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害怕

早早就守在門口的婆子們先前就眼尖地瞧見了馬車外壁上□□的标志,一等馬車停穩就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先是行了個禮,道了聲見過秦王妃,等姜予辭叫了起,就連忙引着她朝府裏頭去。不過短短幾步路,卻真真是周到小心到了極點。

進了門上了轎子,又晃晃悠悠地行了一段路,這才到設宴的園子。門口也一樣守着兩三個婆子,急急忙忙地簇擁上來,笑得面上的褶子都皺得愈發深了:“哎呦呦,王妃您可算來了,我們世子夫人一大早起來就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您呢。”

姜予辭從前身為公主,這樣的場合基本沒怎麽去過,難免不太适應。更何況恭國公府的婆子實在太過熱情了,幾乎要讓她有些受不了。

她沒應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搭着揀枝的手随着這幾人往裏頭走。

恭國公世子夫人接了消息,也匆匆忙忙地對着先到了的賓客們告了聲失陪,從園子裏頭折了出來迎姜予辭。她不過十□□歲的年紀,嫁為人婦堪堪三兩年,容貌還保持着舊日的鮮妍,只不過多了幾分溫婉賢淑之像,身段兒卻有幾分豐滿,顯出一份特殊的風韻來。

行了禮之後她倒也不怵姜予辭,大大方方地就拉了她的手,一面往裏走一面笑盈盈地同她說:“王妃今兒來得可算是巧,我那盆十八學士昨晚正好開了,這會兒去賞啊,滋味最是曼妙不過。”

姜予辭禮貌地沖她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一會兒可要好好賞賞。”

只可惜夢境只記錄了那麽幾個特定時間段的事情,她壓根兒不清楚這恭國公府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否則這會兒便也不用如此小心謹慎了。

姜予辭随着恭國公世子夫人左轉右轉地過了好幾個鵝卵石小道的岔路口。這位世子夫人當真是風趣幽默又熱情,一路上同她說話的時候妙語連珠,逗得姜予辭連連發笑,心裏對她親近人的本事多少有些佩服。

再拐過一個弧度不大的小彎,前頭花影扶疏間隐隐約約顯露出來些翹壁飛檐,還不時有笑鬧聲傳來。姜予辭心下了然,這是快到了。

果不其然,又多行了幾步,前方便豁然開朗。一座漂亮大氣的亭子立在小道盡頭,三三兩兩的女眷聚在一處,或是坐在亭中,或是立于紛繁花樹下。見有一行人過來,原本正說着話的都接連停了下來,好奇或是探究地朝這個方向打量着。

“來來來,秦王妃來了。”恭國公世子夫人拉着姜予辭的手往亭子那邊走了幾步,笑着介紹道。衆人聞言,這才稍稍收斂了些眼中原本的打量和疑惑之色,過來一道行禮:“見過秦王妃。”

姜予辭端着副溫和柔雅的模樣柔聲叫了起,又道:“是我來遲了,諸位莫怪。”

衆人自然紛紛稱不敢。有那性子活潑大方些的,還大着膽子打趣兒:“王妃來得這樣遲,莫不是秦王殿下燕爾新婚,太過喜歡夫人了,所以舍不得放出來讓我們見見?”

姜予辭溫和一笑,臉上浮現出一點羞澀,口中的話卻還是說得大大方方,并不曾堕了秦王妃的架子:“方才成婚,自然是要甜蜜些的。”

諸位夫人見她平易近人又開得起玩笑,不由得也放松了不少。一時間衆人圍着她坐下,有說有笑的,又是向她科普北昭的種種大小事,又是問她南紹的各色風土人情。

恭國公世子夫人坐在一邊,身側是同她交好的貴婦人,探過頭來壓低了聲音問她:“這位可還好相處?”

世子夫人的唇角綻放開甜美的笑容:“可和藹着呢。不似那位,成天仰着脖子瞧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尚書郎的女兒,呵,再高貴能有南紹的大公主高貴了去?我派人給她遞帖子,原本說得好好的,一看賓客名單,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就甩了臉子說不來了……”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壓得愈發低,生怕被旁人聽去了,另一位貴婦人幾乎要把耳朵湊到她邊上才能勉強聽清楚。

上首的姜予辭一邊同這群夫人們說說笑笑,圓潤而清透的杏眼一邊狀若無意地在人群中一掃。

一大群燕語莺聲,看着這副模樣,再結合先前恭國公世子夫人那寥寥數語的簡單介紹,她囫囵記了個大概,卻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豫王妃沒來?

秦/王/府。

博山爐中,香煙袅袅升起,雲霧缭繞缥缥缈缈,襯得那一座小小的銅山仿若仙境。

醇厚綿長的香氣随着時間的推移漸漸盈滿了一室,書桌前俯下身撥弄着一枚壽山石印章的燕華終于站直了身子,動作不輕不重地放下那印章:“那既然如此,就是說豫王這些年來同南紹并沒有來往。”

“……也沒有王妃見過了?”

壽山石被扣在黃花梨木桌面上,金木相擊時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裏格外分明。

單膝跪在一旁的影衛抱拳:“不曾有過。”

“嗯。”燕華淡淡應了一聲,寬大的袖子拂過桌案上雪白的宣紙,素白的手自筆架上取下一支燎好了尖的玉管紫毫,挽袖潤墨,“退下吧。”

一身黑衣的影衛不過片刻就消失在了屋子裏。暗香盈室,珠玉拂簾,一屏之隔的梳妝臺還随意地擺放着女兒家的胭脂水粉,青色的地磚上投下了正午耀眼的日光。一切都仿佛沒有什麽不同,沒有什麽異樣。

燕華執着筆沉思良久,最終還是只在紙的正中落下了一個墨點。

一張被裁得四四方方的宣紙,白得像是高山上最純淨的雪,連半點兒草杆都找不到,正中央卻被人有意無意地落下了漆黑的一點。

燕華凝視着那個墨點。

是這一世的姜予辭,還是上一世的琉璃鎖?

亦或……二者兼有?

這猜測來得可笑,他卻控制不住地想去想它。

如果她是上一世的琉璃鎖,她知道他曾經這麽心機地對待他,會怎麽想他?

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如同藤蔓,一點一點攀爬纏繞上了少年柔軟的心髒。

燕華向來不在乎這些。

然而此刻他竟然發現,他開始在乎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了。

甚至他已經無法分清,究竟是姜予辭知道琉璃鎖的事情更讓他害怕,還是他開始在乎自己在她眼裏是什麽樣子,更讓他害怕。

姜予辭是傍晚時分回的秦/王/府。謝絕了恭國公世子夫人送到大門處的打算,又一一應下其他貴婦人改日小聚的邀請,坐上馬車的時候姜予辭都不由得松了口氣。

揀枝倒了點薄荷油在手上,為她揉着太陽穴。輕重有度,正是最舒服的力道。

姜予辭緩緩閉上眼睛,不知不覺間就睡了過去。或許是這幾天實在累着了,等她醒來,竟然已經躺在王府的大床上了,原本精致厚重的衣袍也已經被換下。

她擁着錦被坐起身,一頭濃密烏黑宛若綢緞的發瀑布似的傾瀉下來,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先前那繁複華麗的發髻也被拆了,頭皮都松快了不少。

橘黃的燭光靜靜地照耀出一片小小的明亮,白日出門前還大敞着的窗子被關了半扇,另半扇也合上了大半,應該是怕風灌進來叫人受了涼。不過透過那方寸的空隙,勉強還能窺見些許外頭藍紫色的天幕。

應當已經是晚上了,只是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時候。

大概是衣料和錦緞摩擦的窸窣聲在安靜的屋子裏有些明顯,下一刻她就隔着屏風看見燭火把一個清瘦高挑的人影映在上頭。随後,大紅錦衣的少年便走了進來。

看到已經坐起來了的她,燕華先是一愣,随後便虛虛倚靠在屏風上,抱着雙臂笑了起來,語調戲谑:“你倒是好眠,把你從馬車上抱下來,換了衣裳又拆了發髻,這樣一番折騰,竟然還不醒,一直睡到了現在。”

姜予辭一怔,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話中的一個信息:“換、換衣裳?莫非是你給我換的?”

燕華頓了頓,忽然有些頑劣地勾了勾唇角:“是啊,怎麽了?”

——其實他怎麽敢,一室燈火通明裏,光是看一眼他就要心慌了。

“反正都是同床共枕的人了,換個衣裳也不算什麽。”燕華輕輕笑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着謊。

姜予辭羞得幾乎想要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滾。她紅着一張臉,半天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話來:“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燕華笑得格外開懷,“王妃這是……害羞了?”

“……才沒有!”姜予辭丢過去一個軟枕頭,被燕華輕輕松松地接住了。

“亂丢東西可不是個好習慣。”他笑道。

姜予辭瞪了他一眼,理了理頭發,勉強平複了一下心情:“不和你争。幫我叫人進來吧,我要洗漱了。”

燕華應了一句,揚聲叫了人,随後抱着枕頭走到床邊放下,輕輕揉了揉姜予辭柔軟的發,語含笑意:“廚房給你備了些吃的,我讓他們端上來?”

姜予辭仰頭看着他,微微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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