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雖然比夥伴們慢了一拍,但吳大成終究也發現了——他們鬧了個大烏龍。從車上下來的年輕人,雖然長得很好看,但怎麽也和女的搭不上邊。瞎嚷嚷什麽呀?吳大成真想扇自己這張破嘴。

看向黑下臉來的羅讓,吳大成想這該怪誰呢。這麽大個誤會,肯定得有人背鍋啊。于是他回頭看向他的夥伴們,平日有福同享的哥們,剛才還并肩作戰的兄弟。結果……好麽,全跑沒影兒了。

落在最後正往自家車上狂奔的那哥們用力揮着手,說:“有筆大單子,哥幾個先走一步!”

吳大成一句“等會兒”沒說出口,幾輛停邊上的面包車已經啓動了。

“嘟嘟——”,這是要發車了,讓他往邊上站站,別擋前頭。

吳大成:“……”

還大單子!我呸!

“跑得比兔子還快。”吳大成咕哝着,感覺到背後“嗖嗖”而來的涼氣,定了定神,轉身擠出一個幹巴巴的笑,對羅讓說,“哥你看?有……有筆大單子?我……我也走了?”他不敢正視羅讓身邊的“餘老師”,可心裏又忍不住好奇,不是媳婦兒,羅讓那麽緊張幹嗎?看樣子也不像他爹啊。

羅讓看他那亂飄的小眼神,就知道他又在胡思亂想,心說這幫二逼留在這兒指不定要給他惹出更大的麻煩來,趕緊滾蛋也好,就配合地說:“既然有事,你就走吧,我這兒……改天再介紹?”最後一句是對餘希聲說的。

餘希聲不知道他們背地裏的官司,以為真有個大單子,心想不能耽誤人家生意,點頭說:“下次吧。”他向吳大成伸出手,“耽誤你們時間了,不好意思啊。”

吳大成趕緊也伸出手,剛要握上“餘老師”的,突然一個激靈,心說不好,有殺氣!擡頭一看,媽呀,羅讓陰恻恻望着他,就像在琢磨從哪兒下刀,好把他那只手剁了似的。

吳大成手也不敢握了,伸出去的手往旁邊一拐,嫌熱似的在耳旁扇風,讪笑道:“沒事沒事,其實也不耽誤……”

“怎麽不耽誤?”羅讓道,挑起一邊眉,“還不走?我送送你?”

吳大成悻悻道:“那就不用了。”然後在羅讓眼神示意下,夾着尾巴走人了。走的時候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指節粗大,滿是老繭,手心黑乎乎,還沾着可疑的泥團。他恍然大悟,心說羅讓這是嫌棄自己手髒啊。

就這樣,幾個夥伴們在十分鐘之內撤離了現場,到火車站南廣場彙合後,一人一盒飯,捧着蹲地上,讨論“餘老師”和羅讓那小王八蛋的關系。

他們就不懂了,“餘老師”長得再好看,那也是個大老爺們,小王八蛋有必要護那麽緊嗎?多看一眼都不行?是能掉塊肉啊還是怎麽的?

羅讓知道吳大成那幾個二逼肯定得在他背後叨叨,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他幹咳兩聲,好像這樣就能把身上一股王八蛋氣質咳掉似的,變臉似的換上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問餘希聲道:“怎麽突然想起來進城了?要買東西,打個電話給我,我給你捎回去就行,怎麽還特地跑一趟?”

餘希聲還沒說話,駕駛位上的朱老三插一嘴進來:“什麽買東西?特地來找你的!”

羅讓擡頭,乜朱老三一眼:“找我?”

“你再裝。”朱老三道,“你說你在城裏不幹好事,咱們都說不動你,現在好了,餘老師來管你!你要對不起餘老師,橋頭村一百多戶,一人一口唾沫也把你淹死了。你可要想清楚了。”

羅讓聽得雲裏霧裏,覺得跟朱老三說不通,回頭看向餘希聲,小聲道:“他吃錯藥啦?”

餘希聲忍俊不禁,搖搖頭,對朱老三說:“你不是還要賣玉米嗎?快去吧。我找到羅讓就好了,到時候自己回去,不麻煩你了。”

朱老三心想羅讓這壞小子還在裝,他都聽見了,那幫跑運輸的都喊餘希聲嫂子了,板上釘釘的事還能有假?難道羅讓是要賴賬?那可絕對不行!餘老師來了以後,他兒子數學開始及格了,語文能憋出小作文了,眼看着往大學生的方向去了,這個壞小子把餘老師氣走了,他兒子怎麽辦?朱老三思量間下了決心,就是為了橋頭村小學偉大光榮的教育事業,他也得把羅讓這個念頭掐死在襁褓裏。

至于人家搞同性戀是不是合适……反正不是自家兒子搞,只要能把餘老師留住,管他呢。

人已經送到了,朱老三就沒再客氣,痛快地答應了餘希聲的建議,一個人開車走了。他是惦記着回橋頭村商量留住餘老師的百年大計呢。

“先上車吧。”羅讓吃了一鼻子灰,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走去車邊打開了副駕門,示意餘希聲坐進去,然後才拐到另一頭,自己上了駕駛座。

發動面包車的時候,餘希聲叫羅讓系好安全帶。羅讓踩下油門,在發動機“锵锵”的聲音中,笑着說沒事,小縣城沒交警管這個。餘希聲就不再勸,但是眼睛還看着他。羅讓想問餘希聲找他是幹嘛來了,一轉頭和他對上眼,在後者幹淨澄澈的目光下投降了。羅讓停下車系好安全帶,再等餘希聲也系好了,才重新上了路。

羅讓把車開出公交總站,望着前面路,問餘希聲道:“餘老師,是不是郭留連同志又給你惹麻煩了?”

餘希聲道:“沒有,我是看你手機關機了,正好有事來縣城,就過來看看。”

前面是紅燈,羅讓把車停下,轉頭看向餘希聲,見他神情自然,就跟真像那麽回事似的,不由笑了:“你是怕我打架吧?難為你了,還特地進趟城。”紅燈變成綠燈,羅讓踩下油門,重新看向前方,臉上收了笑,頗為感慨道,“餘老師,你是個好人。”

餘希聲抿了抿唇,想這個年輕人到底經歷過什麽呢?二十一歲的年紀,稚嫩的肩膀挑起一個家,偶爾流露出來的老成,和那股初生牛犢的蓬勃朝氣格格不入。

餘希聲滿腔為人師表的赤忱被點燃了,他慈愛地看着羅讓年輕的側臉,說道:“羅讓,有些話是我多嘴,但是我懇請你想一想。如果今天,出現任何意外,你讓郭留連怎麽辦?他才八歲,還是個孩子。你不應該為了生計透支自己。你還年輕,還有更美好的未來在等着你。你不要做傻事。遇到問題,我們應該用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

羅讓捏着鼻子喝下了這碗不太美妙的雞湯,轉頭面無表情地看着餘希聲:“餘老師,餘叔叔,你別忘了,你就比我大一歲。”他的語氣比起剛才已經相當不客氣了,就差沒直接說“關你屁事”了。

餘希聲抿緊了唇,知道暫時勸不動他。但沒關系,他滿懷希望地想,他至少還有六年,六年裏,足夠他引導這個年輕人從歧路回到正道上來了。

餘希聲思考的時候,羅讓把車停在了路邊一家飯店門口。“芙蓉飯店”,羅讓看了一眼粉紅色的大招牌,心想就這家吧,餘光瞥見邊上還有一小旅館,沒放心上。現在生意不好做,誰還去開房啊?

“餘老師,”羅讓重新挂上笑容,但這回多了些虛假做作的成分,“為了感謝你的照顧,還有昨天那頓面條,今天我請你。小飯店,別嫌棄啊。”

餘希聲當然是要婉拒。他是黨員,不拿老百姓一針一線是老傳統。但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羅讓就已經下了車,還連拉帶拽地把他也拖了下來。

“這頓飯一定要請。”羅讓道,“餘老師是想去福運來,嫌這飯店小了?”

“不是。”餘希聲想說別浪費錢,卻再一次被羅讓搶白,“既然不是,”羅讓說,“走。”他不容置疑地拉起餘希聲朝芙蓉飯店走去,餘希聲踉跄兩下,直接被拉進飯店按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吃奶的力氣,跟哥玩兒?羅讓看着餘希聲紅了一圈的手腕,眼神一暗,但裝作不知道,擡頭招呼服務員,讓把菜單拿過來,在餘希聲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刷刷點好了菜。

等餘希聲說“我們還是走吧”的時候,羅讓笑着搖搖頭:“菜都點了,錢還沒付,人家可不放我們走。”為了驗證他的話的可信度,他還揚聲問一個服務員,“女同志,你說是不是啊?”

女服務員早看出他倆的官司了,聞言莞爾一笑,朝餘希聲飛了個媚眼,說:“就是啊,帥哥,先付了錢再走啊。”

羅讓本來就是想讓這個服務員附和一下,沒想到這女的戲這麽多,剛才還“女同志女同志”喊得挺上道,這會兒就不樂意了,黑着臉道:“你先給我們拿壺熱水來。”

女服務員笑着說“好”,轉身拿熱水去了。羅讓見她轉身前還要再給餘希聲丢個媚眼,臉更黑了,直說這家店服務态度不好,要換一家。

餘希聲讓他別動,低聲道:“我覺得挺好的,就在這家吧。”

羅讓用桌上的一次性筷子“啪”一下搗開了包餐具的塑料膜,說:“你是不是覺得那個女服務員好看?”

“我都沒看清她的樣子。”餘希聲道,“不是你說的,已經點了菜,要先付了錢再走?”

羅讓臉上浮出兇戾之氣:“他們敢!”

餘希聲看向他:“為什麽不敢?”

羅讓不由自主地結巴了一下:“因……因為……”

餘希聲追問道:“因為什麽?”

羅讓看見女服務員提着熱水壺來了,趕緊岔開話題:“你渴不渴?水來了,我給你倒。”說着站起來,接過女服務員手中的水壺,也不坐下,站着給餘希聲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餘希聲見他想直接喝,忙道:“等會兒。”

羅讓坐下,端着水杯沒敢動,小心翼翼湊上前,鼻翼翕動,嗅了好幾下,才篤定道:“沒毒!”

餘希聲哭笑不得:“別貧嘴,我是怕杯子髒,讓你先過一遍水,第一杯別喝。”

“噢。”羅讓心想自己真是機智,随随便便就把餘老師的注意力轉移了。他就放松下來,把水放桌上,臭顯擺地說:“不是我跟你吹,真的,我鼻子特別靈,要是哪天緝毒隊缺人了,我去當個警犬絕對沒問題。”

餘希聲被他逗得笑起來:“從來都是罵人家是狗,第一次見有人把自己比作狗的。”

羅讓得意道:“這說明我不同常人,是個幹大事的。”

餘希聲點點頭,問道:“所以非同尋常的你,能不能回答我剛才那個問題,為什麽飯店不敢收你的錢呢?”

羅讓:“……”媽的!虧大了!把自己比作狗,都沒把餘老師忽悠過去!

餘希聲疑惑道:“怎麽了?這個問題不适合回答嗎?”

羅讓悻悻道:“不是,我剛吹牛,你聽聽就算了。”

餘希聲恍然:“哦哦,我還以為你有辦法吃霸王餐。”

羅讓警惕道:“怎麽可能?我是那種人嗎?”

餘希聲肯定道:“不是,絕對不是。”

羅讓點點頭:“必須的。”說完心裏大大松口氣,心想要是反應慢點兒,再讓餘老師捉到小辮子,肯定又是一頓說,那可把他煩死了。

正慶幸地這麽想着,羅讓突然發現餘老師眼中含着笑意。那種笑他懂,朱老三那呆兒子壞事沒做成反而吃了悶虧的時候,朱老三媳婦兒就這麽笑。那是長輩憐愛而又促狹的笑。羅讓懂了,餘老師是故意溜着自個兒玩呢。

羅讓看明白這一點,頓時就不痛快了。餘老師人是好人,就是老愛拿喬,仗着比他大一歲,就把他當晚輩。他羅哥混了十多年,沒讓人這麽小瞧過,今天不把場子拿回來是不行了。

回到“專業”領域,羅哥有經驗。對付個大學生老師,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羅讓控制着自己表情,把滿肚子壞水藏起來,一臉正經地叫了十瓶啤酒。

餘希聲見他打開了啤酒蓋,疑惑地問他:“你喝酒待會兒怎麽開車?”

“不是我喝,是你喝。”羅讓道,一臉真摯的感恩之色,“餘老師,我一直沒有機會感謝你對郭留連的幫助,今天這杯是感恩的酒,你一定要喝。如果我不開車,酒我也是要喝的。但你也說了,開車不喝酒,我只能以茶代酒,陪你盡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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