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列車搖晃的車廂裏,在車廂與車廂的連接處,兩人面對面站着。餘老師環着雙臂,微微仰頭,标準的“班主任の站姿”,标準的“班主任の凝視”。
好在羅讓沒咋上過學,對班主任沒有太多恐懼,雖然被抓包有些心虛,但還能挺得住。
餘希聲把羅讓掃視個來回,從最看不慣的地方開始,說:“你手臂上怎麽回事?”
羅讓順着他目光看向自己胳膊,嚯,青龍白虎,好威風。
“買的貼紙。”對上餘希聲視線,羅讓猶豫着伸出手掌,慢吞吞張開五指,“很便宜的,五塊錢。”
餘希聲暗暗松口氣,紋身弊處多多,他一向敬而遠之。
但面上仍然板着臉,兇巴巴:“手伸過來。”
“哦。”羅讓伸出手。
餘希聲把他整個胳膊奪到懷中,強拽進衛生間,湊到水龍頭下,把水開到最大,用力搓他胳膊上的紋身。衛生間的門是彈性的,他倆一進去,門就自己關上了。羅讓不知怎麽想的,順手把栓鎖一旋。插銷便伸出來,把門鎖住了。
衛生間狹小,即使餘希聲占地面積不大,添上個高高大大的羅讓,空間也變得局促起來了。羅讓手又被餘希聲拽着,只能逼不得已、迫不得已以及無可奈何地,貼在後者身上了。
嗯,事實就是這樣。
羅讓歪着腰,半個身子挂在餘老師背上,呆呆地看着水流淌過自己麥色的肌膚,呆呆地看着餘老師白皙靈活的手指在自己小臂上搓揉。紋身一點點褪去,因為持久的搓揉而逐漸透出紅色。
“嘩嘩”的水聲中,餘希聲突然問道:“疼嗎?”
羅讓一點沒感覺到疼,于是回答說:“疼的。”
“知道疼就好。”餘希聲恨鐵不成鋼,“學什麽不好,學人家紋身!還騙我去做生意!你這麽做,想過你弟弟嗎?”
羅讓道:“餘老師,你也去新城?”
“嗯。”餘希聲看紋身差不多沒了,便關了水龍頭,從馬桶邊上撕一段紙,把羅讓胳膊上的水珠擦掉,他邊擦邊說,“我去新城實驗小學學習。你呢?做什麽生意,要跑到新城去啊?”
羅讓去新城是準備解決劉忠義的,劉忠義馬上要在新城看守所釋放了。但這個理由當然不能告訴餘老師。
羅讓道:“有個朋友,工地上有活幹,叫我們過去,估計……就是搬磚扛沙包。最近生意難做,總得找出路。”
餘希聲道:“去工地還得先紋個身?”
“假的嘛。”羅讓撓撓光溜溜的頭皮,說,“貼了玩玩的。”
餘希聲點點頭,神色稍有緩和,擡頭看見他的大光頭,又沉下臉來。但剃光頭跟紋身總是不同的,留怎樣的發型似乎是人家的自由,他雖是班主任,也不該過多幹預。這時他已經全然把羅讓當郭留連來看了。
羅讓注意到他目光,卻不必他問,自己就急忙解釋起來:“吳大成那個傻逼,給我介紹了個理發店,我去剪頭發,直接給剃禿了。”
餘希聲一愣:“原來是這樣。”
“對。”羅讓說,照照鏡子,問道,“是不是很醜?”
餘希聲道:“還好。”
羅讓知道他們文化人說話含蓄,還好就是很醜,看了一眼餘老師無奈的神情,當下抑郁了。餘希聲便安慰他,說頭發很快就會長出來的。
羅讓委屈巴巴告狀:“之前還有個小孩,想拿彈弓彈我腦袋。”
餘希聲皺眉道:“還有這事?”
羅讓點點頭。
餘希聲問道:“小孩人呢?”
羅讓忙拉住他:“我跟幾個兄弟教育過他了,他應該知道錯了。”
“那就好。”問清楚來龍去脈,知道羅讓沒有騙他,也沒有變壞,餘希聲語氣就溫和了許多,像往常一樣,令人如沐春風了。
他頗有悔意:“我出來得急,沒顧得上跟郭留連說一聲。”
羅讓無所謂道:“他都習慣了。”
餘希聲望向羅讓。
羅讓馬上接道:“我不是沒辦法麽。”他幹巴巴地笑,靠在洗手臺上,聲音中有些苦澀的味道,“生活啊——”
餘希聲道:“我知道你不容易的。”
羅讓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心想自己又靠機智過了一關,馬上就能通關了吧。
沒想到餘老師的話題千變萬化,下一秒就笑眯眯道:“其實你年紀也不算小,是時候找個媳婦了。”他觀察着羅讓神情,說,“我聽你的兄弟說,以後有個男嫂子了?”
羅讓在心裏把小武剁成了八塊,面不改色地說:“你聽他們瞎說。”
“哦。”餘老師放心狀,“所以你應該還是喜歡女孩子的?”
羅讓噎住。
餘希聲見他神色為難,解釋道:“我知道我沒有立場管你的感情問題,但這件事比較特殊。”他斟酌着用詞,“如果你是普通談朋友,我一定不問。但對象是個……男孩子的話,國內大環境還是不友好的,你應該能理解。也許……你們會受到一些非難,那麽我會盡可能幫助你,這樣在學校裏,我也能更好地應對同學們可能會有的議論。但這一切的前提,都是我能了解你的情況。”
羅讓勉強笑笑:“餘老師,你真好。”
餘希聲認真傾聽狀。
羅讓艱難道:“其實,我自己都還沒搞清楚……”
餘希聲靜靜聽他講。
羅讓望着他溫柔而略帶鼓勵的目光,突然靈機一動,順其自然地說了下去:“我一直在猶豫,糾結。”他一臉愁苦,“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是不是同性戀,我感到自己來到了一個岔路口,我不敢确定應該走哪個方向,或者說,每個方向都讓我感到痛苦。”
餘希聲聽明白了,羅讓仍然處于青春的迷茫期,也許他模模糊糊能夠認知到,自己性-向是與衆不同的,并為這種與衆不同感到恐懼,也許他只是暫時對某個男性有所依戀,卻不知道那只是友情而不是愛情。
羅讓看着餘老師,光溜溜的腦袋反射着日光,看起來像個大電燈泡,但此時此刻,即便是blingbling的大光頭也不能影響他的憂郁氣質。
羅讓懇求道:“你能幫我嗎?”
餘希聲肯定地點點頭,問道:“你想讓我怎麽幫你?”
羅讓喉結滾動了一下,看了看餘老師淡紅色的唇瓣,說:“就……先試試我……是不是……真的同性戀……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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