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唇瓣

姜予辭笑了這麽一笑後,便又仰面躺了下去,拉了拉被子,也沒去注意紅透了耳垂的燕華——不過在黑暗之中,她原本也就不太能看見什麽。

燕華靜靜地躺在邊上,聽着姜予辭的呼吸漸漸平緩下去,又逐漸變得綿長均勻,那突然僵硬的身子這才一點一點地放松下來。

他微微轉過頭,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着枕邊人的眉眼。目光緩緩撫過姜予辭秀氣的眉,纖長的睫,小巧的鼻,最後停留在她如同花瓣一樣柔軟的唇上。

他的眼神帶着癡戀與情/欲的色彩,溫柔得像是情人的撫摸,仿佛脈脈溪水流淌過戀人的眉宇眼睫,卻又絲毫不顯得下流或是猥瑣。

燕華良久地凝視着她。

或許是月光太溫柔,或許是夜色太濃重,直叫人心底那點埋藏得最深的秘密都在不知不覺間被輕輕巧巧地勾了出來,像是一抹煙,一縷霧,袅袅娜娜地在空氣中旋轉着散漫開來。

燕華再一次想起了,他已經刻意壓制住,多日不曾去想的前世。

前世,前世。

玉做的是美人骨,冰就的是美人膚。陽光穿過琉璃鎖,折射出少年帝王湛澈眼眸中的一大片絢麗和爛漫。他微微側過頭,凝視着琉璃鎖的眼睛分出一絲餘光,留給了乖乖巧巧地立在下頭的少女。

驚人的美貌。

世人皆知,北昭的新一任帝王燕華不近女色,不光是潛邸之時府上就沒有半點兒莺莺燕燕的影子,等到了登基,更是以先帝駕崩為借口,屢次回絕了大臣們選秀以充實後宮、替皇家開枝散葉的請求。哪怕後來實在是被煩得厲害了,随意挑了幾個大家閨秀進宮,燕華也是碰都懶得碰她們。

在這位少年眼中,別說是政務,就連藩屬國新進上的珍玩都比佳麗有趣得多。

但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得欣賞女子的美貌。恰恰相反,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燕華更是一個對美的追求達到了近乎極致的地步的人。但也正因為如此,至今為止,尚沒有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

不過……

上首看似漫不經心地把玩着琉璃鎖的燕華用眼角的餘光矜持地注視着下頭的那個少女。

這個姑娘,還是入得了那麽一點的。

姜予辭被任命為紫宸宮宮女之後,在她有意無意的推動與撩撥下,與燕華的關系越來越近。賭書潑墨,烹茶侍花,一個負責伺候皇帝的小宮女,卻被燕華嬌養得像是個尋常人家捧在手心裏的小千金。

當他在朝堂之上被一些愚蠢至極的大臣氣得拂袖而去的時候,姜予辭端着一盞茶迎上來,眨巴着一雙黑白分明清澈水潤的杏仁眼,眼角眉梢都是笑:“陛下,這是又上哪兒受了什麽氣嗳?”

燕華一個人坐在書桌前頭,動作有些不自然地壓住了方才怒到極點,寫下的那個力透紙背的“殺”字,語氣硬邦邦的:“沒受氣,沒事,做你的事去。”

姜予辭被他這麽着頂回來了也不惱,依舊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她輕輕放下茶盞,眼裏染上了一點狡黠:“奴婢的事兒,可不就是伺候着陛下嗎?”

燕華一時叫她堵住了口,又無法反駁,張了張嘴又閉上,索性冷着一張臉坐在一邊,帶着點譏诮地道:“哦?那你倒是服侍啊?”

下一刻少女突然欺身向前,燕華被這突然靠近放大的精致五官好生吓了一跳,整個人直往後頭一倒,急急忙忙道:“你幹什麽!”

姜予辭笑得又單純又燦爛:“服侍陛下啊。”

“嗯……陛下的耳朵紅了呀。”

“不、不不不不用你服侍!退下去!”少年帝王半倒在紅木圈椅裏頭,身上虛虛壓着一個穿了藕粉宮裝、梳着雙鬟髻的宮女——真的只是虛虛壓着,二人之間還隔了數寸,但這一刻空氣都仿佛凝成了實質,直壓得燕華直不起身。

他從未和女子這般親近過。突然來這麽一下,燕華又慌又忙又亂又窘,甚至一時間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了。目光游移間,不經意就落在了少女柔軟的唇瓣上。

嫣紅的,粉嫩的,帶着美好的弧度,像是一捧春日的桃花。

燕華不知不覺就怔住了,直到被姜予辭的揶揄的聲音喚回神智:“陛下這是在看什麽呢?”

“……沒什麽!”

燕華狼狽地別過臉,伸手推開了她——甚至還莫名其妙地特地放輕了動作。

窘迫懊惱之下,還仿佛有一種異樣的情愫在心底蒸騰翻滾,不肯停止。像是火爐上的小茶壺,嗚嗚嗚嗚地叫着,下一秒就要用蒸汽掀翻壺蓋兒,把一腔洶湧澎湃的躁動與心悸噴薄而出。

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處死燕尋的時候。

“你喜歡她嗎?”燕尋兇狠的目光仍在眼前閃閃爍爍,不肯消散。

“你錯了,我不喜歡她。我一直都知道她是你派來的人。”

前世的他高高在上而淡漠平靜的回答再一次在他的耳畔響起,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竟是連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真的不曾喜歡嗎?

真的不曾動心嗎?

真的嗎?

從未見識過男女情滋味的弱冠少年,在遇見這樣一個舉手投足都是天真而誘人的風姿的美貌少女,在被她如此親密地對待之後,真的能控制住那人根本就難以控制的情感嗎?

真的嗎?

燕華問自己。

他想起上一世處死燕尋之後,他推開那個小院的門,在淩亂紛揚的塵埃中,俯下身拾起了雕花梳妝臺邊的一盒口脂。花紋繁複的檀木盒蓋下,口脂原本新鮮嬌豔的顏色已經為衰敗的暗沉之色所取代,凝結成了醜陋的硬塊,要用手指用力搓磨才能沾下來那麽一點點。

燕華凝視着白皙手指上的那一抹衰敗腐朽的顏色,凝視着那即便是傍晚昏黃而明亮的像金子一樣的光線也改變不了分毫的衰敗腐朽的顏色,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舊年裏佳人的眉眼彎彎,唇色嫣然。

此刻的燕華沉靜地注視着枕邊的姜予辭如畫的眉眼,帶着熟睡後的純真不谙世事,還沒有經歷過那麽多國破家亡被逼刺殺的荒唐,可一舉一動之中依然帶着仿若前世的那份交雜在一起、相互矛盾卻又彼此交融的天真和性感。

他想起她方才夢中的呓語,和帶着哭腔的那句“我沒有想過勾引豫王殿下,我只是,我只是想入宮殺了那個人啊”。

燕華擡起手,頓了頓,終于輕輕撫摸上姜予辭的漆黑柔軟的發頂,傾身在她唇上落下淺淺一吻。

——假的。

次日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燕華動了動左臂,一陣難以言喻的酸痛和凝滞感瞬間席卷了他的肩頸,他這才發現昨夜摟着姜予辭睡覺的時候,她不知不覺就枕在了他的手臂上,搞得他今天一大早就整個脖頸都又酸又痛,不舒服到了極點。

看着還在熟睡中的姜予辭,燕華暗自嘀咕了一句“怎麽像只小豬一樣”,一面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臂從姜予辭的腦袋底下抽出來。

過程中還要注意不要壓到了她的頭發。

不過哪怕燕華已經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姜予辭還是睜開了眼。

燕華的動作一下子停滞了:“我……吵醒你了?”

其實姜予辭原本就已經快要醒了,正是處于神智漸漸清明的時候,燕華這樣一動,她的轉醒也自然而然,并沒有什麽被人突然吵醒之後的不悅。

但姜予辭自然不會這麽說。

她看着他,眼神控訴而委屈,可憐巴巴地應了一聲:“嗯。”

燕華被噎了一下,剛要道歉,卻忽然窺見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狡黠。

前世的記憶忽然湧上心頭,新仇舊恨加在一起,燕華勾了勾唇角,做出了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樣:“是我的錯,下次不會了。對了,昨夜我好像聽到你說你要殺了誰?王妃是打算殺哪個?或許……本王可以幫幫你。”

姜予辭:“……”

這回輪到她僵硬了。

“殺了誰”,這三個字的指向性如此鮮明,讓她一下子就聯想到了自己先前的夢境。

更何況,昨夜她也的确做了那個詭異的、有關“預言”的夢。

可是她能說嗎?她能說她要“殺了誰”的“誰”就是燕華自己嗎?

不,她不能。

姜予辭瞬間放棄了方才戲弄燕華的想法,一臉正氣凜然、一本正經地道:“沒有,你聽錯了。”

“或許吧。”燕華眼中的笑意和得色愈發濃厚,他強行壓下止不住上揚的唇角,“那起床洗漱吧,是時候用早膳了。”

見燕華似乎不再追究此事,姜予辭不由得長長出了一口氣。早就忘記了要戲弄燕華的她一聽到起床吃飯,就連忙點頭,一面揚了聲兒喚了婢女們進來服侍梳洗,似乎是生怕燕華臨時改了主意,又要追問她那些事兒了。

洗漱穿戴完的燕華坐在桌旁,一邊慢條斯理地舀起一勺皮蛋瘦肉粥,一邊看着姜予辭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漫不經心地問:“對了,王妃啊,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兒瞞着我的?”

正舀着銀耳紅棗湯的姜予辭猝然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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