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老牛啃不動嫩草
熄滅了引擎的車停靠在人跡罕至的道路旁。
車窗大開,濕熱的夏日空氣在車廂內兜來轉去,卻沒能讓車內的兩個人感受到一絲的暖意。
符西宙脫力般地仰靠在駕駛座上,透過天窗,直盯盯地望着被積雨雲遮蔽而少了藍色的天空,目光空洞至極,仿佛靈魂也随着那抹藍色一并藏匿在了陰霾深處。
一旁的符西宇更是面無人色,眼睛裏血絲密布,眼底一片灰燼。
“你一直都知道?”良久後,符西宙開口問道,語氣出奇得平靜,就好像談論的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過的日常瑣事。
“不是。”符西宇的語氣也異常平靜,“是在你初三那年的冬天知道的。”
那年的冬天,是H市有史以來最冷的冬天,土生土長從未走出去過的H人第一次見到了雪,全都興奮地跑到戶外與雪嬉鬧。
然而符西宙在和符西宇打完雪仗以後,光榮地病倒了。
因為害怕被送去醫院打針,符西宙強裝無事,但撐不住越來越昏沉的腦袋,早早地鑽進卧室,把自己埋在厚厚的棉被之下,樂觀地以為像這樣捂一晚上發個汗,第二天醒來就又是一條帥氣的好漢。
結果體溫倒是在持續攀升,可愣是沒出一滴汗。
他的視線漸漸迷蒙,看什麽都自帶幹冰效果,仙霧缭繞。思維也變得遲緩而錯亂,恍若不斷地跌落進一個又一個如魔似幻的夢境裏,喜悲都不由自己掌控。
就在他忍不住開始嗚咽的時候,一只冰涼的手覆上了他滾燙的額頭。
他看不清手的主人,但感受得到一種熟悉的氣息,令他安心又舒心,不自覺地往那溫柔的掌心裏拱了拱。
對方卻收回了手,作勢要把他從被窩裏架出來。
“小宙……醫院……”
他燒得迷迷糊糊,只聽到這樣兩個關鍵詞,但已足夠他奮起反抗。
然而渾身無力的他所能作出的最大反抗,也不過是像條毛毛蟲一樣,軟綿綿地往被窩深處蠕動。
對方再次伸出魔爪,堅決要把他揪出來。
明晃晃的針頭在他混沌一片的腦海裏破雲而出,滅頂的恐懼攫住了他。
“哥,救我啊……”他下意識地嘟囔。
就是這樣一句口齒不清的話,卻成功地阻止了對方冷酷無情的舉動。
“……我就是你哥。”
他哭喪着一張臉搖頭:“你才不是……”
“讓你去醫院就不是你哥了?”
他還是一個勁地搖頭:“因為我一點……一點都不喜歡你。”
對方明顯愣住了,好半天才低低地問:“你喜歡你哥?”
他終于不再搖頭,臉蛋紅紅地應道:“喜歡。”
“有多喜歡?”
對方俯下了身體,呼出的氣輕柔地掃過他的耳蝸。
他瑟縮了一下,想要躲開,又本能地貪戀起這種酥麻,甚至生出一股陌生的渴望,驅使着他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
“有多喜歡,嗯?”
對方又問,尾音微微上揚,揚出無窮的魅惑,誘引着他給出發自本心的,最誠實的回答。
“想被他親……被他摸……”羞怯中透着一絲與此刻身體狀況截然不符的興奮。
對方的呼吸一窒,試探着一點點挨近他幹幹的嘴唇。
一石激起千層浪。
神思迷惘中,他似乎聽到房門被推開的響動……
車廂內。
“爸看到那一幕的時候,眼中不是震驚,是恐懼。”符西宇的眼前浮現出符父的眼神,他痛苦地閉上了雙眼,“那是我第一次從他的臉上看到那樣扭曲的表情,但當我知道原因以後,我的表情應該比他的更扭曲。”他自嘲道。
“那看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比你們兩個都強,我還能笑。”說着,符西宙扯起嘴角,露出一個宛若世界末日到來前,釋然的微笑。
他的确是釋然了。
苦苦追尋了七輩子,迷霧般的終極真相,終于撥雲見日,不用再像一只被蒙上了雙眼的困獸那樣一次又一次地在原地打轉,辨不清方向,嗅不到未來。
第一次,他清晰而明确地看到了兩個人的終局。
總歸是一件值得他笑一笑的事。
“所以,第二天你臉上的巴掌印,你‘栽贓’說是我為了不去醫院和你抗争留下的‘罪證’,其實是爸打的吧?”他問了一個在這當下顯得無關緊要的問題。
符西宇睜開眼,清冷如霜的目光落向虛空。
“我還以為他會直接掐死我這個‘孽障’,沒想到他只是扇了我一巴掌,現在回想起來都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那你真地是爸從孤兒院領回來的嗎?”他又問,就好像只有不停地問一些不觸及根本的問題,才能鎮壓住心底叫嚣的絕望,維持住這風平浪靜的假象。
符西宇似乎明白他的意圖,很認真地回答:“爸說和媽……你媽媽結婚前就知道你媽媽無法生育,他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不在意,但最終還是敗給了那些根深蒂固的腐朽觀念,做出了悔恨一生的事。對方只是一個大學在讀的貧困女學生,孩子一生下就迫不及待地扔給了爸,從此銷聲匿跡。爸不敢直接帶回家,就寄養在福利院。也不知道是老天保佑還是詛咒,我有了個‘送子小觀音’的稱號,爸就借此把我領回家,然後真地有了你。”
“等等……”符西宙眯起眼,“不對啊,那你怎麽會只比我大三歲呢?至少也是五歲吧?”
符西宇愣住,清了清嗓子,說:“爸為了我入學,改了我的年齡。其實這事在家裏不是什麽秘密,更沒想着要瞞你,是你自己……”反應遲鈍傻乎乎……
“我自己怎麽了?”符西宙瞪向符西宇。
這是真相被挑破後,兩個人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接觸。
用盡全力壓抑在眼底的情感,在彼此的凝望下,無所遁形。
符西宙率先移開了視線。
“原來你都這麽老了啊。”他笑嘆道,“像我這樣的嫩草,你這樣的老年就算能啃也啃不動。”
他開着玩笑為兩人的關系畫上句點。
“對啊。”符西宇也笑嘆一聲,附和道,“所以趕緊去找一頭身強力壯的牛吧。”
符西宙想說“好”,但發酸的鼻頭讓他不敢輕易開口,怕發出的聲音不受他控制地顫抖。
于是他機械地笑了笑,笑落一地沒有溫度的鐵屑。
符西宙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做到平穩地把車開回學校,又是怎麽做到和符西宇雲淡風輕地商量晚飯是吃食堂還是去後街。
至于符西宇是怎麽做到的,他想,畢竟身體裏流淌的血液有一半和自己是一樣的,既然自己能做到,那麽他當然也一樣能做到。
他反手關上寝室的門,剛想把自己扔到床上睡它個昏天暗地,餘光忽地瞥見許流年的一只蒼白的手臂耷拉在床頭櫃上,手指僵硬地向前伸着,離他臨走前配好放在那兒的藥盒僅咫尺之遙,幾乎唾手可得。
這一幕他目睹過七次,但都是在期末考期間。
顧不上去想是不是因為和符西宇之間的症結被找到而導致時空的進程加快,他急忙打開手機,叫來了救護車。
拒絕了符西宇的陪同,符西宙獨自守在許流年的病床邊。
許流年早已是這家醫院的常客,即便沒有家屬到場,也絲毫不影響流程,從手術室出來後就直接被送進了專屬的特護病房。
符西宙好奇過許流年的家人為什麽沒有一次出現過,但許流年對此永遠保持緘默,他也不好刨根究底。
只是有時候他會突發奇想,會不會那枚七色花的胸針壓根就不是許流年在路邊随手撿的,會不會許流年就是那個面容總是隐匿在兜帽下的紅袍老者。但如果他真地是紅袍老者,又怎麽會主動把可以要挾到自己的東西送給別人?這不合邏輯。所以他也只是閑來無事的時候這麽亂想一下。
而現在他又琢磨這些,卻是因為不願讓腦子空下來,讓那些悲觀的絕望趁虛而入,淹沒他開始倒計時的生命。
他傾注全副心神琢磨着許流年的身世,以致于本尊睜開眼盯着他看了半天都沒察覺。
“你是在想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死透?”許流年出聲喚回他的注意力,氣息雖然還有些不穩,但至少沒有了油盡燈枯的易逝感。
符西宙挑眉:“我又不在你的遺囑裏面,你死了我能撈到什麽好處?搞不好還要被抓起來盤查有沒有往你的水杯裏投放□□。”
許流年失笑:“你總能讓我覺得自己可以活得很長。”
“那你打算怎麽感謝我?”符西宙攤開掌心做樣子。
“把你寫進我的遺囑裏?”許流年一本正經地提議。
符西宙收回手:“那我謀害你的的嫌疑可就越發大了。”
許流年靜靜地看着符西宙,沉默半晌後,淡淡地說:“我決定參與一項醫學實驗,也許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個世紀。”
聞言,符西宙的臉上并沒有表現出多少意外的神色。
許流年把自己的大腦冷凍封存,寄希望于未來醫學發展到可以治好他的那一天,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他着實驚訝了一把,後來就沒感覺了。
所以說,重生這種事,次數一旦多了,很多的感知都會逐漸喪失。可人活着是需要未知的,有未知才會有期待,有期待才會有勁。
而他越活越沒勁。
“下個世紀啊。”他故作驚嘆,“那太好了,叫醒你的這種艱苦卓絕的活就輪不到我來幹了。”
“這麽久,辛苦你了。”許流年輕輕地說。
符西宙笑道:“哪裏久了,一年都不到。”如果不疊加次數的話。
許流年也笑了笑。
符西宙垂下眼眸,從荷包裏拿出那只在夜市小攤上買來的美人魚手鏈,遞給許流年。
“這個也是我在路邊随手撿的,就當禮尚往來。以後這可就是古董了。”
許流年擡手接過。
小美人魚的魚尾微微亮了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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