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簽文(二)

元熙五年,五月。

這一年北昭的夏天似乎格外難捱,才剛剛進入初夏時節,天氣便已經炎熱得厲害。而就在這種天氣裏,也不知皇帝打哪兒來的興致,竟然非要去爬京郊的那座碧雲山,還是微服出行,連随從都只帶了兩個。

一個是貼身伺候燕華的太監徐智誠,而另一個,自然就是“琉璃鎖”。

綠樹濃蔭,蟬鳴不止,熾熱的陽光争先恐後地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頑強地從縫隙中透出光線,在往來的行人身上投下斑斑點點的金芒。姜予辭爬山爬得氣喘籲籲,連本就已經十分水潤的眸子裏似乎都更多了一層水光,看着宛若潋滟春波,實在是醉人。

燕華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為身旁嬌俏的琉璃鎖所吸引。腰肢款款,衣帶流雲,行動間裙擺搖曳如折花曳地,身形婀娜如清風扶柳,甚至就連悄悄用手給自己扇風的動作也做得比旁人好看許多。她難得穿一回宮裝以外的衣裳,這會兒一身松綠桃紅,宛若碧樹春華,比平日裏更添了幾分清豔。

他倒是不知道,燕尋找來的這個小刺客在服飾搭配這方面竟然也有幾分天賦。

只是大概是他盯的時間太長太久,琉璃鎖竟然若有所察地回過頭,一雙總帶了三分笑的剪水雙瞳對上他的視線,燕華心裏一驚,忽然意識了到自己在做什麽。

她還真是……

勾人。

俊秀的少年帝王忍不住暗自皺起眉頭。他慌忙收回視線,心髒跳得宛若擂鼓。

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琉璃鎖微微勾起的唇角。

撩撥得很成功呀。

不過沒過多久,燕華就忍不住又悄悄擡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看着琉璃鎖蒼白的面色,雙頰似乎還泛着不正常的潮紅,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道:“需不需要……休息一會兒?”

也是他安排不周,沒考慮到琉璃鎖的體力。燕華不禁有些愧疚。

然而走在另一邊的徐智誠被這一句話吓得幾乎要跳起來:“不不不不用了!奴才還能走!還能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姜予辭似乎感覺燕華狠狠瞪了一眼徐智誠。她抿了抿唇,忍不住有點兒想笑。

其實她大概能猜到燕華是為什麽提出這個提議——他看上去可是輕松得很,一點兒也不累的樣子。不過實際上她也沒多大感覺,三年豫王府的訓練下來,即便不以武力為主,在這方面她多多少少還是得了些鍛煉的,區區爬座小山而已,還難不倒她。這般嬌弱的樣子,不過是做給燕華看的罷了。

不休息也好,更能勾起燕華的憐惜。

思及此,姜予辭唇角一翹。

所幸碧雲山的峰頭都不算高,臨近中午,三人總算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碧雲寺。

古木參天,鳥雀清鳴。不知是因為佛門清淨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這裏倒的确要比山道上涼爽許多。燕華擔憂地看了姜予辭好幾眼,見她臉色逐漸恢複了,呼吸也慢慢變得平穩,這才放下心來。

“喘過氣來了”的姜予辭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眼前恢宏大氣的殿宇,轉頭對燕華笑道:“聽說碧雲寺極其靈驗,我倒是想去求支簽瞧一瞧。”

燕華揚眉,随後瑞鳳眼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嗯,好。”

雖然他不信鬼神,不過陪她去求支簽看看也無妨。

他的笑容明澈,猶若澄淨天光,偏生容貌盛極,一擡眼一低眉都如仙似妖般勾人,更遑論如此神情。錦帶玉冠,重衣廣袖,笑意盈盈,如東山月出,又似晨曦朝露。

姜予辭竟被燕華這尋常一眼看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連邁進大殿的腳步都不自覺多了幾分匆忙。

一行人走進大殿裏,參拜了菩薩,姜予辭搖了搖簽筒,抽了一根簽。

“當春久雨喜開晴,玉兔金烏漸漸明。舊事消散新事遂,看看一跳躍龍門。”

姜予辭看着那句“舊事消散新事遂”,目光幾度變換,最終在一旁的燕華察覺到奇怪之處之前,将簽文遞給了解簽的僧人。

眉清目秀的僧人雙手合十,神色平靜無波:“’神佛護持。有災無危。途生平安。到底榮歸’,此卦乃久雨初明之象,凡事遂意也,恭喜女施主。”

燕華好奇地看過來:“你求的是什麽?”

姜予辭面色微微一僵了一瞬,下一刻便俏皮地沖燕華眨了眨眼:“就不告訴你。”

燕華挑了挑眉,輕輕嗤了一聲:“不說就不說。”

姜予辭彎了眉眼,指着不遠處拿着自己的木簽一臉苦瓜相的徐智誠:“公子不若去問問他求到了什麽?您看他那副樣子。”

誰關心徐智誠求什麽失敗了啊!

燕華心中氣悶,可看琉璃鎖那副靈動活潑的樣子,他又沒法兒真正生起氣來,頓了頓,索性一甩袖子,依她所言去看徐智誠了。

燕華一走,姜予辭就迅速地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轉過身對着僧人。沉默了一會兒,她的眼神變換不定,半晌才仿佛下定決心一般地問道:“那……我和他,有緣嗎?”

僧人擡眼,詫異地看了她一下:“自然是有的。”

“是嗎?”姜予辭笑了笑,又站在原地靜默了片刻,聲音忽然低下去,低到只有她自己能聽見,就這樣喃喃了一句:“只是大概是有緣……無分啊……”

面前的僧人明明什麽也沒聽到,卻好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一般,深深看了姜予辭一眼,輕聲道:“貧僧有一言,還望女施主聽罷勿怪。貧僧觀女施主面相,本該一生平安長壽,雖中有大難,卻也能脫身。只是如今您面上殺氣頗重,即便有福澤深厚的命格,也會因此受阻。”更何況她的命格并非“福澤深厚”。

“雖女施主此番抽到了中簽,但運勢并非一成不變。殺氣過重,終歸是冤孽。”

明明是夏日,姜予辭卻忽然覺得身上有些發冷,

想來,想來……是大殿太過陰涼了,對,就是如此。

她胡亂沖眼前的僧人笑了笑,轉身就去尋燕華,剛邁出一步就踉跄了一下。只是這一下的踉跄似乎幫助她找回了主心骨,接下來她的面色便一點點恢複了往常的模樣,像是一個破碎的面具又被一點點拼接粘連,待燕華看到她的時候,那張完好無缺的面具已經再一次覆在了面上,叫人察覺不到多少異樣了。

除了她額間方才滲出的點點冷汗。

看着她鬓發微濕的模樣,燕華詫異地挑起眉毛:“這麽熱嗎?你都出汗了。”

姜予辭心下一驚,趕忙掏出帕子,順着燕華的視線,按了按額角,口中笑道:“是啊,今兒實在是有些熱了。”

大約是被燕華點出了一個破綻,姜予辭的動作一時間又不免帶了幾分慌亂。即便這慌亂的時間很短暫,可燕華依舊深深望了她一眼。

畢竟他是何等聰敏的人。

姜予辭強行壓下心底的慌張,面上半點兒也沒帶出來,擦着汗的同時甚至還輕輕巧巧地撩了燕華一眼:“公子這樣盯着奴婢瞧做什麽?”眼神一飛,便是格外動人。

朱衣鶴飾的雍容少年和笑語嫣然的清豔佳人一俯首一擡頭,滿含着笑意的兩雙眼睛之後卻是暗潮洶湧。而後燕華長眉一壓,微微彎起的薄唇輕開,似乎要說些什麽……

平靜的畫面在一瞬間仿佛被一顆石子打破,水波蕩漾,翩翩玉人和重重碧樹一道漸漸消散,再難尋到蹤跡。

姜予辭緩緩睜開眼,月光落在她纖長眼睫上,猶如覆了一層霜雪。

又是一個夢境。

夢境中的雍容少年此刻平躺在她身側,呼吸平穩,長睫乖巧地傾覆下來,睡夢正酣。今夜睡前二人胡鬧了一番,湖色地折枝花卉紋的紗帳松松攏着,大半都沒遮住,皎潔的月光便毫無阻隔地映入了床榻,将枕邊人映得容色如玉。

她側卧着支起身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虛虛地描摹着他面龐精致的輪廓。

姜予辭自己便是萬裏挑一的美人,尋常美色早就難以入她的眼了。但每每在沒做好準備的情況下看到燕華的容貌,還是會有一種受到沖擊的感覺。

而現在,這位引得無數北昭女子瘋狂追逐的秦王便躺在她的身邊。

姜予辭的心裏生起一種詭異的滿足感。

同時她也開始思考那兩份簽文的事情。

夢裏和現實中,她所拿到的簽文并不一樣。這是否意味着……有些事情,已經被她改變了呢?

可她又做了什麽?那些關系到天下大局的事情,真的能這麽容易地被改變嗎?還是說,她理解錯了?事實上這一世的“好運”,指的只是她和燕華?畢竟她求的是姻緣簽啊。

可如果到時候燕華真的滅了南紹,姜予辭是絕對不會原諒他的。既然如此,又談何“佳偶天成”?

她微微蹙起眉頭,陷入了深思。

身側的淺眠的少年早已悄悄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而後又緊緊閉上,神色略帶慌張,耳朵微微發燙。

而姜予辭一無所察,依舊在試圖理清這毫無頭緒的東西。

明月西移,月光偏斜。支着腦袋的手臂漸漸有了酸麻的感覺,姜予辭輕輕嘆了口氣,躺下睡了。

太過明亮的月色裏,燕華偷偷睜開眼,看了看身側的姜予辭。因為躺下而少了披散的烏發遮掩的那一抹紅沉在了少女的影子裏,難以發覺。

作者有話要說:  姜予辭:雖然這個夢很嚴肅但是一覺醒過來我還是忍不住被燕華勾了過去!要怪就怪他長得太好看?

燕華:啊?

姜予辭:還有我勾引了一天都沒成功結果晚上随便發個呆就成了?什麽玩意兒!

燕華:啊、這個……(耳朵紅)

(作者君的小聲叨叨:有時候就是不自知的誘人才最誘人啊233333 再說誰說你之前沒勾引成功的?我只是沒寫而已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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