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尹晟:一個沒有良心的老板

蘇葳的手不好看。

他沒上過幾年學,拿筆寫字時摸出來的繭子早已找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傷痕累累的厚繭。

蘇葳會做草編,準确點說,這是他賴以生存的手藝,草編賣不出多少錢,想要節省成本就只能原料上下手,他手上的傷大多是上山砍草時被草木山石劃破的。

光滑柔韌的草編在成型之前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小刺,蘇葳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這項活計,手上有傷疤和繭子其實都是好事,因為只要皮糙肉厚一點,他就不會再被那些倒刺紮得滿手痛癢。

蘇葳在墳前拜了三次,過于厚實的羽絨服讓他的動作看上去有點滑稽,他撐不起來這麽厚實的衣服,最後一次起身時還得要尹晟扶他一把才能站穩。

香爐裏的三支香和尹晟放的硬中華一起燃燒着,這兩種東西混雜在一起的味道有些嗆人,蘇葳紅着鼻尖再次俯下身來借過了尹晟遞給他的帕子,濕潤卻溫熱的手感讓他稍稍楞了一下。

保溫杯裏的水是熱水,尹晟知道蘇葳肯定想給秦峥擦一擦墓碑,山頂風大,天氣又冷,要是像在南方那會一樣用礦泉水,那不用等他們走回山下,蘇葳這雙手就該凍皲了。

“別凍手,杯裏有熱水,你直接倒着用。”

尹晟叼着嘴裏的煙轉過頭去用力嘬了兩口,他不好這口,但秦峥就喜歡這個牌子,他平常更傾向用咖啡和濃茶提神,這種焦油含量太高的香煙,他實在是消受不了。

尹晟把自己嗆得眼圈發紅,但他還是配合着香爐那根煙燃燒速度一口接着一口的抽下去,兩個多月前,他在南方的某個小墓園裏找到蘇葳,他們重逢的那一天,蘇葳就是這樣跪在秦峥的墓前擦拭墓碑的。

那個場面他永遠都不會忘,不再年輕的蘇葳換了一身純黑的布衣,八月的南方酷熱似火,蘇葳跪在墳前不厭其煩的細細擦拭着每一個角落,汗水沿着鬓角和脖頸簌簌滾落,高溫所致的紅暈染遍了整張臉。

他從開着空調的車上下來,從車邊到蘇葳身邊的那幾十米,漫長到仿佛耗盡了他的一生。

他事先還在糾結着要不要繼續年少時的憧憬,可就在蘇葳轉過頭來和他對上目光的那一刻,他再也沒有過絲毫的猶豫。

墓碑不過是方方正正的那麽一塊東西,擦得再仔細也有擦完的時候,大約十幾分鐘之後,蘇葳擰幹手裏的帕子打算和尹晟一起下山,沾了灰的東西他不舍得讓尹晟拿,但尹晟立刻從他手裏把帕子搶了過去。

下山的路比上山難走,好在這段山路修得還算仔細,臺階兩邊皆有木質的扶手,尹晟走在前邊牽着他的袖子帶他下山,每走一個臺階都要小心翼翼的回頭看一眼。

車裏一直開得暖風,蘇葳上車之後直接坐去了最後一排,他回頭往山上看了一會,直到車輛駛離墓園,秦峥安眠的山頂出了他的視野,他才神色晦暗的收回了視線。

商務車足夠寬敞,後座的空間完全可以讓蘇葳躺着睡一覺,但他卻一直寡言無聲的硬撐着,尹晟知道他心裏難受也就沒有貿然跟他搭腔,司機開回市內的時候已經将近八點,馬路上車輛擁擠,剛好趕上最繁忙的早高峰。

尹晟給助理發了條微信讓他把原定的會議推遲,他陪着蘇葳回家,而後又分外嚴格的看着他喝了一杯預防感冒的板藍根,蘇葳被沖劑燙得臉色發紅,先前那點心情不佳所致的蒼白總算是消退了幹淨。

尹晟看着他喝完沖劑也不算完,蘇葳一個三十多歲的成年男人,硬是被他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攆着上樓去補覺,而且還要被他仔仔細細檢查一下有沒有裹好被子。

這幾件瑣事折騰下來,蘇葳的神情倒是稍有明朗,尹晟在他睡下後又守了半個小時,等到确定他沒有受涼發燒,才總算是動身去了公司。

臨走前,尹晟再次跟做賊一樣的低頭去親了親蘇葳的發頂,熟睡的男人眉眼溫潤,他親完之後又盯着蘇葳看了一會,半垂的眸子裏盡是純粹到極致的深情。

蘇葳睡醒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他掀開被子暈暈乎乎的循着動靜起身下樓,赤裸的雙腳看上去很是細瘦單薄。

家裏的廚子正在廚房裏忙活,蘇葳怕生,他是個安靜且自卑的性子,剛跟尹晟過來的時候,他基本不敢跟別人說話,生怕對方會因此笑話尹晟怎麽認識他這麽土氣的人。

尹晟雇得人一貫嘴嚴得力,廚子是個很和氣的中年男人,面相寬厚老實,既能做一手地道之極的東北菜,也能做一些精細清淡的南方菜和小巧可口的西點。

蘇葳下樓時,廚子正在煲雞湯,這是尹晟臨走前交代的,散養的小母雞是市面上買不到的品種,油厚脂香,下鍋炖上一會就能散發出濃郁的香氣。

“醒了?等會啊——午飯馬上就來。雞是尹先生要的,他說晚上想喝雞湯,我這剛炖上。”

北方男人大都說話粗犷,尹晟雖然根在這邊,但他打生下來就跟父親在外頭,所以基本沒什麽口音,但家裏這位廚子就不一樣了,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蘇葳第一次鼓足勇氣跟他說話的時候,直接被他的口音和嗓門吓得不敢吱聲,後來足足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才戰戰兢兢的适應了這種說話方式。

尹晟在蘇葳身上花足了心思,他不想蘇葳有任何負擔,他親自提點過這位廚子,做飯的食材自然是要用品質最好最有營養的,但有關這些東西的價格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蘇葳知道的。

所以蘇葳吃得大多是提前準備好的高湯,滋補養身的各色食物盡數化進湯裏,一碗普普通通的家常面,看着只有窩在面上的一個荷包蛋和四塊排骨,其實湯裏下足了功夫。

蘇葳吃過午飯後自己收拾了碗筷,他習慣性的挽起袖子走到廚房幫忙,這兩個月裏他一直這麽做,廚子也好,家政也好,起先都不敢讓他跟着忙活,等尹晟點過頭之後,他們才敢讓蘇葳幫忙做點輕快的事情。

這大概是是蘇葳身上最美好的一點,他的淳樸不是假象,無論是秦峥還是尹晟都不會寵壞他的本質。

他是個過于單純本分的人,他只覺得自己在尹晟這白吃白住過意不去,但卻從沒有想過在秦峥當年樹倒猢狲散的時候,他是唯一一個傾家蕩産給秦峥搶救、給秦峥辦喪事的人。

廚子心知肚明這雞湯最後肯定是要給蘇葳喝的,尹晟托人找了點品相上成的中藥,主要管調理氣血,修補虧空,這些大補的東西尹晟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是用不到的,除非是他別出心裁,非要體驗一下半夜三更腫着小兄弟流鼻血的滋味。

蘇葳要幫忙,廚子便樂樂呵呵的拿出了案板和菜刀,蘇葳只是會做一些的家常菜,而且南北差異太大,他所熟悉的食物和調味料這邊都沒有,但即便如此廚子也很樂意讓他出這份力,尹晟每天都回來吃晚飯,蘇葳是食量小,一頓一碗面就能吃飽,尹晟一個一米八多的年輕小夥子就不同了,晚上少說也得六菜一湯打底,蘇葳幫他幹點雜活,也算是能夠減輕他的負擔。

蘇葳做什麽事情都認真,他切菜切得慢,可切完之後絕對丁是丁卯是卯,切出來的菜和肉肯定是粗細長短基本一致的。

除此之外蘇葳還會分生熟案,生食和熟食一定會放在兩個案板上來切,很多職業廚師都經常會混淆的錯誤他從來不會犯。

他以前過得日子是清貧艱難,但他依然活得很仔細,這是一種很難得的态度,廚子甚至都能由此想象出蘇葳住在山間的小木屋,一定也是看着簡素簡陋,但裏面的任何東西都幹幹淨淨井井有條。

尹晟從公司回家通常在七點半左右,他提前十五分打了電話回來,廚子卡着點開火做飯,他到家之後剛好能吃上剛出鍋的熱乎飯菜。

尹晟落座時身上還帶着外頭的涼氣,蘇葳已經給他盛好了飯和湯,在這件事情上蘇葳還是保留着以前的習慣,給他盛飯的時候,總是要挖一勺飯放進碗裏壓一壓再挖第二勺。

飯菜的味道挑不出錯,尹晟忙活一天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他接過蘇葳遞過來的飯碗悶頭開吃,狼吞虎咽的姿勢和小時候如出一轍。

雞肉已經炖得爛熟脫骨,蘇葳把雞翅和雞腿全都拆了下來放進尹晟手邊的空碟裏,生怕他不夠吃。

“穗穗,穗穗!你吃你的,我的夠了,真的,真的夠了。”

尹晟鼓着腮幫子把手邊的雞腿往蘇葳碗裏夾,他嘴裏的飯還沒咽下去,說起話來也有點含糊不清,“,這個雞腿給你,吃了!不許夾回來,我還有雞爪,咳……咳咳——”

“我吃不了這麽多,小晟,你慢點吃……你慢點,慢點……”

含着飯嚷嚷的後果就是肯定會嗆到,尹晟邊咳邊捂嘴,蘇葳抽了兩張紙巾湊過來哭笑不得的幫他擦幹淨嘴角的飯粒。

尹晟從小就是這樣,該吃飯的時候挑食不好好吃飯,等到餓極了就這麽風卷殘雲的吃夜宵,十次有九次都要嗆。

“對了,小晟……我,我想和你商量個事情。”舊時的記憶鑽進腦海,蘇葳擦拭的動作一頓,随後便停了下來,他像是如夢初醒一樣有些僵硬的後撤開了身子,還握着紙巾的手指有些泛白。

尹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需要他照顧的小朋友了,他對尹晟來說,其實沒什麽用處,蘇葳習慣性的低下頭來盯着自己的袖口,稍微緩了口氣才繼續開口。

“秦哥…不是,秦先生,你父親的後世已經辦妥了,我也給他上過香了,所以我想,我該回去了,這段時間還麻煩你照顧我,你已經長大了,我留下來也沒……”

“他明天就辭職了,張師傅沒和你說嗎?穗穗,張師傅明天就要回去開自己的店了,你要是也走了,以後誰管我吃飯?”

尹晟依舊捧着碗筷,面色也沒什麽變化,他打斷了蘇葳低啞的語句,歪着頭神色真誠的開口,全然無視了在廚房裏那位準備甜點的張姓廚子的滿頭問號。

“連你也不管我,我就該餓死了,我又不會做飯,公司的盒飯也不好吃,再說,你不是說過嗎,只要我想吃洋芋飯,你就一定給我煮,我剛剛還想和你說來着,我明天就想吃洋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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