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乖徒恐高否?【捉蟲

傳音符化作的黃雀兒飛進去片刻,洞府的門便開了。明明是青天白日,但雲起擡頭往裏看時,卻只能瞧見混沌沌的一片,再加上洞府外微微泛了清光的石壁,讓那片混沌看起來愈發像是張噬人的獸嘴。

雲起輕皺了眉,站在他前面的蘇葉子卻沒一絲猶豫,徑直走了進去。雲起只得跟上。

一進洞府,混沌散去,眼前豁然開朗。

兩人不知何時已經置身于竹林掩映的空地上。近處随意地擺置着幾張藤條編制的桌椅卧榻,一個穿着樸素青衣的男人坐在其中一張藤椅上,手邊霧氣氤氲,潺潺的茶水順着他手裏的砂壺傾入藤桌上的砂杯中。這人的身後有蜿蜒的溪流,一直回溯到竹林之後,那竹林有青有翠,層層疊着,像是或深或淺的浪,漸漸地向天邊翻動。極目望去,一輪白日下,青山連綿,白雲漫漫,隐約還能見紅頂的白鶴在雲間穿梭騰翔。

雲起看了這如圖卷一般的遠山近景,入了眼卻難以入心,不知是否是受之前影響,到此刻見着這般景色都不能靜下心緒。他不由地轉眸去望蘇葉子。

蘇葉子這會兒已經到那男人身旁的藤椅上坐下了,側對着雲起,看不清神情,只聽得聲音裏仍舊有素來的慵閑笑意:“閉關了幾年,你這審美還是沒什麽長進啊。”

那人沒急着接蘇葉子的話,倒是擡頭看了雲起一眼,又落回視線去:“當初打破允你寒瓊峰不收弟子的承諾,是我不對,可當時的情況,這是最好的處置辦法了……擱置他十一年不問不教,你是對我的安排有多大的怨氣?”

對這話蘇葉子不置可否,甚至連頭也沒回。站在他身後的雲起眸光滞了一剎那,也就恢複了正常。

見蘇葉子沉默,那人嘆了一口氣,轉開話題:“說吧,你帶他來是要做什麽?”

“來瞻仰宗主大人儀容,沐浴宗主大人聖息照耀。”

“……說人話。”

蘇葉子把手裏把玩着的砂杯一擱:“他的身體我來的路上檢查過了,真氣運行脈絡穴竅都沒有問題,甚至可以說翻遍你們人類的整個修行界都找不到第二個和他的基礎打得一般牢靠的,可還是結不出靈種。考慮到這個宗門裏能喘氣兒的裏面你實際年齡最老,所以特來請教。”

自動屏蔽了後面那句,宗主嘆了一口氣。

“這世上凡人,萬中有一能修出真氣,而能修出真氣的人裏,十中有一能結出靈種。”宗主看了雲起一眼,“原本通過開山納徒選入外宗的,丹田閉塞者不得入,但他是特例,不受這條件影響,本身不滿足這也實屬正常,你不必強求。”

“…我若偏要強求呢?”蘇葉子聲音裏消了笑意。

“天道有常,不可違逆。”

“……”蘇葉子驀地起了身,居高臨下地瞧着那男人,披散的青絲順着肩頭滑下去,嫣紅的唇瓣勾出一道淩厲而嘲弄的笑意,“修行本就是與天謀命逆天而行,若要順天命,宗主不該在這閉關,應該開個誓師大會,號召所有長老弟子一起去死才對。”

“蘇葉子。”

那人平平板板地出了聲,連眼都沒擡,唯獨手裏動作停了下來。

蘇葉子神色凝了一瞬,過了片刻,他撇開視線懶懶一笑,恢複了旁人所熟悉的那個蘇葉子:“哦,那就祝宗主大人長命百歲好了。”

已經活了一千多年的蘇清漣:“……”

蘇葉子沒有繼續留的意思,站起來便轉身要走,還沒等到雲起面前,身後那人又開了口。與之前不同,這次那人用的是神識傳的密音——

“葉子,聽我的話,不要去管他了。來日之事我雖不能全知,但預警總有……離他遠些,對你和他都好。”

蘇葉子停步,卻未回頭,擡眸看向雲起,巧的是對方就在此刻也将視線轉過來神色微異地望向他。兩人對視了片刻,蘇葉子驀地開口:“你信命麽?”神情裏竟是難得的認真。

雲起沉默了須臾,眼底那點異色散了。他搖頭:“不信。”

“巧了,我也不信。”蘇葉子揚唇一笑。

“……”

看着兩人并肩離開的身影,坐在後面的蘇清漣慢慢捏緊了手裏的砂壺柄。

兩人出了宗主的洞府之後,就頂着一路宗主峰弟子作禮時異樣的眼神往峰下走。雲起這十年是習慣了被類似的目光盯着的,所以不覺得有什麽,只奇怪自己的名聲原來已經傳到內宗來了;而走在前面那個看起來毫無所察,閑适得像是在自家的後花園裏面轉悠,在雲起看來這就純屬“天賦異禀”了。

直到兩人到了接天鏈連上宗主峰的牽引之處,蘇葉子站到崖壁邊上,半步之外便是騰騰的雲霧和深不見底的谷壑,他卻只擡頭看着接天鏈上來回的飛行法器。因為山中的雲霧存在,為保行進平穩,那飛行法器速度一貫極慢。觀察了半晌後,蘇葉子退了一步,笑眯眯地打量雲起:“乖徒,恐高麽?”

猜到蘇葉子的意圖,雲起無言了片刻。

這世上有三種方式能做到淩空而行,除去類似飛舟這種只需要放入靈石驅動飛行法陣的飛行法器之外,靈種境以上因為體內已生真元種子,便可以借助遠強于真氣的靈種真元游走身體表層使自己短時間內淩空;再便是像許多大能修者,一定修為後神魂足夠強大,以神識禦使器物駕于其上便可直接騰空而動。

雲起此刻也是站在這崖壁邊緣不遠,腳邊幾尺外就是崖壁之外令人膽寒的空浮,還有那空浮下茫茫一片讓他莫名不安的雲海翻騰。——這種以修者視力窮目都不能見底的高度,即便能夠借靈種真元禦空的靈種境也不敢輕易踏足,一旦真元用盡不能着地多半還是摔個粉身碎骨的下場——這跟恐高沒關系,靈種境以下的正常思維都不會覺得不怕。

雲起卻搖了搖頭。

蘇葉子見計得逞,心念一動,便從儲物法器中召出一把長劍來,以神識禦其浮空,翻身踩了上去。

踩上浮空半丈的飛劍之後,蘇葉子已經比雲起高了幾尺,他微微彎了腰伸下手來,迎着光笑得眉眼彎彎:“乖徒,上來。”

雲起搭上蘇葉子伸過來的指尖,似是無意地攥進手心,借力躍起,淩空踏上飛劍,身形一擰,衣袂甩擺間已站到了蘇葉子身後,另一只手再自然不過地扶在蘇葉子的側腰。

握着自己指尖的那只手微微地顫,蘇葉子怔了一下,以為是雲起多少有些緊張,不由一笑,原本想抽回手的主意作罷,任對方握着去了。

飛劍禦空而起,宗主峰弟子的驚呼被甩在身後,兩人的身影幾乎是剎那間便沒入了如絲如縷的雲霞霧霭之中。

“從宗主洞府出來之後,就一個字沒聽你說過。怎麽,被打擊到了?”

不知是否是蘇葉子刻意為之,兩人行經之處都是雲霧滿眼,尤其飛劍之下看不見半點落空的景色。雲起的視線無所憑借,便只能落在身前這人如墨如瀑的長發上,此間只剩他們兩人,近到呼吸可聞,鼻間似乎有清香将他的思緒蠱惑,原本只埋于心的想法卻是出了口:“……師父不喜我,是因宗主而起?”

話音剛落還不及悔,他便察覺指尖處那人身形一頓。

雲起垂眸,晦暗的情緒絲絲縷縷地糾纏上他清澈的眼瞳。

“不是。”

他卻聽得身前那人語氣平靜地開口否認。

雲起的心裏忽然就像飛進了那只小小的黃雀兒,歡欣鼓噪,帶着他不熟悉的律動和不安,又讓他本能地心喜和釋然。

“…嗯。”

蘇葉子等了很久都沒等到下文,原本有些微沉的臉色便被笑意戳破,“你便這麽好哄麽,雲起乖徒?”

後面沒聲音了。

蘇葉子仍是笑,思緒勾着十一年前初見時的畫面清晰地浮起來。他描摹着記憶裏十幾歲的少年那雙通透玄明又如星辰濯濯的眼眸,聲音輕得幾不可查,“不是不喜,偏是……”

餘下的話音被掠過耳畔的風聲帶離。

雲起不曾追問,蘇葉子也就不再提起。

不是不喜,偏是像極,像極了那人的一雙眼睛。

……你可曾夢到自己生為一片葉子,多少年來都靜靜地望着一個人的身影?

——

內宗七峰,除了接天鏈牽引之處,一律禁空。即便督察長老天大的職權,繞着洪荒峰外圍上上下下翻騰幾個來回最後也得乖乖地到接天鏈牽引之處降下來。

洪荒峰這邊今天負責接引的看起來是個新人,從蘇葉子和雲起出現在天邊兒的時候就張大了嘴巴,一直到這倆人走到自己跟前都沒能合上,所幸身為修行者的那點心性還健在,即便有點結結巴巴地也還是不忘開口盤問:“這、這位師叔,您是……是從哪兒來的?”

“宗主峰。”蘇葉子笑得和藹可親,似乎一點都不介意自己被這個新人弟子平白叫低了很多輩兒。

“啊?這個……”原本以為是外宗上來的客人,不通規矩,新人弟子一聽是宗主峰過來的,不由傻了眼,“那您怎麽淩、淩空而來,不乘飛舟呢?”

蘇葉子以關愛智障的目光看了這新人弟子一眼:“因為這樣快啊。”

“啊是……不對啊,”新人弟子快哭了,“那您也不能違背——”

“白師侄。”

終于遠處有心地善良的同峰師叔無法繼續裝作沒有看到,苦着一張臉走過來,到了三人面前,秉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精神,運氣發聲:“弟子給督察長老見禮。”

至此,紛紛裝作沒看見的洪荒峰弟子們皆是暗地咧嘴,面上也只能紛紛停下手裏動作口中交談,不同角度地轉向同一個方向畢恭畢敬地長揖行禮:“弟子給督察長老見禮——”

十幾個弟子一齊運氣發聲,雖然不至于聲震霄漢,震一震峰上的那位卻是夠了。

于是蘇葉子還在這裏笑眯眯地“免禮免禮”的時候,就見山腰方向一個肉嘟嘟的侍童一路奔下山來,到了蘇葉子面前的時候還氣喘籲籲地行了一個大禮:“洪荒長老座……座下侍童給、給督察長老見禮了。”

說完話沒等蘇葉子接,小胖子從懷裏拿出個牌子來,啪地一聲插進了接天鏈旁邊的地裏。

只見上面龍飛鳳舞了一行大字——

“督察長老與蘇葉子不得入內”。

墨汁淋漓未幹,一看便知道是片刻前倉促揮就。

看清這牌子的衆弟子不由嘴角抽了抽。雲起也忍不住側開臉輕輕咳了一聲,到此刻他才突然有點明白,之前在宗主峰那些弟子的目光大概并不是沖着自己去的,元兇另有其人吧。

在場衆人裏面此時神态表情最自然的當屬督察長老蘇葉子本人,只見他笑容滿面地一甩袍袖……然後衆人一個眨眼的工夫那牌子就已經消失不見了。蘇葉子回望目瞪口呆的小胖子侍童:“你家主人太客氣了,貴我雙方的關系之親密,哪裏還需要見面禮這種客套東西。走吧走吧,既然他都迫不及待讓你來接我,我随你上去便是。”

小胖子有點當機,還是靠之前那弟子救場——

“督察長老恕罪,守峰長老今日身體不适,不方便見客,不如請您改日再來如何?”

蘇葉子聞言停住了腳步,似笑非笑,“見客又不是接客,要身體适做什麽?”轉而看向了胖嘟嘟的單純且茫然的小侍童:“洪荒師弟洞府門口的傳送法陣改了麽?”

“……”

衆人一噎,半晌後那侍童胸前襟子的盤扣上符文一閃,有個無奈的聲音響起來:“恭請蘇師兄峰上四方亭一聚。”

蘇葉子心滿意足地往山上走了。

此時,洪荒峰上四方亭,木簪束發的中年道人眺望着遠處影綽的景,身旁的小童為他斟上一杯瓊漿,放下壺時面有不解:“洪荒師祖您常說,督察長老是檀山最讓人喜歡的存在了,為何您還不喜見他呢?”

“不喜?”

洪荒長老像是聽了個笑話,于是笑得下巴上的胡子都一抖一抖的,只是笑着笑着,他的臉色、眼神都慢慢低沉下去。過了很久他才重新開口,聲音像是磨過砂紙的鐵器,嘶啞而鈍重——

“我們哪裏是不喜?……只不過是每次在各自的峰上見着那人,都疚恨不能從峰頂上一躍而下罷了。”

侍童似懂非懂地歪了歪腦袋,又點了點頭。只是他心裏還是忍不住想,依着幾位師祖的修為,就算跳下山峰,也不會有什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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