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起早趕路

牛棚說是在村頭,其實位置并不靠近馬路,而是還要往坡上翻過一個垭口再往下走的一個山坳裏。那裏地勢低窪,有些潮濕,周圍山坡上全是墳包,平時很少有人會去那裏。

不過那裏的地不适合耕作,卻格外适合各種豬草野菜生長,大隊上的牛棚豬圈都在那裏,曾經的大地主王大富和他婆娘王婆子現在就在那裏喂豬放牛曬糞掏茅坑。

相比起其他地方“黑九類”,王大富兩口子的待遇算是好的,大隊上的人當初租賃王家田地的時候不僅沒受什麽壓榨,遭逢災害時地主家還主動降租,誰家有個苦難求上門去,王家人也都會出手幫忙。

現在衆人也默契地把這份善意回饋到王家人身上。

王家一共五口人,除了王大富和王婆子因為在上面挂了名,不好做得太明顯,王家的兒媳以及兩個孫子孫女,現如今都悄無聲息地融入了社員中,往上面報的時候就說人沒了。

因為王家人當地主的時候時常幫助佃農,家裏的生活只比照着中農的水平,以至于後面抄/家的時候除了幾鬥粗糧一些種子,什麽金銀家財都沒抄出來。

有了其他大地主在前面當擋箭牌吸引上頭人的關注,王家人根本沒能挂上號,也就真讓隊裏給藏起來了。

當然,這些事兒作為知青的原身自然不知道,村民們平時看起來淳樸,其實心裏門兒清,根本不可能把這些事告訴外來的知青們。

秦松也是走到村口看見正往大黑牛背上挂車架子的兩個人時才想起來,在他接收到的斷斷續續的“劇情”裏,就有一個大概是為了表現女主機智勇敢而特意設置的情節。

約莫兩年後,女主在自己插隊的大隊幫助牛棚裏受迫害下放的老教授被人發現,更是寫了一封舉/報/信,女主提前得到消息後果斷禍水東引,模仿寫信人的字跡又寫了十幾封舉/報/信。

有的是胡編亂造,有的是确有其事,為的是造成一種舉/報人廣撒網亂舉/報的假象。

其中就有一封關于五星大隊大隊長夥同支書收受賄賂後,利用職權或威脅恐吓或分割利益,前後聯合數十人一起弄虛作假,幫助地主王大富一家五口逃脫改/造再教育的舉/報/信。

這事一出,一時轟動,女主逃脫了危機,五星大隊連同大隊長老支書在內的五十多口人卻下場凄慘。

有的被拉去批評,死在了路上或者批評臺上,有的人在石場裏搓磨而死,最好的也是勞改十幾年,再出來時已經無法适應高速發展的社會,最後一輩子郁郁而終。

單純從文學的角度,創作出這種“女主”,并稱之為善良,秦松有理由懷疑這是作者在故意運用諷刺手法。

不過當這種“人設”着落到自己的現實生活,似乎就不那麽讓人有心情鑒賞文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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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松暗自皺眉,思索這件事該如何扼殺在搖籃裏。

初雪看見正架車的兩人,因為知道某些秘密,下意識看了一眼身邊的秦松。當發現他面色不虞眉頭緊皺時,初雪心頭一緊,連忙大聲朝羅叔打招呼:“羅叔,我們來了!”

不遠處兩人說笑的動靜立馬消失,面容黑瘦,走路有些跛的大叔轉身走了過來,仿佛無意間擋住了秦松的視線,憨厚地搓着手道:“來了,來了,哈哈,剛好,我這邊剛架好車,放心,昨晚上才洗刷過,你們坐在上面保管舒服!”

又閑聊起他們去公社做什麽,自己今天這麽早過去能不能趁着其他大隊的人沒到,趕緊把肥料拉齊,之類雲雲。

等聊完再回牛車旁,剛才那個矮胖的人影已經不見了,羅叔和初雪也都沒提那人是誰。

秦松知道兩人是在給剛才那人打掩護,牛棚裏的人不說與世隔絕,卻也基本不出現在大家面前。原身哪怕已經來了五星生産大隊三年了,依舊從來沒見過牛棚裏的那群人。

——除了王大富和王婆子,還有幾個人也住在這裏,只不過一年裏大部分時間都在附近的石場或林場裏幹活。

秦松之所以能認出剛才那個人就是王大富,其實也是因為對方頗有特點的外貌特征,那就是矮胖。

胖這個詞,在現代時那是讓人深惡痛絕談之色變,可放在這年代,就是有福氣。王大富遭逢巨變,胖乎乎的身材愣是沒消瘦下來,還是矮胖矮胖的,看着有些喜慶。

看着努力活躍氣氛轉移他注意力的兩人,秦松忍不住想笑,心頭更有滿是暖意的感觸。

明明平時雞毛蒜皮的事也不少,就為着一把茅草一根蒜苗都能吵吵鬧鬧的人,卻會這麽默契地一起幹出這麽一件一旦爆發,誰都讨不了好的大事。

為了不讓兩人的努力落空,秦松很是配合地加入了新話題,作出一副興致頗高的樣子,偶爾還會對自己感興趣的地方插上一句嘴。

羅叔說:“這回搶肥料的任務十分艱巨,咱們提前一個小時出發,總不能再被人截了胡吧!”

秦松點頭:“說不準人家半夜就出發了,畢竟再不下肥,地裏可等不得了。”

羅叔皺眉:“不能夠吧,之前就已經有不少人拉夠了。”

秦松:“誰知道呢,誰不希望自己大隊的肥料早點到位,是吧?而且四月插秧過了,六月收了麥子不又要種苞米了,果園裏果樹多的也要使勁上肥了。”

眼見着羅叔被秦松的話越說越憂心,都沒功夫擔心這個知青有沒有看見王大富了,一個勁兒發出催促的聲音讓大黑牛走快些,初雪默默看了看一臉正經誠懇的秦松,暗自反思自己不該懷疑秦松是故意吓唬羅叔的。

況且秦松說的話也挺有道理的。

暗戳戳滿足了自己一點惡趣味的秦松感受到初雪的目光,側眸于青黛色的天光中對着她溫和一笑:“怎麽了?”

初雪搖頭,也跟着發起了愁:“沒什麽,就是擔心肥料真被人搶先拉走了,苗床裏的秧苗已經等不得了,再拉不到肥料,老支書和大隊長肯定要一起去公社找領導哭了。”

秦松:“......”

壞了,把小姑娘也給吓唬住了。

“嗯......其實,公社那邊肯定是有登記的,知道輕重緩急,誰都不敢耽誤春耕這樣的大事,畢竟這個責任太大了。”秦松努力描補。

可惜大概是之前他裝得太好了,羅叔和初雪都沒被安慰到。

也是幸好羅叔和初雪都顧慮着秦松這個“身體不好”的知識分子,好歹沒有提出讓兩人下車走路,好叫羅叔趕着牛車先行一步。

換了平時,羅叔可舍不得讓大隊裏唯一的這頭大黑牛累到。可今天情況特殊,等趕到公社的時候,大黑牛已經累得尾巴都甩不動了。

公社就是泥巴馬路邊上的一座院子,雙開的大門旁邊挂着“月牙公社”的字樣,裏面有個寬敞的院子,正對着大門的是一排青石條鋪就的臺階,往臺階上走幾步就是幾間辦公室。

這就是公社領導們上班的地方了。

臺階下左右兩邊,一邊是負責賣東西,同樣也收購東西的供銷社,另一邊則是負責發放肥料糧種等農業資源的農機社,這裏還有既能給人看病也能給家畜看病的衛生室。

可謂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不過初雪和秦松都沒進去,而是繼續在大門外的馬路邊等着。

每天早上七點都會有一趟從白鷺縣城開往月牙公社的客車,抵達後等半個小時又返回。第二趟則是下午五點從縣城開下來,半小時後再度從公社開往縣城。

一天就這兩趟,錯過了就只能徒步跋涉四十多裏路,途中還有不少荒無人煙的路段,便是膽子再大的人也不敢輕易嘗試這種交通方式。

“不知道現在幾點了,車還要多久才能到。”初雪用帶來的一塊墊子往路邊的石頭上一鋪,招呼着秦松坐下來。

秦松也深感沒有手表的麻煩,“剛才我看辦公室裏已經有人在打掃,應該等不了多久了。”四月末的早上七點,大概也就是剛天亮不久。

現在天邊已經出現依稀的晨光,有豔麗的霞光煙霧般絲絲縷縷地自山巒後面氤氲而出,初雪迎着東邊眯着眼,輕輕“嗯”了一聲。

秦松看了看她的眉毛,又看了看山巒黛青色的弧線,方知遠山眉的稱謂打哪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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