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不悔
睚眦、嘲風舊部的事情一日不解決, 蘇葉子就覺得一日心頭難安。于是到了後半段, 他索性禦劍, 帶着了了僧人一起疾飛向南。
之前在太行城外,被了了冷言冷語地奉勸了一句“清心寡欲些好”, 蘇葉子雖然不解其意,但并不妨礙他發現對方好像有些類似醋意的情緒表現。
——相比于從前乖徒種種行徑,蘇葉子覺得了了的醋意表達方式, 實在是好欺負了許多。
于是這一路來, 了了就面無表情地聽蘇葉子給自己講那個“乖徒雲起”的事情。
了了僧人忍了一路,眼見着菩提山就要到了, 耳邊那人也快要把自己乖徒誇得神界有凡界無,他終于忍不住開口:“若蘇長老的徒弟真是如此合心,為何不見他跟在蘇長老身旁?”
蘇葉子難得頓了一下,然後嘆了口氣。
了了以為戳到了蘇葉子的傷心事,正要反省自己這話是不是說得極為不應該, 就聽見前面蘇葉子的聲調裏揚起壓不住的得意——
“沒辦法啊, 我太慣着他了。”
“……”
了了僧人已經不想說話。
“我也可以這樣對了了師父你的。”蘇葉子明目張膽地引誘,帶着淺淺笑意的聲音聽得人微醺, “——只要了了師父肯還俗就行。”
了了沉眸:“……菩提山到了, 蘇長老。”
本來就只是玩笑的蘇葉子也沒期望得到答案,笑了笑就禦劍下行, 最終二人落了地,前後并行地上了山,踏入寺門。
“我須與德宇高僧禀告。”了了僧人一入寺門, 就與蘇葉子道,“蘇施主先回住處吧。”
蘇葉子點頭,歪着腦袋戲谑地對了了笑道:“我等了了師父回來。”
“……”了了身形一頓,面無表情地轉身走了。
蘇葉子勾唇一笑,也轉身朝着另一個方向——往兩人的住處去了。
而他們身後不遠處,拎着長長的掃帚掃着寺門內的落葉,老僧人片刻後停了動作,然後伸出枯槁如樹皮的手,俯身摸了摸旁邊樹下剛剛及膝蓋位置的草葉,聲音沙啞地感慨着——
“既然已經離開了,何必還要回來呢……看來終是要應這一劫啊。”
——
蘇葉子在了了僧人的住處等了一夜,都沒等到對方回來。
天亮時,蘇葉子終于還是坐不住了,面色有些不善地向着德宇僧人的洞府行去。
原本他是一心趕路,直到不經意地,有弟子議論聲傳進他的耳朵裏——
“昨晚你聽見了嗎?陣鐘又鳴了四十九下。”
“怎麽可能聽不見……距離上次,已經過了多少年了,還是有弟子不肯死心啊。”
“是啊,寺裏存還俗之心的并非沒有,但這麽多年了,肯進陣法的,不也就那一位?那般修為的都在法陣裏身死道消,不知道這一次又是哪個弟子,唉……”
“我昨晚聽見守陣的弟子說了,是德宇高僧門下的真傳弟子了了。”
“哦?竟然是他?沒想到……啊——!”
兩個悄聲議論的菩提寺弟子,被突然截在面前的蘇葉子驚得同時退了一步。
“你們剛剛說了了入了什麽陣法?”蘇葉子伸手牽了熟知消息的那弟子的僧袍,眉目冷獰,“——說、話!”
被蘇葉子吓得結結巴巴的弟子磕絆開口:“是煉心、煉心陣……還、還俗弟子需要通過‘煉心陣’……過後才能、才能還俗……”
确認聽得的是“還俗”兩字,蘇葉子指尖用力得發白,他把手裏的兩個弟子推開,也顧不得遮掩修為,當着朝這邊望來的衆僧的面,直接跨虛,一步到了德宇僧人的廟宇外。
蘇葉子眉目冷如冰封,他擡手一道真元甩出袍袖,只聽轟然一聲巨響,竟是直接砸開了德宇高僧的廟門。
菩提寺裏安安靜靜的早晨,就這樣被巨響聲驚動了所有人……
——
空明得了信兒,趕到德宇高僧的廟宇門外時,那裏已經算得上一片狼藉。
從前總散着一襲青絲的檀宗督察長老,此時墨發用細繩系了,筆直烏黑的一瀑垂在腦後,身體淩空了幾丈,一張五官清隽漂亮的臉上,眼瞳卻像是凍成冰塊了一樣。
——這是誰把蘇葉子給惹來了??
空明頓覺頭疼。
和蘇葉子相識已久,他比誰都清楚——看起來沒心沒肺渾不在意的一個,如果真較起勁來,即便是他們自家的寒瓊峰乃至檀宗檀山,怕也是說掀就掀了……
“德宇呢?”
空明跟身邊的小沙彌問罪魁禍首的下落。
“這位剛鬧起來的時候,德宇高僧一出來,就讓他一道真元給撞暈了。”旁邊的小沙彌小聲地嗫嚅道。“德字輩的高僧們看不慣,結了陣與那人對峙,現在,嗯……暈在另一邊兒了。還有空字輩的幾位也出手了,嗯……沒暈。”
空明頓了好一會兒,才與小沙彌嘆問:“……這麽大火氣?”
這次小沙彌還沒來得及開口,站在空中的蘇葉子已經注意到了空明的到來,“砰”地一聲,一個圓坑出現在了空明腳尖前半寸的位置。
空明:“……”火氣看來确實不小。
始作俑者淩空而立,盯着空明,目光陰冷得叫人背後發寒——
“一個時辰內,放真傳弟子了了出陣,否則……我平了你們菩提寺!”
聞言,包括空明在內的衆僧,終于面色變了。
空明傳音:“蘇兄,我知你此時惱火,只是有些話——”
“你知個屁!”蘇葉子眼眶微紅,惱怒地瞪着空明,神識回傳,“我乖徒按你們的說法——在你們那個該死的陣法裏,十死無生!你跟我說你知?!——他要是真出了事,我讓你們整個菩提寺和你們見鬼的寺規一起陪葬!——我說到做到!”
空明語塞。
和這人相識将近四百年,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對方這副不管不顧理智盡失的模樣。
空明沒開口,有個聲音卻是兀地在兩人的神識傳音裏響了起來——
“蘇小友,何必這麽大火氣?”
聲音蒼老嘶啞,讓蘇葉子和空明都怔了一下,只不過蘇葉子立刻就回過神來,冰冷目光循着神識傳音的來處掃過去,“就是你藏了他的身份?!”
人還沒等進入視線,蘇葉子的術法攻擊已經甩了過去,等到他看見那老者托着的人時,再想收回已然來不及。
那老僧一只手托了昏迷的了了,另一只手輕輕一揮,到了面前的真元攻擊已經化為虛無。唯有躁動的氣息波動之後,老僧慈眉善目地看向半空的蘇葉子:“蘇小友,這位短時間內不會有大礙,你不必心急。……關于你這個徒弟,我有話與你說,你随我來。”
老僧将了了扶給一旁立侍的空明,又向蘇葉子招了招手。
蘇葉子落下身來,猶豫挂懷地看了雲起一眼,确認對方短時間內确實無礙,最終還是收回了視線,目光微凜地跟上了老人的步伐。
——
“蘇小友猜得沒錯,當日确實是我借忘塵潭之力蒙蔽了他的神魂,又為他改了法號換了模樣。”
在菩提寺山崖最險的坪臺上,老僧人握着掃帚,緩緩地掃攏無塵的地面。
蘇葉子此時面色比之前稍緩,但仍不見笑色:“你為何要那麽做?”
老僧沒有回答他,反而是問道:“蘇小友可知,如今他的神魂記憶與修為都并未複原?”
蘇葉子眸光一動,他的視線定在那老僧臉上:“你說‘複原’?他記憶已失不假,但修為——又何來複原之說?”
“曾經摸到過神界與凡界屏障,而今被悉數封印——自然是複原。”
老僧平靜回答,頭也未擡。
蘇葉子聞言卻心神一震:“你是說雲起他曾到凡界巅峰之境?!……這不可能,他初上檀宗時不過十六七歲,那是宗主府松林澗的老松親自測——”
話音戛然而止。半晌後蘇葉子眸子微顫。
“松林澗的那棵老松,還是當年的客卿長老住在宗主府的時候親手從中天之境移回檀宗的吧?……不過那時,那兒還不是宗主府,而是檀宗客卿長老的洞府。”
老僧将檀宗的秘史娓娓道來,偏偏神色平靜得仿佛在言說一個世人皆知的故事。
“……”蘇葉子反駁不了,因為對方所言字字屬實。
老僧沒去看蘇葉子的神色,只自顧平寂開口:“我之所以要遮掩他身份,便是不欲世人再尋到他。……這是唯一可能的時機,他的封印尚壓制着他的力量,所以我還勉強可借忘塵潭之力,在此時将他神魂蒙蔽,令這世上任何人都不能尋到他……”
老僧說着,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很長,仿佛要把這浩然天地間的雲霧都吹散去。
“任何人都尋不到他——除了你以外。”
“……”蘇葉子眸子一栗,看向老僧,“為何?”
“他神魂有缺。”老僧終于停下了動作,擡起枯槁的手,指了指蘇葉子,目光溫和平靜,“是因為你。”
“……”
蘇葉子的眼底浮起糾葛的情緒,他所逃避了的很久的問題,還是再一次擺在他的面前,那個觸手可及的事實,讓他的神情都因心底的苦楚而有些獰然起來。
“與你同為神脈靈物,雖然五系比你都相差還遠,但他們比你到這一方凡界,要早上不知幾萬年。為何他們都還未化靈态、成人形,而你卻短短千年就做到了……這個問題,你應該也想過吧?”
蘇葉子聲音微啞:“……是他抽了自己一縷神魂,點化了我……是嗎。”
老僧慢慢點了點頭:“對。所以你與他的牽絆,比這世上任何人與靈都近得多。若非寒瓊仙草本身神異,你應當會成他一具分身,如今雖因神脈固魂,你保有自身意識,但你得他一縷神魂點化,你們之間的糾葛,卻是無論如何也斬不斷了。”
老僧頓了頓:“所以我說,這世上旁人再尋不得他——唯你例外。”
蘇葉子沉默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複擡頭,眸色已經歸于平靜:“無論他前身是誰,目的為何,我只知他曾陪伴左右,而如今也成了我的徒弟。他神魂不穩,随時有破碎危險,須神脈靈物救治……那即便您阻隔,我也定要取無根水的靈晶。”
老僧嘆氣:“哪怕将來他一旦破封,這世上再沒人能阻他?”
蘇葉子眼瞳清澈,一字一頓:
“在所不惜。”
“你就不怕那時生靈塗炭?”
“若真有那一天,我縱一死,會保天下無憂。”
“不悔?”
“不悔。”
“……那你拿去吧。”
一塊黑氣缭繞的靈晶現于虛空之中。
蘇葉子意料不及,怔然地看向老僧。
“我以為您是要阻我……”
“我阻你了,阻不住而已。”老僧仍舊如初時慈眉善目,他手裏的掃帚再次輕輕地掃過纖塵不染的坪臺,“世上唯獨逃不過的,便是劫數。你既然已準備應劫,這世上哪裏還有人能阻你呢?”
“那忘塵潭……”
“忘塵潭與菩提神樹伴生,但兩者都只是無根水衍生之物,早已脫離,你不必煩憂。”
蘇葉子行禮謝過。
臨走之前,他看了看地面,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這地上纖塵不染,不知您為何還要清掃?”
“我未在掃地,”老僧輕輕地掃過坪臺,“我在掃自己的心。”
“……當年我不及你,心路不通,便積了塵。如今塵已成山,日日掃而不盡,卻只能日日掃下去。”
“掃到何時?”
“到死而已。”
“……”
蘇葉子默然半晌,躬身,行禮,轉頭下山去。
第五卷 南境琉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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