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新城看守所大門緩緩打開,“大哥”在幾位武警押解下走出來,守候已久的數十位“小弟”齊刷刷低下頭,當先兩位神色微動,踏出一步,将要開口,武警倏地舉槍,冷喝一聲:“不許動!”
“小弟”停下腳步,怒目而視,武警臉色沉凝,分列大門兩側,目視“大哥”走出大門。
“大哥”留着勞改犯的圓寸,棗核臉,中等身材。十八個月的看守所生涯似乎打磨掉了他的銳氣,他死氣沉沉,機械地調動自己的雙腿,用了很長時間,才走到“小弟”面前。
但即便如此,武警仍然如臨大敵地看着他的背影。集公檢法三家之力,加上拘留所內的六個月時間,在證據确鑿的情況下,地方法院依然無法将他順利判刑,現在只能——無罪釋放。他不是一般的犯人。
他叫劉忠義,和另一名人稱“喬四爺”的男子,分別是當地有名的黑惡勢力。而帶頭來接他的兩位“小弟”,是他的得力幹将,馬鞍子和黃俊生。馬鞍子管着人力公司,黃俊生則為他經營新城最大的私人會所。
馬鞍子道:“劉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恭喜!”
劉忠義仰頭看了看許久不見的天日,道:“有什麽事,去皇廷再說吧。”皇廷私人會所,是劉忠義名下産業之一。
馬鞍子與黃俊生對視一眼,均道:“是。”
到了皇廷,先吃飯。劉忠義其他一概不要,只讓人燒一大碗紅燒肉,就着個大海碗,一刻鐘內,風卷殘雲,獨自吃完了所有飯菜。結束後他打了個飽嗝,馬鞍子立刻把牙簽遞給他,他便一邊剃着牙縫裏的肉,一邊聽黃俊生報告最近發生的事。
其中一件是:“喬四在太平縣找到了二爺,據下面人說,是——”
黃俊生吞吞吐吐。
外人都說,羅二爺是為了兄弟不要命,才闖出一個“二”的名號。可他們這些心腹人知道,羅二爺在劉總心裏地位不一般,是當兒子養的,曾經還被他和馬鞍子視為劉總的接班人。所以這個“二”,其實是劉總第一,羅讓老二的意思。
劉忠義嚼吧嚼吧嘴裏的肉屑,乜了黃俊生一眼:“怎麽?喬四讓他來搞死我啊?”
黃俊生不敢說話。
劉忠義“嘿嘿”一笑:“小羅沒答應?”
黃俊生搖頭。
劉忠義道:“他怎麽脫身的?”
黃俊生遲疑道:“喬四好像沒為難他。”
劉忠義吐出嘴裏的牙簽,索然無味道:“猜到啦。”他對老對手“愛裝”的性格不以為意,只對自己半個義子感興趣,“你們沒通知他來接我啊?”
黃俊生與馬鞍子面面相觑。
劉忠義道:“啞巴啦?”
馬鞍子讪笑:“劉總,您是不是忘了什麽?”
劉忠義道:“你是說那小子反咬我一口?”他環顧一周,“嘿嘿,你們還記着仇哪?”
席上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劉忠義突然變臉:“幹什麽!造反啊要!”
馬鞍子忙喊:“都坐下!劉總讓你們起來了嗎?!”
衆人垂頭落座,大氣不敢喘。
劉忠義面色冰冷,一改之前的和顏悅色。
馬鞍子出了一腦門汗,但擦都不敢擦,試探道:“我這就派人去太平縣,把二爺接過來?”
劉忠義沉默不語。
馬鞍子窺他臉色,不敢動作。
劉忠義突然怒吼一聲:“還不快去!”
馬鞍子拔腿就往外跑。
“不用找了。”突然出現的冷冷聲音止住他的腳步。
馬鞍子與衆人一道,倏地僵住,而後猛然舉目望向聲源處。
羅讓拎着兩個白酒瓶子走進來。
他不要命了!
馬鞍子和黃俊生心中蹿過相同的想法。但他們轉過頭時,卻從劉忠義臉上看出喜上眉梢的神情。
劉忠義走下主位,高興得就像見到了親生兒子:“小羅啊!長大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羅讓在他走到離自己五步遠的時候,反手把白酒瓶子敲在壁角上。一瞬間,酒液飛濺,玻璃碎片炸裂。
劉忠義倏地停住腳步。黃俊生沖上前來。劉忠義擡起手大喝一聲:“都別動!”
黃俊生緊緊盯着羅讓。
羅讓注視着劉忠義,目光如刀。
三年前,就是這個男人,以郭留文□□為由,派人去郭家砍死了他。要不是他當時把郭留連帶出去買零食,這孩子也難逃一劫。郭留文拼着最後一口氣,求他養大郭留連。他抱着年幼的郭留連,連夜坐上火車,輾轉各地,一邊通過以前攢下的關系,向新城公安提供劉忠義的犯罪證據,擾亂他的注意力,一邊找地方落腳,安頓郭留連。
他五歲被人拐賣,僥幸逃走,記不得回家的路,所幸被郭家父母收留,與郭家兄弟一起長大。兩位長輩在他初中時不幸遭遇車禍,雙雙過世。劉忠義問郭留文要不要跟自己,郭留文為了賺錢供兩個弟弟讀書,沒有猶豫多久就答應了。郭家對他恩重如山。他雖然答應了郭留文不去尋仇,但心中早已發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他在郭留文跟劉忠義做事時,就留了一手,暗中收集劉忠義的犯罪證據,卻沒想到劉忠義竟然無法無天到這個地步。那年他高三,郭留文本來好好的,說要供出一個大學生來,要拼命做事,可有一天晚上回來,卻陰着臉說,以後不跟着劉忠義了。
羅讓當時不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郭留文出事後,才查出來,劉忠義是造成郭家父母車禍的罪魁禍首,事後賠償了他們兩萬塊的那個窮苦司機,不過是替罪羊罷了。劉忠義為了防止郭留文找他報仇,就提前派人砍死了他。
羅讓用了整整一年時間,終于讓劉忠義進了拘留所,然而移交看守所後,劉忠義的案子開始擱置,二審判決一直下不來,等到今天,竟然無罪釋放了。于是他明白了,法律也不能制裁劉忠義。
羅讓看着劉忠義,看着劉忠義身後的一幹人等,告訴自己,現在還不是時候。
“劉叔。”羅讓說,“找我呢?”
劉忠義哈哈大笑:“小羅,來就來,還帶酒幹什麽!”
馬鞍子看着羅讓手上抓着的半截酒瓶,玻璃破碎處閃爍着寒冷的光,忍不住想這可不像拜訪長輩來的。
羅讓冷冷道:“劉叔,咱們也別裝了。我來,就是想知道,三年前究竟是怎麽回事。”
劉忠義并不知道羅讓已經暗中查過,他面色一沉,道:“初中你肺炎高燒不退,是誰送你去醫院?高一暑假,又是誰出錢給你去夏令營?我把你當半個兒子看,你在我這兒,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就算是現在,我的人攔沒攔過你?你被人哄着跟我作對,我不怪你。郭留文是你大哥,你為他報仇,來,我人就在這裏。”
羅讓抿了抿唇。
馬鞍子立馬在邊上幫腔:“二爺,劉總怎麽待你,大家夥兒都看在眼裏。你難道就不知道劉總的為人?他有什麽理由去害郭留文?退一萬步講,就算真是劉總害了你郭大哥,他為什麽還留着你?”
羅讓眼眶微紅,啞聲道:“到底……是誰?”
黃俊生沉聲道:“我們幫你查。”
“把你手上東西放下。”馬鞍子道,“你不信我們,還不信劉總?”
“啪!”
半截酒瓶子掉在地上。
劉忠義走上前,抱住羅讓:“孩子,你受苦了。”
羅讓渾身一震,而後僵硬地退後一步:“劉叔。”
劉忠義慈愛道:“叔不怪你。”
羅讓低下頭,把手上另一瓶完好的白酒遞給劉忠義。劉忠義笑呵呵收下,看了看牌子,直誇羅讓孝順。
“就這點愛好。”劉忠義回頭,對馬鞍子與黃俊生說,“小羅心裏記着我,哈哈。”
兩人連連點頭。
馬鞍子順勢道:“劉總,二爺從小腼腆,這是跟您認錯了。”
劉忠義哈哈大笑:“我看着長大的,能不知道?”
羅讓低聲道:“劉叔,我累了。”
劉忠義喊道:“俊生。”
黃俊生上前:“樓上二爺的房間沒動過。”
劉忠義大力地拍了拍羅讓的肩膀:“先去歇着,晚上咱們爺倆再好好合計合計,把小人給揪出來!”
羅讓點點頭,黃俊生便招來一個服務生領路,帶他上樓去了。
等羅讓背影消失不見了,馬鞍子和黃俊生對視一眼,馬鞍子湊上前來,小心問劉忠義:“劉總,二爺就這麽回來了?”
劉忠義道:“小羅一身是膽,智謀不足,又重情義。我待他比郭留文待他更好,用三年時間,換回一個忠心耿耿的骁勇大将,這筆買賣值不值?”
馬鞍子心說您直說羅二是個二百五不就成了?他堆起笑,豎大拇指:“值,太值了。”
黃俊生也點頭道:“劉總的用人之道是很高明。”
劉忠義自得道:“論看人,我比喬四高。”
喬四還想派羅讓來殺自己?明天他就認羅讓作養子,氣死那個老王八蛋。
馬鞍子看着劉忠義得意的模樣,心裏卻在納悶,當年他特地交代過,要留郭留文一口氣,就等着看羅讓與劉忠義反目成仇,好從中漁翁得利。可看今天羅讓的模樣,怎麽像是對郭留文的死因一無所知?虧他還放了一些流言出去,竟然讓劉忠義幾句話就瓦解了。
果然是個二百五,馬鞍子恨恨地想。
樓上。
房間裏一片漆黑,羅讓打開手機前置攝像頭,把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檢查了一遍,沒有出現異常的紅點。這意味着房間裏沒有針孔攝像頭。
這時他收到吳大成的短信,說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
他把短信删了,拉開窗簾,在陽光的刺激下閉了閉眼,重新睜開時,深色的瞳仁冷得像冰。
他仿佛一個等待狩獵的捕食者,專心地等待露出獠牙的機會。
手機響了,來了個電話。
他接起來,情緒尚未轉換過來,聲音中隐隐有肅殺之意:“你好。”他說,“什麽事?”
對面,餘希聲一愣,看了看手機屏幕,确認了一下自己沒打錯,才重新把手機貼到耳旁。
“羅讓?”他遲疑問道,“你在忙?”
羅讓一愣:“餘老師?”
餘希聲笑道:“嗯,想起你的事,打電話問問你。”
羅讓嚴肅道:“餘老師,現在暫時不方便找你,咱們要測試我是不是同性戀,還是改天吧。”
餘希聲呆了呆。這件事雖然重要,但也不急在這一時三刻,他打電話給羅讓,只是想問後者安頓好沒有。
羅讓見他沒聲兒了,想了想,更加嚴肅地說:“實在不方便見面,就電話裏說吧,你說完,我可以體會一下心裏的感受,這樣就能作出判斷了。”
餘希聲道:“說什麽?”
“說……”那三個字在羅讓舌尖滾了一圈,終究沒能說出來。羅讓一想餘老師跟自己說那三個字的場景,渾身的細胞都發燙了,“砰”一聲腦袋重重撞在牆上,心也狂跳不止。
也許不用試了。
羅讓想着,“砰砰砰”地撞起牆來。
餘希聲正詫異着:“怎麽不說了?你要我說什麽?”
羅讓額頭滾燙,渾身冒汗,張了張嘴,嗓子完全啞了:“就……”
餘希聲:“你說。”
羅讓咳嗽一聲:“你懂的。”
“哦。”餘希聲覺得這三個字很簡單,雖然感到奇怪,不知道為什麽要自己說這三個字,但羅讓都這麽祈求了,他自然要答應了。
羅讓期待地豎起耳朵。
不用試了,他想,等餘老師說完,他就順勢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吧。
這時,餘希聲堅定地說出了那三個字:
“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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