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 (1)

一日複一日,一夕複一朝。

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

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

萬事無窮極,知謀若不饒。

但恐須臾間,魂氣随風飄。

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曹魏.陳留阮籍<詠懷詩三十三

終于,又是孤獨一人了。

獨孤旦換上最樸素的宮衫,看着沉重的銅澆鐵鑄宮門緩緩在她面前關閉,将他和她之間,正式隔開了兩個世界。

她腳邊有着一只精致的鎏金小匣子,裏頭是氣虎虎的伢置放進去的一百枚金葉子和數瓶宮中良藥,甚至還有一張北齊的正式路引。

他,什麽都替她着想到了。

可她卻什麽都不能為他做,什麽也報答不了他,只能走得遠遠的,從此不再相見,不再擾亂他的生活。

他們本就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啊……

獨孤旦蹲了下來,揭開小匣子,看着裏頭金燦燦的金葉子和玉潤藥瓶子,鼻端不禁酸楚了起來。

良久後,她取過了那方路引置入懷裏,小心地将匣子合上,而後捧起走近兩名威風凜凜煞氣騰騰的守門羽林衛。

「勞煩二位将軍,将這匣子轉交給伢大人。」她溫聲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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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名羽林衛防備而遲疑地相視一眼,其中一人皺眉問道:「這是何物?」

方才他們親眼見伢大人領這女子踏出宮門,倒也不敢太小觑怠熳了她。

「請将軍們轉交給伢大人便知了。」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既知不應該,又怎能理所當然的受着?

兩名羽林衛眉頭緊皺,猶豫了片刻,終究接過。

「謝謝你們。」她感激一笑。

「呃,不、不謝。」兩名羽林衛有些手足無措。

在夕照寒風中,獨孤旦攏緊了厚厚棉襖子,雖是弱不勝衣,卻仍堅定地直單薄腰背,一步一步地踏入暮色中。

相對獨孤旦的孑然一身,北齊後苑此刻正為「主公新寵」離宮的消息而歡聲雷動,喜氣洋洋。

「好,太好了!」蕭妃籲出了長長的一口氣,歡喜得忘形起身拍手笑了。「原來本宮是白擔心了。」

「是呀,娘娘。」妹姜笑道:「那女子不過就是一庸脂俗粉,這不,還受寵不到十日,果然就惹得主公厭棄逐出宮了。」

「本宮就知道主公不是那等貪戀美色之人。」蕭妃嫣然而笑,洋洋自得地道:「這後苑之中哪個不是有背景有身份,這才得主公略略青睐一二?」

「很是很是,想她一個小小的賤子就想淩駕衆芳之上,也不自個兒照照銅鏡,瞅瞅自己是什麽阿物兒?」妹姜湊興兒地道:「娘娘,如今後苑唯您為尊,這皇後之位非您莫屬,想必太宰大人也樂見其成的。」

「噤聲!」蕭妃臉色一冷,斥道:「這等大事豈是你一下奴可置喙得?是本宮太寵你,讓你都忘了自個兒是什麽東西了?」

「妹姜該死!妹姜不敢!」妹姜吓得忙跪倒在地,兩股戰戰。

「請娘娘饒恕奴下無心之過,奴下、奴下再也不敢了。」

「再敢大放闕詞壞本宮清譽,讓主公誤會本宮一心計較後位,你就等着本宮收拾你吧!」蕭妃哼了一聲,大袖一揚。「來人,拖下好好餓上三天,敗敗火清清肚腸,省得她連腦子都不清醒了。」

「諾。」侍人侍女訓練有素地上前拖了人就走。

妹姜不敢再求情,強忍着驚恐和淚意,只得猛在地上磕着頭,乖乖地受罰去了。

蕭妃神情陰沉。

這皇後之位自然遲早是她的,可在這之前,還得步步謹慎,小心再小心。

就在此時,殿外響起一聲喜悅傳棄:「吾皇主公駕到!」

蕭妃又驚又喜地站了起來,急急迎上去。

「拜見主公。」她端莊中帶着三分嬌媚,聲音柔得似能滴出水來。

心情沉郁惡劣的高壑在見到她充滿歡色崇拜的目光時,悶痛苦澀許久的胸口似是稍稍纡解了不少,不說旁的,光是帝王尊嚴和男性自尊心都大大得到了酣暢滿足。

「愛妃請起。」他破天荒地伸出手扶起她,仿佛想逼迫自己将那個冷血可惡的小身影逐出腦外般,刻意将面前身材豐潤瑰豔誘人的蕭妃扯入懷,二話不說就擁着往內殿而去,翻雲覆雨……

想他高壑,堂堂帝王之尊,昂藏大好男兒,多的是各色美人争相邀寵,競相把一顆芳心捧到他跟前,他至于可憐到要苦苦乞求她的回眸垂青嗎?

哼,她不稀罕,他有得是人心疼!

冬盡春至,在帝都城外的七裏亭處,有間原做野店茶鋪子之用的兩層老宅被改做了客棧。

這客棧的特點賣得便是乾淨,廂房乾淨,床鋪乾淨,連樓下大堂也打理得乾乾淨淨,簡單擺上幾張矮案,藺草編就的跪墊,沒有挂字畫也未曾擺青銅器物裝點,反而是一案置一個瓦罐,上頭插着清新的野花野草,端的是野趣宜人,令人觀之心胸為之一暢。

客棧裏當家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還雇了個大娘下竈房賣些炊餅、包子和茶漿,東西雖少,勝在新鮮勁道适口,價錢又便宜,三個五铢錢就能吃個飽。

二樓廂房共有五間,一晚五個刀幣,多半供入夜趕路卻來不及在城門關閉前入城的客商和販子、農夫們歇腳,生意頗好。

那少年東家自稱丹,人人都喚他丹哥兒。

這天清晨,又送走了一批匆匆忙忙趕着在城門開啓入城的客商,丹哥兒——獨孤旦抹了抹額際的汗水,舒了口氣,露出愉快滿足的笑容。

趁着客人都吃飽喝足走光了,她回到樓上細細地打掃起幾間亂成一團的房,而後抱着重死人的床褥到後頭水井處賣力揉洗起來。

因為雇來的大娘腿腳不便,竈頭上的活兒卻做得極好,所以她便讓大娘專司吃食,打理大堂、樓上住宿的部分就自己全包了。

盡管初初開春,卻仍是春暖還寒時分,尤其是井裏汲上來的水冰冽刺骨,她邊洗邊抖着,好不容易把一堆床褥全洗淨擰乾了,高高地挂在後頭架起的毛竹竿上。

匆匆吃完了炊餅泡漿的午飯後,她又推着小板車到鄰近的村落裏買店裏所需的糧食菜肉。

村落裏的莊稼人也有幫着人家挑菜送肉到店頭的,可一擔就得多上一刀幣的走路工,她在心裏盤算了會兒,還是咬牙自己拉小板車去拖菜運菜了。

大富由天,小富由儉,所以她把手頭上的每一文錢看得比命還重。

累是累,苦也極苦,可是這種靠自己雙手掙來的銀錢、賺來生活才叫踏實。雖然偶爾在夜靜時分,她也曾幾度輾轉反側,腦中不自禁浮現他的一擡眉一揚笑,他的種種霸道卻體貼之舉,想着想着,她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了笑,心窩處格外的暖。

可是,每每笑着笑着,她眼眶就漸漸酸澀得泛起水霧,呼吸也變得緩慢沉重。傻阿旦……既是愛不起,那就該徹底忘個乾乾淨淨。

就像,就像他倆從來不曾相識過,也從來未曾靠彼此那麽近過。

獨孤旦倚着堆滿蘿蔔大白菜的板車,小手緊緊搗着左胸口,那兒怎麽變得空空蕩蕩,好像再搗也搗不暖了?

好半天後,她才終于像還魂了般,踩着略顯虛浮的腳步,繼續拉着小板車往客棧方向走。

日已黃昏……

「待我看看這幾日都掙了多少錢。」把菜全扛進竈下給大娘後,獨孤旦努力振作精神,故作歡快地自言自語,在一張矮案前盤腿坐了下來,興興頭頭地認真算起了帳。

「昨晚就掙了二十五枚刀幣、三十铢錢,再加上前兩天向老趙爺盤的那批好皮子,昨兒轉手賣給了南下的客商,共得——我看看啊,一片金葉子又五十七枚刀幣,太好了,果然還是買賣來錢得快呀,咳咳咳咳咳……」

獨孤旦笑容甫起便一陣劇烈嗆咳了起來,咳得胸口老疼老疼的,冷汗濕透了背心。

「丹哥兒,你又咳得厲害了?!」在竈間忙着的大娘跑了出來,老練熟手地端着碗一直熬在竈上的濃濃的姜湯,小心地遞到她嘴邊。「唉,叫你給大夫瞧瞧硬是不肯,就算省錢也不是這麽個省法,這錢有身子重要嗎?」

「大娘,咳咳,謝、謝謝您了。」她咳得漲紅的小臉都能反而慘白,卻像是早就已習慣了,在稍稍止歇之際,忙灌了好大一口姜湯入喉。

「我沒事兒的,咳咳,開春已經好些了。」

「依大娘看你這症候不像是受寒的,」大娘滿眼關切地看着她,「要不,還是明兒個趕緊進城給個好大夫診治診治吧,你還年輕,身子骨落下病根兒可就不好了。」

「不行的,明兒晌午羅那兒有批貨要來,咳咳咳,王大爺答應了讓我先挑的。」她想也不想立刻搖頭。

「聽說北羅那兒的野山參極便宜,王大爺既然給了我這個情面,容我比坊間市價低上兩成選買,我怎能言而無信呢?」

「可是——」

「大娘,您放心,咳咳!我多喝兩碗姜湯就無事了。」她三兩口将姜湯一仰而盡,對着大娘讨好地笑道:「勞您再給我添上一碗吧。」

「唉。」大娘無奈接過空碗,嘴裏叨叨絮絮去了。「看來還是得早點兒給你相看個好姑子成親,這男人一成親有娘子管束,就不會這般糟踢自己身子啦!」獨孤旦聽得哭笑不得,卻也解釋不得。

她把拿來記帳用的粗棉布卷起,塞回衣襟間,忽聞外頭馬聲嘶鳴——

咦?馬?

普天之下,舉凡客商販夫走卒代步之用多為驢車牛車,馬若非軍事之用,也就是有錢的高門大戶人家才用得起了。

「難道今晚有大生意上門了?」她一喜,忙急急起身往外迎去,卻在看到門外沉沉暮色下的幾名高大男人時,不禁僵住了,腦中一陣空白,下一瞬想也不想地火速回身往竈房方向沖去。

天老爺呀,難道我的黴運不是已經耗盡走光了嗎?今晚又來上這麽一出到底是想怎樣啊啊啊?

「大、大娘……」獨孤旦氣息狂亂,結巴道:「外頭有、有客人來了,可我,咳咳咳……咳得胸口疼,我想去躺會兒,便、便勞您出去幫忙接待客人吧?!」

手上端着熱騰騰姜湯的大娘一愣,「呃,啊?好呀,那你快去躺躺,這兒有我呢!」

「還有,如果他們要用飯就好好招待,如果是要住房就說、就說……」她急得熱汗都飄出來了。

外頭已經有人在喊:「店家!店家在不在?!」

獨孤旦急促地吞了口口水道:「就說都滿房了,知道嗎?」

「可咱們樓上房間都空了,沒滿房呀!」大娘一臉迷惑。

「總之就是滿了,而且滿得不能再滿!」她小臉都猙獰起來了。

「滿了滿了滿了。」吓得大娘連忙點頭如搗蒜。

獨孤旦随即自竈間的小門繞到後門躲進了自己房間,拉上大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蓋得嚴嚴實實,連根發絲兒都不露。

她知道自己這做賊心虛的模樣很蠢,也說不定人家早就把她給忘到天邊外了,就她還在這裏傻躲,丢也丢死人。

可,她就是怕。

怕他認出她,更怕他……看見她時,流露出的是冰冷無視的陌生眼光。

「獨孤旦,你真是可悲到了極點,你沒救了。」她蜷縮在被裏,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昏昏沉沉間,不知辰光流逝多久,當獨孤旦驚醒時,外頭已是漆黑一片,可素來入夜就靜谧無聲的客棧卻傳來陣陣铿锵響聲,隐似刀劍交擊——

她悚然大驚,翻身坐起,顧不得再隐匿蹤影便急急穿上鞋往外沖去!

有無數黑影在大堂內激烈交戰,刀光劍影寒意殺氣凜凜迫人而來,她腦袋裏竄過的頭一個念頭便是「逃」,可是、可是大娘呢?大娘到哪裏去了?她老人家有沒有及時找地方躲?還是……還是……

慢着!那——那他呢?

獨孤旦小臉在昏暗的夜色裏慘白成一片,她極力睜大了眼想要辨認清楚,那飛來飛去的黑影裏有沒有她認識的熟悉高大身影?

縮躲在門邊,手腳虛軟的獨孤旦死命咬着唇,臉上布滿恐懼的淚水,拼命忍住驚恐的驚叫聲,心跳急快如擂鼓。

老天爺,她再不怨怪自己為什麽倒楣到開間小客棧都能遇到兇殺尋仇,也絕不心疼那被斬得七零八落的矮案杯碗了,她只要他沒事,她只願他們平安無事……

驀然間,她眼角餘光終于捕捉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高大威猛身影,他正被五道黑影圍住,卻仍游刃有餘地出劍迎戰斬殺中。

她高高懸着的心總算稍稍跳回胸腔內,強捺着憂心忡忡,焦急的努力尋找着大娘的下落。

可盡管高壑身邊有三名大宗師和飛白相護,然今晚敵手顯然是有備而來,幾乎都是大宗師級的死士,源源不絕撲襲而入。很快的,大堂內屍體堆積如山,厚重腥臭的鮮血充斥在大堂裏,獨孤旦胃底陣陣翻騰,險些抑不住就要嘔吐出來,她死死地用袖子搗緊嘴巴,不許自己在此時添亂。

飛白手中劍迅速劃破一名死士的喉嚨,接着反手捅進了另一名沖來的死士肚腹,登時肚破腸流地洩了一地,但他面不改色地疾聲道:「主公,您快走,臣等斷後!」

「要走一起走!」高壑手中持着厚重鋒利的春秋名劍「巨闕」,挾帶雷霆萬鈞之勢斬下了一名死士的頭顱,剛毅臉龐揚起一抹噬血的獰笑。「況且,孤還沒殺夠呢!」

五名圍攻他的死士陸續命喪當場,素有「冷面戰神」之稱的高壑,一身沉沉可怕的殺氣重重壓迫而來,大堂內僅剩的二十數名死士寒顫難禁,可外頭凄厲的短笛聲又逼促響起,随即湧進的是另一波瘋狂攻擊,死士們眼見援軍到來,不由士氣大振。

「主公!」飛白冷厲的嗓音裏已有一絲的顫動和哀求。「您速撤,臣等方能放開手腳大幹一場!」

「說什麽屁話?」高壑一咬牙,眸光騰騰殺氣橫溢。「有孤在,會能允得你們有和人同歸于盡的一天嗎?」

「可主公,情勢險惡——」

本該前來護駕支援的暗影們定是被人阻在了半途,敵方阻得便是這一時之機,想趁他們君臣五人在客棧裏戰至力竭無援時,下死命全力剿殺!

「第三波來襲死士遠比第一、二波少上十人,可見他們的人也死絕得差不離了。」三大宗師身上傷痕累累卻仍鬥志昂揚,其中一人拼着下肋受了一劍,卻也算清楚了第三波死士确切人數,噙着滿口的血咧嘴一笑。

「禀主公!咱們能勝!」

「好家夥!好樣兒的!」高壑渾厚笑聲威震如雷,豪氣更盛。

「飛白可聽見了?咱們君臣五人今日就殺人痛快!」

「諾!」向來以護主公為第一使命的飛白深吸了口氣,冷眸精光乍亮,大笑一聲。

在沉沉夜色裏,獨孤旦看得熱淚盈眶,激動震撼感動萬分。

好君王,好漢子,他果然還是自己記憶中的樣子。

漸漸地,死士的斷肢殘臂随着血肉橫飛四濺到尚壑和飛白及三名大宗師身上也添了無數傷口,終究氣力逐漸耗盡,握劍的手緩緩慢滞了起來。

可是死士還有三十數名,見他們露出力竭疲态,更如餓狼瘋虎般齊齊撲殺上來!

獨孤旦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抹去滿面淚水,悄悄出了外頭,趁着夜色将一桶的火油順着客棧老宅外牆潑灑,而後矮着身子摸到竈間掏出一支仍燃燒着的柴火,開始四下點火。

烈焰騰起,滾滾濃煙密布,大堂內決戰拼殺的兩方人馬登時愕然大驚!

獨孤旦用濕布掩緊口鼻,也顧不得是不是會被人在夜色裏亂刀砍死,在火霧中拼命爬近了那個高大威猛的熟悉身影,在黏稠腥臭的地上摸索着,終于摸到了一個小小的鐵環扣,她奮力一拉,對着已連成同一陣線斬殺敵人的北齊衆人——尤其是高壑——大喊一聲:「跳!」

黑暗中,高壑一雙銳眸愕見那個瘦小卻絕無法錯認的單薄身影,不敢置信地一陣狂喜,腳下有一剎的發軟。

是,阿旦嗎?

見那高大偉岸的身形竟一反常态地傻愣在原地,獨孤旦心急如焚,不管不顧地撲過去,死命扯了他衣角就往地道跳!

飛白和三大宗師互觑一眼,喜色橫溢,默契十足地橫劍擋住了以死拼纏、同歸黃泉的死士,而後兩名宗師緊随躍下護駕。

他和另一名宗師斷後,就在烈火将大堂燒得猶如煉獄時,飛白大袖一揚,射出一波袖箭,在死士們悶哼慘叫聲中,兩人迅速躍入地道口,不忘在最後一瞬閉上地道入口,并以劍封卡住內鎖環扣。

中庭雜樹多,偏為梅咨嗟。

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做花,露中能做實。

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

南朝宋?東海鮑照<梅花落

灼熱的大火與濃煙無情地吞噬着逃生無門的死士們,悶窒的地道泥味和屍體焚燒的氣味不可避免地竄入地道中,獨孤旦的小手冷得像冰,劇烈地顫抖着,卻緊緊握着他的大手,帶着他往唯一的出口跌撞逃去。

這條窄小地道原是野店茶鋪老板挖出的地窖,冬時拿來儲存糧食大米蘿蔔白菜及腌漬野味之用,等易主後,向來無甚安全感的獨孤旦就從地窖裏又挖了通道,盡管不長,卻能夠通往七裏亭後方小林子裏的山神廟。

在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地道裏,濃濃的血腥味夾雜着急促的喘息聲,本應是場令人厭惡的夢魇,高壑卻覺得渾身的傷都沒了半分痛感,鼻息間只嗅聞到她身上混着汗水的幽幽女兒香氣,如置繁花盛開,暖風襲人,空蕩多時的胸口溫暖充盈踏實了起來。

就好像,某個極重要的東西終于失而複得……

「阿旦。」他低低喚道。

獨孤旦一震,本能就要縮回手,卻被他的大手死死握緊。

「為什麽要救孤?」

不是想與孤劃清界線,從此兩忘江湖死生不見嗎?

她低着頭,沉默了半晌,才聲音低微地道:「客倌認錯人了。」

盡管壓粗了喉嚨發聲,卻又如何消磨得去她早已烙在他心頭的,那嬌軟清脆的熟悉嗓音?

「阿旦,」高壑忍不住嘆息,眼神黯然。「讓你承認心裏有孤,就這麽難嗎?」

她心口一酸,咬緊下唇,決心不再多說一字。

救他是本能,甚至為了他,不惜把花了數月功夫積累的心血和安身之處付這一炬……她并不後悔,可若是與他再糾葛下去,她怕自己早晚有悔恨莫及的一天。

正因為太過清醒,所以她知道自己愛不得他也碰不得他,可恨命運偏偏捉弄人,卻好似要迫得她非往絕路上走不可。

客棧燒火了,她所有的財帛存銀全沒了,現下可說是身無分文,往後的路,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下去,她至今仍不敢去想。

「阿旦!」他語氣有些焦躁。

她猛然掙紮起來,他只得壓抑下胸口的翻騰躁動,柔聲好氣道:「好好好,孤不逼你,你、你別亂動,這地道黑,還是孤牽着你,免得摔了。」

獨孤旦想嗤笑,卻又被莫名上湧的酸楚淚意哽住了,心下一陣澀甜,端地又暖又疼。

明明是無雙霸主,冷面殺神,可總是待她這樣好,幾是百般溫柔……心底那堵築得穩當牢固的高牆,怎禁得起這一回又一回的消蝕瓦解?

他不管她回答不回答,自顧歡喜地緊攥着她的手不放,若非怕她生氣,都想索性将她抱在懷裏走,免得萬一摔着絆着了,自己還得好一陣心疼。

高壑現在胸膛滿滿鼓漲着的都是歡快喜悅,雖然他向來對兒女私情遲鈍到後宮怨聲載道,然此刻再是硬如千年頑石的腦袋也想明白了,若阿旦待他無心無情,又怎會冒着性命危險來救他?

話說回來,她怎會在這小客棧裏?客棧那位招待他們一行人的大娘,明明說自家少東是個男的。

他滿溢笑意的眸子銳利起來,在黑沉沉的地道中依然看清了她的一身男子裝束,腦中靈光一閃,頓時恍然。

咳,小人兒是扮男人扮上瘾了嗎?

還是在她心裏,只要能靠雙手掙來金銀之物,就算要她吃苦受罪也渾然不當一回事?

她不覺苦,高整卻覺得心肺子都像被什麽活生生勾絞得寸寸抽疼了。

這麽固執如小擰,可偏生打不得也罵不得……

他不覺呼吸有些粗重,一時間真想一掌劈錯了她,就這麽扛回宮中天長地久地拘管起來,教她一步也不得下他的龍榻——等等,如果讓她忙着生一個又一個孩子,她是不是就沒心思再想着做奸商掙金銀,更不會動不動就要同他切八段,恨不能山高水長江湖不見了?

他眼睛倏然亮了起來。

獨孤旦始終頭低低,後頸卻不知怎地寒毛直豎,總感覺到身後那男人瞳眸灼灼,眼放狼光,綠幽幽得吓人。

她硬着頭皮加快腳步,頭一次暗想自己沒事幹啥把地道挖到山神廟去?挖近一點不好嗎?就後院井邊不行嗎?

不管了,反正等出了地道,到了山神廟她就走人!

後面那顆煞星那麽大顆,她惹不起總躲得起吧?

就在高壑和獨孤旦各有心思,各自思量的當兒,飛白和三各大宗師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統統用上了龜息功……

他們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也沒有人在……

終于到了狹窄地道的盡頭,獨孤旦自破舊山神廟裏的供桌下推開了上頭壓着的大蒲團,鑽爬了出來。

外頭靛青黑紫的天際漸漸呈魚肚白,而後曙光乍現。

站在寂靜清冷的山神廟門口往外看,還能看見樹林子那端滾滾的黑煙。

她呆望着那個方向,那個原本可以被稱做家的地方,如今什麽都沒有了。

高壑小心翼翼地護守着她,将她攏納于自己只要微微伸臂就能将人擁入懷的距離,卻沒敢真的就冒失莽撞地碰觸她,因為她臉上茫然凄涼的神情,看得他心都絞成了一團。

「對不起,都是孤的錯。」他低聲下氣地道歉。

獨孤旦恍惚地望着望着,忽然打了個大大的寒顫,猛然回過神來,忘形地緊緊抓住他的手。「大、大娘呢?!」

大娘該不會真的——真的——

是不是……是不是原來她就是個不祥的人,她就是個不祥的厄運災星,所有親近她的人都會橫遭不幸?

先是阿娘,然後是險些喪命的虎子,現在又是大娘……還有他。

如果不是她黴運禍人,他好好一個一國之君怎麽會沒事在外投宿都能遇上死士瘋狂追殺——

獨孤旦小臉慘白得再無一絲血色,嘴唇哆嗦着,怔了片刻,終究再抑不住地失聲痛哭了起來。

下一刻,那溫暖強壯的胸膛緊緊将她納入懷中,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急急哄慰了起來。

「她沒死也沒事,真的真的,孤知道有人跟蹤,這才設下誘敵之計,早在那位大娘将我們迎進客棧後,孤便命人将她送離開了。乖乖,你快別哭了……你、你哭得孤心都亂了……」他手忙腳亂地拍撫着她的背,卻在觸摸到掌下消瘦單薄的脊骨時,心越發絞痛了起來。「好阿旦,好乖乖,只要你不哭,要什麽孤都給你——」

「大、大娘沒死?」她擡起淚痕斑斑的小臉,哭到抽噎打嗝。「真,嗝,她真的沒事了?」

「是,孤向你保證,她真沒事了。」

「那,那……」她傻傻地仰望着他好半天,忽然又哇地一聲,嚎哭得更凄慘了。

「為什麽就我那麽倒楣啊?桂……嗚嗚嗚……你、你有沒有良心啊?你記得送大娘、送大娘走,怎麽留我在屋裏等着被人砍?哇——」

他的一顆心都要被哭碎了,手足無無措地緊緊擁着她,見怎麽哄也哄不好,不由病急亂投醫地望向了飛白和三大宗師。

他們四人倒抽一口涼氣,紛紛背過身去假裝四下觀察山神廟內外。

高壑氣得濃眉倒堅,可懷裏小人兒哭着哭着又死命要将自己推開,他忙将她箍環得更緊,連她小腳踹得他腿骨隐隐生疼也渾不當回事。

「放開!」獨孤旦哭得跟花貓似的,忿忿然地仰頭狠瞪他。「放不放?放不放?」

「你繼續踹吧,孤不閃不躲。」他低頭凝視着她,無奈中透着一絲掩不住的寵溺。

「至多,孤将來瘸了,你來當孤的拐杖便是了。」

「你——你——」他還「威脅」她?他還好意思威脅她?

見她氣得小臉都白了,他登時噤聲不敢再言,可鐵臂還是霸道地圈着人不放,一副「孤任打任殺今日就是賴到底了」。

「我、我——」她真恨不得一口咬死他。「我上輩子到底是欠了你幾多錢,這輩子你要這麽來追我債?我客棧都燒了,再沒半毛錢了,你還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素來高大威猛的戰神此刻無辜地眨着眼睛,欲言又止。

「說啊你!」她氣到又狠踩了他腳背一記。

高壑不敢承認她的小腳丫子那丁點力氣就跟螞蟻咬似的,生恐再惹惱了她,只得配合地假意低嘶了一聲,吶吶道:「疼。」

獨孤旦氣恨恨地瞪着他,第二腳卻怎麽也踩不下去了,只得惡狠狠地呸了一聲。

「該!」

「好阿旦,你聽孤說,孤并非視你性命如無物。」懷裏小人兒總算不再掙紮了,他松了一口氣,忙陪笑解釋道:「實是孤不知在房中那少東就是你,只想着你年少力強,若是聽見動靜必會機警自逃了去,卻萬萬沒想到——」

「總之就是我倒楣。」她鼻了又酸溜溜了起來,悶悶地道。

「是孤連累你了,你還救了我們君臣數人之命,孤定會好好報答你的。」他眸光誠摯地瞅着她。

「救人是我自願的,火也是我自己放的,我能為自個兒做的事負責任。」她吸了口氣,搖搖頭,神情疲憊而意興闌珊。「你們走吧,往後只要遠遠見了我就請速速繞路走,算我求你了。」

她再有多厚的本錢和多韌的小命都禁不起這麽一次兩次的折騰啊!

「你跟孤回宮。」他凝視着她,沉聲道。

她猛然擡頭,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說啥?」

「孤不會碰你。」電光石火間,他腦中飛快冒出了個念頭,臉上表情更加嚴肅正經,慨然有力道:「在你接受孤之前,孤決計不勉強你,只要你能留在孤身邊,孤可以……可以任你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你愛經商便經商,孤給你——不是,是孤先質佃你本錢,待你日後成為天下第一富商,你再連本帶利還孤便是了。」

她從一開始的瀕臨炸毛到神色陰沉,最後面露思索……

小人兒沉思的模樣令他心下漸松,嘴角笑意勾揚了起來,嗓音更加低沉誘惑,字字句句越發打動人。「我們之間就先不談私情,只說公利。孤記得你曾說過,待你日後大事得成,少不得孤的軍饷還得同你商借。孤想過了,此言極有道理,如今天下劃分南北二朝,諸國據疆稱霸,戰事随時有可能一觸即發,孤,确實需要你。」

獨孤旦聞言一震,仰望着他,豐潤唇兒微啓,小小聲地問:「你……真的需要、需要我?」

「是,孤需要你。」

她心窩頓時暖洋洋蕩漾成了一片,傻笑半天忽又警覺地拉回理智,強調道:「是需要我的錢。」

高壑好想嘆氣。自己可是權傾天下的一國霸主,國庫私庫盆滿缽滿,不過非常時期用非常戰術,只要能哄得小人兒留在自己身邊,就是扮作一回小自臉,吃吃軟糜又有何妨?

「是,孤需要你的錢。」他頭點得更沉痛更無奈,可一想到小人兒就要像甜美鮮熟透了的果子墜進自己掌心裏,心底的郁悶登時一掃而空,嘴角笑得更歡了。

但正因為他笑得太過愉快忘形,獨孤旦臉上開始浮現狐疑之色。

等等,她怎麽又被他給繞進去了?重點是借不借錢嗎?重點是她太沒把握待在他身邊而不動心,又太有把握若是動了心她就是個死!

「還是算了。」

高壑的笑容瞬間僵住,幾乎是氣急敗壞地低低吼了一聲。「為什麽?」

「進了你的後宮,看着煩。」

她是瘋了,剛剛才會有一度認真想要答應他提出的豐厚誘人提議。

想當初自己離開北齊宮,不就是不想再跟他和他的後宮衆美人有什麽牽扯嗎?高壑啞口無言了很久很久,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遲疑而不解地問:「看什麽煩?是宮裏擺設令你不喜嗎?孤可以讓你全權作主的,回去後立時命人開了皇庫,裏頭奇珍異寶應有盡有,舉凡你看上的統統都搬了去,想怎麽擺就怎麽擺,好不?」

奇珍異寶……應有盡有……統統搬走……唔,好心動……

她內心強烈掙紮了三個呼息的辰光,最後還是理智打敗了貪念,忍痛地搖了搖頭。「不。」

「為什麽不?」他強忍下在「為什麽不」前面添上「他娘的」的失控咆哮,可話能忍,火爆怒氣卻忍不得,充滿濃濃陽剛男人味的臉龐一黑到底,頸項青筋暴怒。

她瑟縮了下,嗫嚅道:「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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