後便是晌午才會回來。

「虎子,這是我們的好機會。」這天晚上,她悄悄蹭到躺在另一頭靠牆窄小木板上的虎子床邊,小小聲道。「明天馬市又要休市了,一大早屠大娘把粗馍丢進來後就會再落鎖,我們等她一離馬坊就逃!」

虎子一雙烏黑滾圓的眼兒倏然睜大了,在夜色裏依然抑不住的狂喜。

「真、真的能行?可是……大門外還有大狗看着,那兩條狗可兇了,上次有人夜裏來偷馬就被活活咬死了。」

「屠大娘不在家,區區兩條狗能奈我們何?」獨孤旦清亮堅毅的陣子在幽暗夜裏熠熠生光,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而且我們不是還有——」

虎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對啊!我、我怎麽沒想到?」

他不是沒想到,是從來沒敢往那處想去。虎子骨子裏便是個安分守己的莊稼漢,被強賣做奴之後,心志全被挫折得消沉一空,只知屈服于命運磨難,壓根兒沒想過起而反抗。

可獨孤旦不同,她既有勇氣自庭院深深的侯府中出走,又怎麽會讓自己殡落在這濁泥塵埃中?

兩人議定——多半是獨孤旦充這狗頭軍師——之後,便各自回木板上養精蓄銳,只待明日一擊!

果不其然,翌日清晨屠大娘将一囊袋水和兩個大乾馍扔給了他們後,便慣常地拴上大銅栓,随即腳步聲去遠了。

他們倆屏氣凝神等了良久,直到确定外頭的驢車聲已然消失,迅速交換言之了一個喜悅的眼光,立馬行動!

虎子力氣大,将窗上木條生生掰斷了好幾根,雖然外頭仍是橫七豎八地釘着粗木,但獨孤旦身形瘦小,可以從那小小的窗洞中努力鑽出去。

隔着粗木釘牢的窗口,她凝視着在裏頭顯行高興卻又帶一絲忐忑的虎子,心下酸——虎子很害怕她扔下他,自己走了吧?

「虎子弟,哥哥說罩着你就是罩着你。」她燦爛一笑,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你等等啊,看我的。」

虎子粗手緊緊抓住窗條,眼淚都快滾出來了,殷切交代道:「旦子兄弟……你、你當心啊!」

外頭悄無聲息,虎子一顆心繃得更緊了,汗大顆大顆地沁額而出。

忽聽門上喀啦一聲響,旋即木門大開!

「這銅鎖可比我院子的好開太多了。」獨孤旦得意洋洋的嘀咕,「唉?虎子弟,你還發什麽愣?快出來呀!」

虎子如夢初醒,傻乎乎咧笑着忙跟了上去,一個蹑手蹑腳地繞到後頭去,另一個則是抓起擱在柴木堆畔的斧頭就沖向大門,使出蠻力猛砍。

外頭被驚動的兩只大狗兇狠地咆哮了起來,虎子手一抖,可想起獨孤旦的吩咐,咬牙繼續猛劈猛砸。

門乍破,兩頭惡犬如猛獸般血氣騰騰地朝裏頭的人撲咬了過來!

就在此時,獨孤旦騎着馬狂奔而來,對着虎子喊道:「上馬!」

這匹黃花馬痛得撕鳴一聲,瘋狂撒蹄就将撲咬上來的兩只惡犬重重踢飛了,獨孤旦死命抓住缰繩以免被甩落馬下,雙腳一夾馬腹,「走!」

黃花馬載着兩人奔竄出了馬坊,他倆見外頭久違的街市鬧景不由大喜,可還來不及笑出聲就聽見後頭斥喝高喊聲炸起!

「有人偷馬!」

「是逃奴偷了馬!來人,快追!」

「屠大娘說了,有逃奴,捉住立時打死!」

獨孤旦小臉瞬間慘白,要命了,這些打手惡漢是哪裏鑽出來的?

「旦子兄弟,別怕,我們騎着馬呢!快走!」虎子大喊。

她一抖,迅速回過神來,小臉煞氣立現。「抓穩了!」

黃花馬在她的疾疾驅策之下,橫沖直撞地飛奔在大路上,兩旁攤鋪販子和行人驚呼聲四起,再加上後頭追趕上來的兇神惡煞,城中平平康坊這條主要大街登時亂了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獨孤旦危危險險地駕着馬,心髒都快自嘴巴蹦出來了,眼看着後頭七八個打手也騎了馬追近,她心一橫,對後頭的虎子大喝一聲:「紮馬屁股!」

虎子黝黑的臉都驚駭得發青了,冷汗濕透了掌心,卻二話不說拔下頭上束發的木釵就往馬屁股上一戳!

黃花馬痛極瘋狂更甚,奔得更疾更狂,雖然一下子就将追兵甩了半條街遠,卻是劇痛之下理智盡失,再不受獨孤旦缰繩的左右,狂跳着就想将他倆甩下來。

死死勒住缰繩的她掌心鮮血迸濺,可是她不能放手,手一放不只是她自己,連抓着她的虎子都會被甩落成蹄下亡魂。

可是好痛……好痛啊……

她覺得自己所有的力氣都快要被耗盡了,抓緊缰繩的手指疼到都麻痹了,眼前陣陣發黑……

難道她獨孤旦注定今日要死在這裏了嗎?

「松手!」隐隐約約間,有個低沉渾厚的嗓音如雷霆爆起!

松手?為什麽要松手?不不,不能松手,她會死,虎子也會死的……

高壑心驚膽戰地看着那個熟悉的小人兒雙手鮮血淋漓,身子如巨浪中的小舟般随時要被甩落覆滅,腦袋一空,霎時渾忘身邊有暗影随行,高大挺拔身軀生生拔馬而起,腳尖,點馬首,身勢狂如猛虎疾如流星地沖向那在馬上東搖西晃颠簸危險的小人兒……

在衆人眨眼之際,他修長大手已握成拳,重重一記擊中了已陷瘋狂狀态的黃花馬首,剎那間馬兒長長哀鳴一聲,巨大馬軀砰然倒地!

獨孤旦在氣竭脫力前最後一個印象,便是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寬大的懷裏——

那懷抱摟得她很緊很緊,像是害怕她會不見一樣。

應該,是錯覺吧?

她這十六年來,連她的親生阿爹都不曾這樣抱過她……也許這是一場美夢,是她五歲後再也沒做過的美夢……

那時,在夢裏,阿爹也是疼愛她的,阿爹會抱着她輕輕哄搖,會歡歡喜喜的将她頂在頸上去摘院子裏的那棵桃花……

小阿旦的娘是最美的桃花,小阿旦就是世上最可愛的桃兒……

「阿爹,你為什麽不要阿娘……阿旦了?」她在墜入黑暗前喃喃弱語,一滴淚珠兒悄悄地滾落頰畔。

高壑緊緊抱着懷中的獨孤旦,深沉幽暗的眸子透着掩不住的心疼。這傻妹,傻姑子,不過近兩個月未見,她怎就能把自己弄得這般遍體鱗傷凄慘狼狽?

「真要有人牢牢看着你才行。」他抱緊懷裏的她,憤怒又憐惜的目光落在她消瘦得沒丁點兒肉的小臉上,低沉嗓音裏盛滿霸道地道:「罷了,那孤就吃虧點,勉強受累了。」

「……」隐于暗處的飛白無言。

她不好提醒主公,同摔下馬卻無人接的那少年還不省人事呢!

屠家馬坊雇的惡漢呼呼喝喝地趕到了,個個手裏拿的不是粗大水火棍就是沉黑鐵棍,能一棍砸死人的那種。

「可逮到你們了。」為首的惡漢看着一身玄衣,神情深沉冷漠的高壑時,心下沒來由地狠狠一顫,可待看清楚了他只有單槍匹馬獨自一人,又嘿嘿獰笑了起來。

「喂!識相的就把我們家的逃奴交出來,老子還能考慮留你一條賤命,要不然——」

「嗯?」他利眸裏幽光一閃。「你們說——我的女人是逃奴?」

幾個惡漢後頸寒毛紛紛一炸,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面露惶惶驚悸之色。

為首的惡漢呼吸一頓,素來兇蠻的眼裏掠過一抹詭異的不安,還是硬着頭皮粗聲粗氣道:「這、這位郎君是不是認錯人了?你懷裏這小子叫阿旦,和地上那個叫虎子的都是我們屠大娘新買的賤奴,我們、我們有賣身契的。」

「有賣身契?」高壑濃眉微挑,笑意卻冷得滲人。「所以,「是你們」把我的女人賣做奴隸?」

「不……不是……我、我們……是黑風寨把人賣給元老大,我們屠大娘不過是找元老大買人……」

「北齊帝都憲龍城居然人販子猖獗至此,城牧焦騰是個死的嗎?」他淡淡諷笑,犀利眸光越發深沉危險了起來。

暗處的飛白對隐于檐上的其中一名暗影打了個手勢,那暗影立時會意迅然消失。

「郎君你、你是什麽人?!」為首的惡漢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問。

「飛白留下,」高壑淡淡然開口,「待焦騰處置過後,令他眨至芎縣由下九吏做起,如有不從,就到宣山大營當夥頭軍吧。」

飛白閃身而現,躬身行禮。「諾。」

堂堂九卿麾下的第一牧守轉眼間被貶成小卒子,也不知該說他是活該還是倒楣了。

飛白忍不住暗暗貓了主公懷裏兀自昏睡中的小姑子,內心強烈警覺不妙。看來得速速通令下去,一百八十二名暗影只要遇着這位阿旦姑子,就算巴結不了也得繞着道兒走,還有宗統領那裏恐怕也要打聲照會——皇宮暗勢力是「暗影」,明勢力就是他統管的「羽林飛骥衛」——主公心尖尖上的人,可冒犯不得!

見主公抱了小姑子就往自己的神駒方向大步走去,隐處十一名暗影自然是老練地緊緊跟上保護,而被迫寶劍當菜刀來用的飛白眉角抽了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看着見機不對,開始蠢蠢欲動的衆惡漢,飛白只冷冷說了六個字:「你們,一起上吧。」

他懶得一個一個收拾了。

地上疼暈了的虎子恍恍惚惚間,仿佛聽見了來自煉獄的凄厲慘叫聲,卻是急促而短暫,幾乎是乍起的那一剎就恐怖地戛然消失了。

虎子覺得自己還是繼續昏迷比較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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