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銅盆

時針指向一的時候,栾澄看着桌上的東西打了第八個呵欠。

他實在是又困,又有些哭笑不得。

“媽,您說這能行麽?”

“怎麽不行?”趙玉芬把成打的金元寶紙往兒子面前一推,“告訴你,你今天最少也得給我折出一百個金元寶來,也不想想媽這都是為了誰?”

“是是是,都為我,我折,我折還不行?”栾澄苦逼地拿起一張金元寶紙,按照百度上搜出來的折法,不甚熟練地折着金元寶。

按理說他都上高二了,課業正是繁忙的時候,怎麽也輪不到他來折這種東西,可麻煩就麻煩在他最近總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他夢見他過世了整整十年的爺爺老是在夢裏跟他哭窮,還跟他要什麽金纏玉碗。他哪來什麽金纏玉碗?一開始也就沒太在意,尋思着這種夢做一回也就過去了。不曾想連着一個星期天天夢見他爺,一個晚上都不帶落下的,搞得他一直睡不好覺,精神氣都跟着差了,上兩回打籃球有好幾次差點把球投進自己家籃筐裏。

當時正好快到清明,他媽就說可能是老爺子在下面缺東西,得給老爺子多燒些紙錢過去。

“你梁姨說了,折一千個就行。媽折九百個,你折一百個。”

“說的容易,買紙錢的時候她怎麽不說燒元寶更好啊?”栾澄想想就覺得蛋疼。

離他家小區不遠有一家佛店,店裏的老板娘叫梁苗苗,平時見面他都叫對方“梁姨”。就是這個梁姨說燒紙錢肯定行,他才在休清明假的時候扛了滿滿一大袋子十億面額的巨額鈔票吭哧吭哧去離家不遠的十字路口給他爺燒。本想着燒完夜裏能睡個好覺吧,好麽之後的幾個晚上他爺在他夢裏哭得更兇。沒辦法,他這又開始親手折金元寶——梁大仙兒說了,老爺子肯定是覺得只燒紙錢太沒誠意,得親手折的金元寶才能讓老爺子感受到家人的親情。

行,折呗,不就一百個嘛!他只當點亮新技能了!

“對了媽,咱們家有什麽金纏玉碗嗎?”栾澄揉了揉眼睛。

“金、金什麽?”趙玉芬沒聽清。

“金纏玉碗。我夢見我爺一直在跟我要這麽個東西,家裏是不是真的有啊?”本來他還覺得夢太玄幻,所以也沒跟家裏人提,但是現在想想,夢裏反複出現這東西,那是不是他家裏真的有?

“我看你是困糊塗了吧?金纏玉碗,還金枝玉葉呢,你也不想想,咱們家要是真有這種東西,你大伯他們還不早就上門鬧上了?”趙玉芬看了看兒子的黑眼圈,到底有些舍不得,“得了,你折夠八十個就去睡,剩下的媽來折就行。”

“那萬一我爺覺得我不盡心,繼續出現在我夢裏怎麽辦?”而且八十個和一百個有很大區別麽?栾澄想了想,“算了,我還是折吧。”別到時候老爺子覺得他沒誠意,那可要了命了。人家高考成績差還能說是學習沒學好,他總不能說是他爺在他夢裏哭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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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玉芬想到佛店老板娘的話,也沒再堅持,轉頭卻瞧見她婆婆站在卧室門口,一雙渾濁的雙眼看着桌上的紙元寶出神。

老太太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她的身形有些幹瘦,此刻穿着深灰色的棉布睡衣,一頭花白的頭發散在腦後,活像一尊有色石像,把趙玉芬給吓一跳。

“媽,這麽晚了您還不睡啊?”趙玉芬暗暗平複下心跳,“是渴了麽?要不我給您倒杯水去?”

“嗯?你說什麽?”老太太恍然回神。

“我說要不我給您倒杯水?”

“哦,不用不用,我就是出來看看你們折沒折完,沒折完的話我也來幫幫忙。”

“不用了媽,這麽晚呢,您還是早點休息。這些我們來就行。”

“成吧。”老太太看了看孫子,又看向兒媳,“玉芬啊,差不多得了,你爸也不是那事兒精,意思到了就行。一會兒你們折完了,你讓小澄把這些元寶先送進我屋裏,我還要跟他交待些事情,可不能随便燒。”

“知道了媽,那您今晚還去嗎?”

“今晚我就不去了。”老太太搖搖頭,轉身回屋。

門被關起來時發出“吱呀”一聲,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特別刺耳。

明明出來時好像沒有這動靜的。

“媽,我奶那屋的門折頁是不是該抹點油了?這大半夜的聽‘吱呀’一聲怪瘆人的。”栾澄用力搓了搓胳膊,不知想到什麽,不太自在地環視了屋內一周。他們家的房子裝修了沒幾年,是溫馨的現代簡約風格,但唯獨他奶奶那屋是非常複古的設計,不論是床、還是衣櫃、桌椅、梳妝鏡,都是深色木質的,因為奶奶就喜歡那樣的。當然其實也不錯,但有時候看着會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特別是他回來這兩天,他總覺得他奶那屋一開門,整個屋子的氣氛都變了,變得特別詭異。

“一會兒你還得出去燒元寶呢,折頁的事明天再說吧。”趙玉芬說完繼續折着元寶,卻明顯比之前心不在焉。

娘倆一直折到後半夜兩點,折出一千個整來。栾澄連日沒睡好,按理說這會兒應該是困得睜不開眼的時候,可越離折完他反倒越精神,并且從他時不時皺起的眉頭上看,顯然有些焦慮不安。

趙玉芬也注意到了兒子的神色,但她對兒子不安的原因心知肚明便也沒問。她還記着老太太的話,故而把折好的元寶放進兩個大塑料袋子裏,讓栾澄送到了老太太的房間。

現在是周一淩晨,外頭的天色雖暗,但給陰間的親人送錢這本不是最好的時間,可等天亮之後栾澄又得回學校,再回家就得是周六,他也只能在這個時間出去燒。

栾澄拎了拎元寶袋子:“奶奶,您說這東西這麽輕,現在外頭又有風,萬一燒的時候被風吹跑了怎麽辦?我爺還能收到了麽?”

老太太擡頭靜靜看看大孫子,片刻後說:“能,只要心誠,一定能。”說着從床底下拿了個破舊的小銅盆出來。

那銅盆直徑約三十公分,本色應是偏黃,但現在幾乎看不出來,因為表面上大面積覆蓋着灰垢。唯一能看清楚的是,盆沿處雕刻着一圈奇奇怪怪的圖案,像是各種神獸。也不知道他奶奶什麽時候準備的,以前從沒見她用過。

“把這帶上。”老太太說,“在這裏燒,燒完記得一定要給奶奶拿回來。還有你燒的時候要注意些,千萬別讓活人把元寶帶走了,一定要燒幹淨知道嗎?”

栾澄聽得心裏有些發毛,心說活人誰會沒事去撿燒給別“人”的金元寶?卻還是點了點頭:“知道了奶奶,那其他的就跟之前燒紙錢一樣?”

老太太“嗯”一聲:“去穿件外套吧,夜裏風涼。”

栾澄不疑有他,回自己的房間拿了件黑色夾克,确定了自己的手機充滿電,便拿上兩大袋子元寶和銅盆,還有他奶奶給他的一把紙錢出去了。

紙錢不是外面買的,而是他奶奶親手剪的,這東西據說不是燒給他爺,而是要送給游蕩在人間的小鬼們,免得到時候他燒元寶這些小鬼會來搶——雖然他十分懷疑這山寨紙錢小鬼們收不收。

反正這些事情聽老人的就對了。

現在讓他有所不解的是,這元寶送進他奶奶屋子裏之後再拿出來,重量就好像跟原來不太一樣。就他拿夾克和手機的功夫,元寶袋子好像比原來加重了一倍。

難不成是他自己的感覺有問題?

栾澄下意識提提袋子,走在寂靜的鵝卵石小道上,心裏狐疑。如果不是因為父親出差,弟弟在學校沒回來,而母親又似乎處于生理期,他肯定會拉一個人陪他一起去,畢竟大淩晨的一個人出去燒紙元寶還是件十分需要膽量的事情。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至于現在,元寶帶了、紙錢帶了、盆帶了、打火機帶了、地址也寫好了……

栾澄出小區直奔離家最近的大十字路口。

這時候路上車輛稀少,乍一看周遭的環境,會給人一種突然闖到了陌生之地的不安感。

栾澄到了前一晚燒紙錢的地方左右瞅瞅,确定沒人,便在老地方畫了個圈。圈子朝西方留了一個缺口,意味在這個圈子裏燒的東西都将送給歸西之人,畫好之後他朝天揚了些他奶奶剪的紙錢,揚完燒掉寫有地址的信封,再去燒那兩兜子元寶。

他怕元寶被吹走,一次也沒敢拿出來太多,都是三五個地拿出來燒。

說來也是怪事,風也不算小,可元寶放進盆裏之後居然不太會動,粘着火苗就着,并且片刻就能燒沒,就好像冥冥之中真的有個人在護着這一盆元寶一樣。

栾澄見狀,幹脆多拿了幾個出來,就這麽着不一會兒就把兩兜子紙元寶燒了個七七八八。期間他頭都沒怎麽敢擡,眼睛不是盯着銅盆就是瞪着元寶袋,唯恐看見些什麽讓人見之難忘的東西。

這下眼看就要燒完了,他腦子裏那根緊繃的弦也稍稍松動了一些。他去抓了最後一把……

“啪!”

手裏的一個元寶挨上銅盆的時候突然發出響亮的撞擊聲,之後剛燒着了一個邊角就被大風給刮走了!明明其他的都跟之前一樣燒成了灰,但就這麽一個,被風刮出盆之後瞬間又吹出了十來米遠!

“卧槽!”栾澄還記着奶奶的話,吓得拔腿狂追,可他再快也快不過風帶走紙元寶的速度,每次都是他剛要夠到,元寶就又被吹出一段距離,直到最後這缺角的元寶被一輛疾馳而過的黑色賓利給帶得不見蹤影。

“我日你大爺!”栾澄瞪着頃刻間駛遠的車輛豎了根中指,氣惱地抓了抓頭。

“你要,日誰?”這時瞬間降溫的冰冷感伴随着一道粗啞的聲音,對面緩緩站起來一個人……

不,準确地說應該是一個血肉模糊的虛影。這虛影算上離地距離和他差不多高,男性,全身的皮肉無一處完好,猙獰地外翻着。栾澄一時看不出對方多大年紀。重點是:這家夥特麽離地啊他離地!

對方死死瞪着栾澄,沁血的眼珠子仿佛要脫出眼眶來:“你要,日誰?”

栾澄的身體瞬間上了凍一樣,僵硬得不能再僵硬!

“對、對對對不起,我、我剛才真,真的不是在說你。”栾澄擺着手,在腦子裏迅速想着奶奶之前說過的話,之後戰戰兢兢地從褲子兜裏抓了一把紙錢遞過去:“要、要麽?”

對方轉動眼球看了看栾澄手裏的紙錢,眼底閃過一絲疑惑。但他沒再說什麽,看了看栾澄,安安靜靜地轉身走了。他沒有接過栾澄手裏的紙錢,但是那錢就跟有意識一樣,跟随着他所行的方向一路向西方飄去。

栾澄狠狠打了個哆嗦,倒退幾步。

“嘀——!”身後突然傳來了汽車鳴笛的聲音。

“卧槽!”栾澄像突然被按下了開關鍵一樣,猛地調頭,“啊啊啊啊啊啊啊!阿飄!”

于是這一秒,只見寂靜的馬路上,一道黑色的身影像射出去的箭一樣玩兒命地奔跑,跑到小區門口的崗亭見着活人了他才停下來。

“呼~呼~呼~”栾澄拼命調整呼吸。

崗亭裏的保安認識栾澄,見他在門口大口喘氣,喘了一會兒突然擡手照着自己的腦門兒“啪!”一聲便是一巴掌,好奇地問:“怎麽了栾澄?幹嘛打自己?”

栾澄咳了好幾聲,擺擺手:“沒、沒事。”

他只是突然想起來奶奶給的銅盆他還扔在十字路口沒拿呢。

夭壽啊!

栾澄強迫自己轉身去找銅盆,可到了地方他才發現他燒過元寶的地方根本就特麽沒有盆!

盆呢?!

得,元寶沒燒幹淨,盆還丢了,不知道奶奶會不會怼死他。

栾澄有些心慌,也有些沮喪,他懸着心往家走,殊不知他身後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有人正一手提着盆,一手把着自行車把,吭哧吭哧向南蹬……而就在半分鐘前,這人還在拿着盆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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