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化龍 (1)
按在靈獸幼小身子上的手微微施力, 雲起的眼底魔氣翻湧不息, 幾欲掀天而起。
“你——當真要去?”
蘇葉子心裏不解, 雲起此時的狀态也讓他擔心,“魔域修者來犯, 為師不可能坐視玉安城毀于一旦。”
“玉安城如何,與師父何幹?”
蘇葉子聞言目光一冽,須臾後又柔軟下來:“我檀宗之旨, 便是敢為天下先。”
“即便師父明知城外兇險?”
雲起擡眼, 與掌心雪白的小靈獸對視。他眼底先前的魔氣,此時居然已經不見分毫, 唯獨瞳仁深處各有四點湛黑之形,蘇葉子并未察覺。
雪白的靈獸嗔怪地皺了皺小小的鼻子:“以乖徒神識,明明早于為師察覺,卻沒肯開口?”
雖是問句,但言語間顯然已經确定下來。
“我不願師父冒險。”若大陣徹底啓動, 再無法挽回, 蘇葉子自然只能自保随他離開。
蘇葉子嘆了一聲,察覺壓在自己身上的手掌已經收去了力度, 他伸着前爪狀似無意地在雲起的素白袍子上比劃了幾下, 然後身形稍稍一動,在空中徹底隐匿, 只剩下淡淡的笑意從遠處的虛空裏傳進雲起的神識裏——
“我乃檀宗督察長老蘇葉子,不講仙門氣度,只遵仙門之旨。——檀宗弟子, 敢為天下先,不為沽名釣譽。”
“生,敢為天下先。死,亦敢為天下先。”
雲起聞言,沉默了許久。
——他不在乎這玉安城內外任何人的生死,他也不在乎檀宗的仙門之旨。可蘇葉子在乎。
而他在乎蘇葉子。
雲起無聲地一嘆,袍袖下右手無名指處,黑戒上冷光一動。
便在此間,忽而一只小小的黃雀停到了他的肩頭,化作一張傳音符,蘇葉子的聲音貼着他的耳尖小聲地響起來:“乖徒你修為低微,不許亂動,等為師回來。”
雲起身形一頓,依言停了動作,将目光重新落回擂臺上。
此時臺上,那宋清羽已經狀似瘋魔。化靈境的孫家老祖被那虛空之中的成獸境魔修壓制原地動彈不得,而場中其餘幾位成葉境的孫家大能修者也被對方借法陣之力壓制。宋清羽将那幾人一一用劍挑了起來扔到擂臺之上,令他們紛紛屈膝,跪向遠處東土森林的方向。
“我宋家幾百口人啊——”他面帶血淚笑得猙獰,走到最前,随着話音一劍砍掉了最邊上的成葉境修為的孫家執事的腦袋,那血如泉眼咕嚕嚕地噴了出來,駭得整個廣場之上鴉雀無聲,被壓制的孫家衆人目眦欲裂,宋清羽卻站在那血雨裏笑聲直沖九天——
“那些兇獸把他們生生地撕咬,滿眼都是血肉和白骨——!你能想象自己的至親在自己面前屈辱受死的模樣嗎?!”他又揮劍,血雨複起,他雙目通紅地瞪着那些面色慘白的孫家衆人,猙獰地又哭又笑,“他們死得像待宰的豬狗一樣——!他們的眼睛裏全是灰蒙蒙的絕望和痛苦——!”
“我那不過六歲的妹妹!她連你們這些畜生是誰都不知道!你們知道她是被多少兇獸分食的嗎?!”他揮舞着劍狠狠地砍剁已經血肉模糊的第二具屍體,“六頭兇獸——整整六頭兇獸!一直到死——到死她都是睜着眼的——!她在看着我啊!她在叫哥哥啊!她說哥哥你為什麽不來救我?!她說哥哥我好疼啊——!!”
已然殺紅了眼的宋清羽渾身是血地揮劍砍着,砍到最後他只啊啊地狂叫,瘋癫得已經不像人模樣,最後他拄着劍站在孫家老祖的面前,那張滿是鮮血碎肉的臉上,慢慢撕扯開一個能駭得人魂飛魄散的笑容——
可還是有眼淚嘩嘩地洗過他的面龐,他哭得聲音凄厲,像這世上最難過的孩子,又笑得如同魔鬼,每一聲都讓人心寒——
“是啊,我入了魔……入魔又如何?!只要它能給我力量——!力量是這個世界上最迷人的東西啊!”宋清羽一劍捅進了孫家老祖的身體裏。
拔出劍的剎那,欣賞着對方扭曲的神情,宋清羽的聲音沉了下去,不再瘋魔似的嘶吼,卻有一種更令人可怖的森冷,“尤其當有一天你被踩進泥潭,貪婪會讓你成為一頭惡龍,為了滿足它,你不在乎付出任何代價!”
他無聲地笑着哭着,又一劍斬出血花:
“只要有力量讓我把踩在我至親屍骨上的你們撕碎,變成一只食人血肉、嚼人筋骨的惡龍我也不畏怕。”
“就算那人肉的血腥味道讓我作嘔,我會笑着把它嚼爛了咽下去。”
他臉上血跡模糊,眼淚沖刷着他的臉頰,從嘴角淌下,此刻他仿佛真的成了那只食人血肉的惡龍。
他連斬了數劍,眼看即便是化靈境的孫家老祖也已經漸漸沒了氣息,他才一劍捅入了對方的心窩,用力扭轉劍柄,把那裏面的血肉攪得粉碎稀爛——
“因為是這個世界告訴我,惡毒與敗壞都不可怕,弱小……才最可怕!”
孫家老祖的屍身砰然一聲,落了地,
偌大一個廣場,外到整個繁華的玉安城,在這一剎那,仿佛如死城一般的寂靜。
臺下的其他人,包括劍門的女弟子在內,此時已經吓傻了,他們幾乎不敢去看那個渾身浴血的人——或者那早就不能稱之為人了。
站在虛空中的那人低頭,看着宋清羽的目光憐憫而忌憚,他并不懼對方那點低微的實力,可宋清羽的隐忍心性叫他都有些毛骨悚然:“剩下的人,你想怎麽辦?”
殺了孫家所有靈種境修為以上的人,宋清羽連衣角都滴着鮮紅的血,他那雙通紅的眼睛從臺下所有人身上不帶任何感情地掃過,将他們的畏懼瑟縮一一收于眼底。
可他分明也記得,那些同樣的臉,曾經帶着奚落與嘲諷、冷漠,看着他們宋家連一個個幼小的子女都被拖走,他們逃出去的族人,被這些人通報給宋家,再被抓回去,一并送入兇獸之口……
宋清羽面無表情地看着衆人,嘴角扯起來,可那絲毫不能稱之為一個笑。
因為從宋清羽的臉上和眼底,他們看不見半點笑意和正面的情緒,只有無盡的瘋狂和死寂。
看着蔓延到所有人臉上的絕望,宋清羽嘴角的弧度愈發上揚,他開口——
“都殺了吧。”
絕望……絕望是這個世界上他最熟悉的東西。
——玉安城給他的禮物,今日,他便親手還給這座城市。
擂臺下的人群中,許多人無力地癱軟在地。劍門的女弟子們,眼裏深藏着恐懼和退縮,然後她們握緊了手中的劍,到臺上和她們的師姐站在了一起。
“我差點忘了,還有你們劍門。”宋清羽面無表情地勾着唇角,“你們,我會親手殺了的。”他的劍尖輕動。
劍門女弟子們一聲未吭,空氣裏彌漫着讓所有人絕望的沉默。
便在這時,死寂一片的天地間,忽然有個無比平靜的聲音響起——
“這樣的你,和他們何異。”
虛空中站着的人和宋清羽一起,同時将視線落向眺望臺上,而劍門的女弟子們眼底也浮起了最後一點希望,她們跟着望過去。
衆人視線的落點,長相近乎完美的男人站起。看完了之前一場血腥的屠殺,可在這個男人的臉上和眼睛裏,只有平靜,波瀾不起的平靜。
宋清羽和虛空中的魔修的臉上都沒有半點驚訝,只有凝重。身在虛空中的那人看着雲起的目光裏滿是警惕,開口卻帶笑意:“我們雖是魔修,卻不願與人随意結仇。我觀閣下也不是此城中人,不如離去,我們定不為難。”
宋清羽眸光微冷,望向虛空中的魔修。對方傳音給他:“這個人,恐怕難動得很。他身上不知有何異力,殺陣之法到了他身周便自動分避而去,不能影響他絲毫。而且即便以我修為神識,也看不透他的深淺。”
宋清羽聽了魔修的話,神色卻沒有絲毫波動,他仍舊眼神死寂,望向雲起:
“與他們無異又如何?……如果只有畜生能撕碎畜生,那我願意變成毫無人性的畜生。看他們血肉淋漓漫天的時候,會是我這一生最痛且快的時候。”
雲起沒理他,回答空中的魔修之前的話:“我也想離去,可惜……有人把這些人的命看得很重,我把他看得很重,所以他回來前,我要替他護着他們。”
然後雲起望向宋清羽:“劍門與檀宗同為四大仙門,不巧這幾位又是我師父故人弟子,我若見死不救,怕明日就要被逐出師門。”
宋清羽擰眉,聲色冷鹜:“你說這做甚?要戰便戰!”
半空中魔修幽幽一嘆,連他都聽出了“若你不動這幾個女子我就裝沒看見”的話外音,可惜宋清羽是個沒人味兒的木頭啊。
雲起難得說了這麽長,還是對牛彈琴,他倒未怒,只垂了目,轉過身去,往眺望臺的樓梯走去。
即便生死關頭,臺上臺下衆人還是看得目瞪口呆:這是高人放完狠話就要棄他們而逃?
擂臺上宋清羽也難得有了正常人的情緒,他眼角一抽看向半空的魔修:“這就是你所說的難動?”
魔修沒說話,擰着眉,神色愈發凝重。不知為何,明明他不能察覺這人有什麽修為壓制的表現,卻發自內心地對對方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以及……熟悉?
然而出乎衆人意料的,“高人”并沒有直接離開,下了眺望臺之後,就身形一擰,平平靜靜地往擂臺這裏走來。
行經之處,雖衆人瞠目結舌,但還是不約而同地給他讓出一條寬闊的直通擂臺的大道來。
然後他們就看着雲起毫無高人表現地走到了擂臺裏面。
——連上那擂臺,他都是一步一步地順着短矮的、對于之前參賽者幾乎形同虛設的石梯走上去的。
臺下衆人覺得有點眼前發黑:這位高人看起來還不如臺上劍門的幾位女弟子靠譜。
可惜他們之中沒人是檀宗的弟子,也沒人聽說過當日檀宗外宗那場一結束就被旭陽長老厲色封鎖了所有消息的比鬥。
但凡符合其中任何一個條件:譬如若是此時有檀宗外宗的弟子在場,一定毫不猶豫掉頭就走——先退出幾十丈去,以免待會兒風雲變色災禍波及,到時候逃都逃不掉——沒有哪個外宗弟子想嘗試那九柄黑劍落下來的後果,因為曾作為旁觀者身臨其境的他們,絲毫不覺得那比一座天級殺陣瞬間爆發的威赫之力會小到哪裏去。
別人不相信雲起,但劍門的幾位女弟子卻是篤信他的能力,畢竟對方身為第一仙門的天下行走,而同為四大仙門弟子的她們,比外人清楚得多檀宗弟子的戰鬥力。
“師兄……”
那位劍門師姐勉強蒼白着臉色作禮,雖然篤信雲起一定有所憑仗,但對于那個站在虛空中似乎掌控着某種可懼力量的魔域大能修者,她們自然不由地擔心。
注意到這幾位女弟子瑟縮地看了一眼半空中的魔修,雲起知曉她們擔心的是什麽,耐着性子開口解釋了句:“天級殺陣,城外有人在布,他掌控陣眼,卻不能妄動。”
女弟子們神色不喜反憂:天級殺陣,那是即便她們師父來了都不敢輕易招惹的東西啊!
雲起只得補充一句:“這個陣法之力對我無用,你們到臺下吧。”
若說劍門女弟子們還只是擔憂,半空中的魔修已然心裏一驚,天級殺陣已經被察覺?而對方還這麽坦然自若地站在城中與宋清羽比鬥?
他實在有些摸不清雲起的深淺了——若說真是混沌境大能修者,又不受陣法之力影響,根本不必與他們廢話,反掌之間怕是就能将他們二人留下。
可對方偏偏又連幾步的路都要走下來,就好像……連靈種境都未至似的?
只是魔修很快就否定了自己這個想法,靈種境未至?這怎麽可能!
雖然他确實掌控陣眼不能妄動,可試探一下的力量還是有的。魔修想着,藏在袍袖下的手就要擡起來。
便在此間,與宋清羽對峙的雲起掀起了眼簾,冷淡地瞥了半空中的魔修一眼:“你排在他後面,別亂動,否則陣眼不穩,你想死在這兒麽?”
說完話,甚至沒等對方的回答,雲起就把視線落了回去。
魔修身體比腦子快地把手放了下去,腦袋剛低到一半兒他猛地反應過來——我是魔修他是仙修,見了鬼的我為什麽要聽他的?!還聽得那麽順暢習慣差點喊一聲“遵令”?!……嗯?遵令?等等……這種熟悉的感覺……
不等魔修回憶起來,他的視線焦點所在,一點烏黑的流光從雲起的袍袖中垂落,一柄如墨的古樸長劍随烏光流瀉而下,斜指在雲起的身邊。
“魔——!”
第二個字被半空中的魔修惡狠狠地咬住舌尖壓在了自己的口中,血腥的味道瞬間彌漫開整個口腔,但那魔修卻仿佛絲毫沒有察覺,他神情近乎呆滞地看着雲起手裏的那柄長劍,然後目光又落回對方的身上和臉上。
——如果在那張完美的臉上扣一張與黑劍同色的古樸面具……
魔修的呼吸陡然急促,連身形都跟着顫栗起來,不過須臾之間,他的眼底甚至已經積蓄了隐隐的水光——若他猜的是真的……若他猜得沒錯……魔帝陛下竟然沒有死……他們的陛下………
正在他激動得幾乎要暈過去的時候,剛好看見宋清羽身法運轉,提劍攻上的一幕,半空中的魔修險些忍不住出手把宋清羽扔出擂臺,所幸最後一絲理智拉住了他,讓他激動的眼神裏多了一絲清明:
……如果這人真的就是魔帝陛下,那他為何要與我等糾纏,還自稱檀宗門下弟子?
他們的魔帝陛下,驚才絕豔,乃當之無愧的千古第一人,又何須到一個檀宗裏屈居弟子之位?更何況還多了個師父?
這麽一想,卻又疑點衆多,魔修之前的想法又有些動搖起來。他猶豫地看了一眼雲起手中的烏黑長劍,觀其劍身模樣和習性,确是與當年魔帝罕少露于人前的本命法寶長得一模一樣,這應該不會變……糾結了許久,魔修都沒能得出結論,只能靜觀其變,按捺着洶湧澎湃的內心緊緊地盯着下面的戰局。
宋清羽的天賦算是出色,在修魔一道上表現也極佳,然而畢竟之前經歷過破而後立的過程,平白耽誤了許多時間,雖是比劍門這幾位女弟子要強上一些,但卻并不能比得上有南山杜家支持的杜水清的進境和鬥法。
與杜水清的鬥法,雲起都可輕松拿下,宋清羽自然也不在話下,只大約半炷香後,烏黑古樸的長劍已經架在宋清羽的脖子根上。
那看似并不鋒銳甚至有些鈍重的劍鋒就在頸邊,宋清羽卻能夠從這黑劍上察覺到一種侵入骨髓的寒意和屍山血海一般的凜冽之氣——縱使如他這般早已心死如行屍走肉的人,竟然也從中辨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
“要殺便殺,磨叽什麽!”宋清羽冷眼,身上臉上血跡幹結,看起來很是煞人。
雲起卻神色平靜,不為所動,劍身翻轉,用劍背在那人脖頸上用巧力一砸。
宋清羽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傻子。”
雲起神色平靜地對着昏過去的人做了評價,只是他這聲音很快就被埋沒進整座城市的歡呼聲中去——臺下的多數都是普通凡人,他們并不懂法陣之力制約和束縛。
他們只知道自己親眼看見,能把孫家所有大能修者全部屠戮殆盡的宋清羽,和那位絲毫沒有高人風範的仙門高人對戰不過十幾回合,就已經被一劍拍暈了過去。
凡人在歡呼,半空中魔修的心卻已經涼了半截。
因為剛剛他仔細觀察,分明發現雲起禦使黑劍從頭到尾都是使的仙修真氣和神識,從頭到腳沒有半點魔氣湧動,而且就算仙修真氣,也只是真氣,連靈種境的真元都沒有凝聚。
這等修為,又怎麽可能是他們的魔帝陛下?
站在半空的魔修,身周魔氣倏然翻騰。
……愈是期待,希望落空後的落差便愈是要把人逼瘋。
魔修冷眼望着站在擂臺上不言不笑的雲起,眼底情緒沉浮幾次,若不是陣眼在他這裏,他幾乎要忍不住動手了。
而就在此刻,整座玉安城上空,無形的屏障陡然一顫。
魔修神色劇變,再催動陣眼也絲毫不動喚起大陣響應——顯然陣法已經失去控制,外圍布陣的魔域修者也受了襲擾。
而站在擂臺上長身玉立,平靜漠然地望着自己的所謂檀宗弟子,說不定只是一個誘餌或者障眼法而已?
思及此魔修終于再也按捺不住,他浮空怒吼了一聲,渾身上下魔氣奔湧而出,直襲雲起,在衆人驚呼聲中陡然将之包裹成一個巨繭,束縛其中。
巨繭在魔修獰惡的臉色變化間被他牽拉着一直升到半空,魔修的雙手在空中反複穿梭結印,衆人只能看見一道又一道的黑氣從魔修的手中直擊那将雲起困入其中的魔繭,且有隐約的如惡鬼般凄厲的風聲從那巨繭中傳出。
底下擂臺旁,劍門幾位女弟子們神色慘白地對視了幾眼。
“我會讓你嘗嘗魔域最令人生不如死的煉化之法……”魔修望着巨繭冷獰地笑着,他手下結印的速度愈發地快,等到最後一道印記結出,一道前所未有的濃重黑氣從他指間迸發,帶着撕裂空間的力量直奔巨繭而去。
感受到那其中的力量,劍門弟子們已經絕望地閉上了眼,不敢再去看最後一幕。
半空中的巨繭承受了最後一道魔氣,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連它周圍的空間都仿佛在被震碎崩塌,那一塊塊虛空碎片在空氣中被絞殺得粉碎,魔修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幾乎要把嘴角咧到後腦勺去,他眼底的癫狂之色也越來越多,嘴中還念念有詞——
“竟敢裝作我們驚才絕豔的魔帝陛下……我要你這仙門小子死無葬身之所——!”
像是配合他的話音,虛空中的巨繭砰地一聲巨響炸裂,整座城市似乎都跟着震動了幾下,四溢的魔繭殘碎裏,魔修的笑容陡然凝固——
魔繭碎裂的地方,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血肉模糊或者漫天血霧——那個人分明還完好無損地淩空而立!
雲起站在半空中,雙目緊阖。
束發的玉冠已經随魔繭碎裂,黑色的長發在他身後于空中飛舞,他身上的素白袍子卻完好無損,甚至靠近胸口位置的襟領上,那裏一個金色的符文在不知何時漸漸聚攏而此刻已遮天蔽日的雲霧之下,顯得愈發光亮奪目。
看清了那枚金色符文,半空中的魔修神色一擰,惡聲道:“原來你背後還真有高人相護,這道符文連我都沒注意到——平白讓你撿了一條命!不過你放心——接下來你就沒那麽幸運了!今日,我定要叫你命喪在——”
魔修的話音戛然而止,他猙獰的神色裏多了一絲莫名的古怪。
他好像聽見了一聲……龍吟?
魔修低下頭去,臺下那幾名劍門女弟子和其他凡人也都是同樣怔滞的神色。魔修顧不得詢問,甚至也不需要詢問,因為就在此間,那龍吟聲仿佛自之前那最遙遠的天邊,須臾之間就到了自己的身旁——從最開始的不甚清晰,到此刻那龍吟之聲震耳欲聾,連衆人頭頂上的雲霧都開始受了莫大恐吓似的紛紛翻騰湧動了起來。
就在此刻,只聽那始終阖目淩空的雲起體內,丹田之中陡然一聲龍吟清嘯,似乎可見一絲龍氣從其身體中迸出,直沖九霄而去。
與此同時,雲起身後翻騰着的雲霧忽然回蕩起無數的清嘯之聲,其中仿佛多了什麽猙獰活物,整個厚重的雲層以翻天覆地的态勢鋪蓋席卷,将雲起的身影包裹其中。
雲嘯霧騰許久,最後在衆人完全呆滞的目光裏,天地間晴光大作,晦暗陡然散盡,原本的雲霧在天地之間猛然一個劇烈的翻擰,于雲起的身後,剎那之間已然凝作了一條須發鱗片都栩栩如生的青雲巨龍!
衆人皆是神思恍惚,雙目無神地望着空中如夢境一般的情景。
巨龍身前,阖目而立的雲起突然睜眼,黑瞳裏仿佛自成天地世界,光影在內裏變幻無窮。
下一刻,他的目光如寒切的利劍,撕破了長空,直襲呆滞魔修的面門——
“跪下!”
如同被冒犯了威嚴的暴怒君主,淩空而立的男人臉上和瞳子裏沒有一絲情緒,只剩下無盡的清冷寒徹之意。
同一瞬間,他身後的巨龍似有所感,揚起龍頭,仰天長嘯,聲震天地洪荒,教萬籁俱瑟瑟沉寂,凡生靈都呼吸滞然,莫敢争議。玉安城中廣場之內,凡人盡皆面如金紙昏倒在地,有修為在身如劍門弟子也面色通紅幾乎不支。
巨龍盤曲的身體在這一聲長嘯之後,陡然探起,直沖天際。
原本已經失控的殺陣,在這青雲巨龍的沖擊之下,如同不堪一擊的泡沫,瞬時破碎得一幹二淨。
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在那威赫之下屈膝,魔修目光栗栗地看着那已經消失不見的龍影,肝膽震顫,口舌僵硬,卻有嘶啞的字音從他的喉間迸出——
“神獸青龍……這怎麽可能……青龍一族不是早已亡于——”
突然瞥見龍影出處那男人的身影,半空中的魔修将餘下的話音伴着驚懼咽回,把頭深深地埋下去,眼瞳猶顫栗不止。
與此同時,玉安城的殺陣之外,感應到突然破裂的陣法和那一聲令天地驚而失色的龍嘯,蘇葉子與對面與他對峙的魔域修者們一齊臉色劇變,不約而同地,身影們紛紛消失在空中,跨虛而去。
蘇葉子先于所有人一步到達了玉安城孫家門外的廣場上方,看見那青龍雲翻霧湧後廣場上昏了一片的身影,和擂臺上方血腥的狼藉,蘇葉子不由地臉色微變。
見眺望臺上尋不得人,蘇葉子的神識迅速搜索了一遍,繼而一怔,他擡頭望向半空,那裏淩虛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似是感應到了蘇葉子的存在,雲起垂眸自空中望了下來,對方的身影和關切焦急的神色正落入他的眼底。雲起神情微滞,須臾後他眼底那些冰冷的情緒和身周駭人的威壓,悉數散盡。
“……師父。”
隔着這很遠的天地,雲起沖蘇葉子彎起了唇角。
“又妄動神識,我給你畫符文是讓你來拼命不成……”蘇葉子臉色微沉地回視。只是還不等他說完,就見半空中還沖他笑着的人雙目一合,身體忽然失控,墜落下去。
蘇葉子心跳都停了一拍,他的身影在空中一閃,再出現時已在雲起墜落的方向之下,将人正準地接住,然後落下地來。
回過神,這無比熟悉的一幕讓蘇葉子對着懷裏自己乖徒安詳睡去的面容恨不得磨牙上去咬兩口——有本事妄動神識,有本事你不暈啊!
“每次都讓為師給你做苦力啊你這逆徒……”蘇葉子念叨着從随身的芥子戒裏取了個白玉瓶兒,“還好為師明智,上次之後就跟洪荒師弟要了兩瓶定魂丹以備不時之需。否則此時手忙腳亂地,看為師不把你扔出去喂魔……”
而此時,魔域的修者也已經跨虛到了廣場上方,他們的身影出現,看到跪在半空的那個魔修之後,皆是臉色難看至極,剛欲動作,卻同時停了下來,幾人目光奇異地看向用神識阻攔了他們的那個魔修。
一旁蘇葉子一心系着自己的獨苗兒乖徒,根本沒注意那邊的神識交流,把定魂丹給乖徒喂下,确定沒有噎着寶貝乖徒之後,他才吐了口氣把乖徒倚放到一旁寬椅上,冷笑着轉身,浮空而起,望向那幾位魔域修者——
“我就這麽一根獨苗兒徒弟,貼身護得緊實,宗裏弟子相欺我都恨不能茹了對方的毛,養了這麽久好不容易見點起色……”
蘇葉子瞥一眼雲起昏睡過去後有些蒼白的臉色,神色更是冷然,轉回來沖着那幾人笑得眉眼浸了冰似的,“——你們這幾個不識禮數的魔域孽障,今天居然差點讓我乖徒連根折在這兒?”
話到尾音,輕得發飄,飄得叫這幾位魔域修者皆是心裏不安。帶頭的人回首看了已經從半空站直身到了自己面前的魔修一眼,神識傳音:“為何那人動不得?”
“……歸去再談。”
幾人對視一眼,為首那人竟也擡起一副笑模樣,隔着遠遠的給蘇葉子做了個禮:“今日冒犯前輩,改日定當親自賠罪。”
“改日?”
蘇葉子冷哼了一聲,臉色也沉了下來,“我看就今天把你們切了,給我獨苗徒弟做花肥正好!”
卻在此刻,蘇葉子身後,雲起于昏睡中低沉地痛哼了一聲。蘇葉子臉色一變,猶豫了一瞬,下了決定,側眼冷目望向幾人:“立刻滾,再晚一刻,我活剝了你們!”
說完,他也不去理會那幾個魔域修者的臉色,轉身跨虛到雲起身旁,探查起他的傷勢來。
他的身後,那幾位魔域修者再未發一語,對視幾眼,身形漸漸隐入虛空中去。其中一人神色複雜地望着雲起的方向,目光不肯片刻稍松,直到身影徹底消失在虛空之中。
——
雲起做了個夢。
他夢見自己孤身在寒瓊峰的秘境之中。
這個夢境裏,他與上次所見的那銀邊的細嫩葉子在秘境中重逢。他盤膝坐在石臺上,秘境裏卻不像如今的景,在夢裏只有一片枯土,還有那株翹着葉尖兒的銀邊葉子在他坐着的石臺下,抻長了葉身在他的身旁調皮地撥弄。
“葉子……”
他聽見自己開口,聲音帶着一點沉啞和冷意,又有些無奈似的情緒纏在其中,“別鬧。”
那銀邊的葉子聞言,似乎有點難過地縮了縮身,葉片微微卷起來,然後飛快地在他的手上抽打了兩下,輕輕柔柔地,像撓癢癢似的。
“他”望了過去,不言不笑。
那柔嫩的葉子委屈地往後躲了躲,蔫噠噠地卷起葉片,把自己縮成了一團。
雲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在葉子團起來的沾着銀色的小綠球上摸了摸:“葉子乖。”
那摻着銀色的小綠球一聽他的哄,立刻舒展開來,柔嫩的葉片順着他撫摸的指尖纏繞上去,在他的手上嘚嘚瑟瑟地抖動,像是個頑皮的小孩兒,雲起覺得自己好像還能聽見葉子開心的笑聲。
“傻葉子……”
雲起聽見“自己”低聲地輕笑,原本身上的冷漠和生人勿近的氣息在這一刻消弭無痕。與此同時,他的意識忽然微微恍惚——
而撫摸着葉子的男人驀然擡眸,目光落在對面的石壁上,眸光沉下,盯着石壁上自己的身影一動不動。
雲起恍惚覺得對方在透過那石壁與身體裏的自己對視。
片刻之後,他看見石壁中那個與自己模樣完全不同的男人,慢慢地咧開嘴角,沖自己露出一個冷獰的笑容。
雲起陡然一驚,身影驀地後移,仿佛被這個笑容硬生生撞出了夢境——
意識裏一陣失重,雲起倏然睜開了眼睛。
“雲起師兄醒了——!”
沒等意識完全回籠,雲起就聽見耳邊幾聲不約而同的帶着歡喜的女聲,等他無聲一嘆,視線落過去,果然便見劍門那幾個女弟子站在自己的床榻外,又是歡喜又是擔憂地看着自己。
“……”雲起忽然能理解當年天鏡湖邊落荒而逃的師父了。
“雲起師兄,你都昏睡了好幾天了!”其中一名女弟子有些擔憂地開口,“尊師說此次魔修來犯,他必須盡快歸宗禀報……沒能等你蘇醒,就已經離開了。”
“哼!”
聽了女弟子所言,幾名女弟子身後不遠處,堂然坐在椅子上的一位氣質伊然的女子忽然重重地冷哼了一聲。
“師父……”
沒等雲起開口,那些劍門女弟子帶着些怯怯的稱呼就已經表明了對方的身份。與此同時,雲起察覺胸前一陣輕微的翕動。
雲起心有所感地将視線平放,果然見到一只雪白的小靈獸正雙爪緊緊地扒在自己胸前的衣服上,兩顆黑葡萄一般剔透晶亮的眼睛正極為不悅地把自己盯着。
見到雲起的視線方向,有個女弟子開口解釋:“這小家夥護主得緊,師兄昏迷的時間裏,它半步都不肯離開呢。只是不知為何,它好像有點生悶氣……”
像是配合女弟子的話音,雪白的小靈獸瞪了雲起兩眼之後,小爪子松開,在雲起的胸口很輕地踩了幾下,背轉過身,不再看雲起,只留給他一個胖嘟嘟的屁股和尾巴球。
“這只靈獸什麽種屬,脾氣還不小,我怎麽不識得?”
坐在房中椅子上的绮月尊者見狀,冷着聲音開口問道。
“……”
雲起還未說話,便見自己的視線裏,小靈獸軟軟的臀部上那顆毛絨絨的尾巴球抖了抖。
然後小靈獸似乎很痛苦地猶豫了兩秒,才跳到雲起身體裏側,趴在雲起的頸窩那兒,看起來很是乖巧地蹭了蹭。
被蹭得頸旁微癢,雲起險些笑出聲來。
作者有話要說: 蘇-慫了就賣萌-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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