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更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屋子裏只有沈明臻一個人。

他不願意點燈, 也不願意說話,要是可以,他都不想呼吸了。

外面開始淅瀝瀝下起了雨, 他就覺得那雨聲在彈奏一曲十分悲哀的調子——即使他根本不懂樂器。

沈明臻半眯着眼睛, 将枕頭捂着臉, 全身蓋得嚴嚴實實,就像個縮頭烏龜一般, 腦海裏不斷的響起折绛的話。

她說:“不。”

沒有委婉的拒絕, 也沒有安慰他, 就只有一個“不”字。

她說這話的時候淡淡的, 只施恩般掀開了眼皮看他一眼。

沈明臻的心冷飕飕的。

他覺得心髒那裏一定被戳開了一道口子, 有涼風往裏面灌,可慘。

他努力想讓自己好受些。

——看, 她都沒吊着他,直接就拒絕了。

——瞧,她一點希望都沒給他。

也是,誰會喜歡上他這麽個人。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 做事情關鍵時候總掉鏈子,城府也不深,也從來沒有過“靈機一動”,“大局在握”, “胸有成竹”的時候,他根本就是個廢物嘛。

讀書不成,好歹要會武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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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呢, 因為小時候怕苦怕累,武功也沒練成,只能騎個馬,還不敢飛奔——他怕自己掉下去。

——多少人因為騎馬太飄,最後掉下馬背成了悲劇的殘疾先例啊。

但現在看來,他跟殘疾也沒什麽兩樣了。

活着太沒勁了。

他頹然的将臉在枕頭之間移來移去,就想速度快些,将那個“不”字移出腦外,最後空明進來的時候,就見他身子不動,腦袋晃的厲害,還擔心了一陣:他家少爺不會是發瘋了吧?

“少爺——”,空明驚恐道:“你怎麽了?要不要叫個大夫來?”

沈明臻悶悶的開口:“不用。”

空明小心翼翼的試探:“那奴才将燈點上吧?”

屋子裏黑漆漆的,空明仆從主,自小也害怕鬼,再加上他家少爺躺成那個鬼樣子,實在是讓他有些害怕。

沈明臻還是搖頭:“不點!”

就讓他在黑暗裏靜靜的悲傷吧,他不想再見到光明!

最好讓他腐朽在這個房間裏!

他睜開眼睛,本來想讓空明出去,不要打擾他一個人沉思這世間的不易事,結果一看空明,他就吓了一跳:許是眼睛閉的久了,一睜開就有些晃忽和重影,再加上空明那在黑夜中只剩下的白白牙齒,讓沈明臻不寒而栗,打了個大大的寒顫。

他咽了咽口水,大聲道:“算了,你将燈點上就出去吧!”

空明摸黑去點燈,然後将燈放在床頭,“少爺,您餓不餓,奴才去廚房給你拿點吃的?”

沈明臻搖搖頭,他現在是個失意人,全身麻木,已經不需要吃飯了——因為根本沒有知覺嘛。

但是下一秒,他的肚子就叫了一聲。

沈明臻有些尴尬:這肚皮真是太不争氣了!

空明就道:“少爺,吃點吧,您晚上都沒吃東西,奴才和董媽媽都擔心壞了,董媽媽在廚房給您煮了您愛吃的水煮肉,白漿豆腐,蒸蛋.......都熱着呢。”

沈明臻聽見董媽媽三個字耳朵豎了豎,空明太熟悉他了,立刻就道:“少夫人說今晚就在書房睡了,讓您先休息。”

他低聲道:“董媽媽吩咐過了,少夫人在書房的事情沒幾個人知道,您放心。”

沈明臻心中苦澀。

空明誘導:“少爺,董媽媽還在外面候着呢,您好歹吃點東西。”

他和董媽媽都猜測少爺跟少夫人吵架了,這才氣的少夫人去了書房。若是平時,董媽媽早就炸了,但今日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只吩咐了茶一姑娘照顧少夫人,自己卻熱情的給少爺做了一下午的飯。

沈明臻被他說的有些餓,他冷着臉,道:“那就吃些吧。”

空明高興的哎了聲,“董媽媽,您進來吧。”

董媽媽端着菜,躬身道:“二少爺,讓老奴為您布菜吧。”

***

董媽媽的手藝很好,沈明臻本來只是想夾幾口菜吃吃就完了,結果一開動筷子就停不下來,雖然沒人說他,但是他依舊有些不好意思——一個失意人不該吃這麽多飯的。

他應該頹廢,應該傷心,最後病恹恹躺在床上,水米不進,這種狀況,在話本裏有一個專業的詞彙形容:相思病。

現在自己竟然能吃下這麽多飯,簡直就是相思病圈子裏的倒數第一!

他正要為這個結論沮喪一番,就聽董媽媽道:“少爺,您多吃些,一天都沒吃好飯,應該再多吃點,這樣才有力氣。”

沈明臻心裏瞬間就好受了:是啊,他今天都沒吃飽,只喝了一碗粥,還這麽傷心,傷心一過度,不就餓了麽?

吃這麽點飯沒關系的。

他滿意的吃完了董媽媽做的所有菜,最後有了力氣,又能傷心了,他讓董媽媽和空明下去,燈就不用熄滅了,還是點着吧,對着燈傷感,也別有意境。

從明天開始,他要做一個安靜,沉穩,風度翩翩,學識淵博.......等等的美男子。

他要讓绛绛後悔!

董媽媽卻沒有立即退下去,等空明走了之後,她跟沈明臻道:“少爺,老奴多嘴,問您一聲,您是不是跟少夫人生氣了?”

沈明臻當然不會說自己求愛被拒,于是點了點頭,“算是吧。”

董媽媽就道:“少爺,這段日子少夫人心情一直不好,您多諒解。”

沈明臻忍不住,問:“是因為穆家的事情嗎?”

董媽媽點頭:“是。”

她也不避諱沈明臻,道:“少爺,我們家夫人跟穆家鬧過大矛盾,這事其實要打聽,也不是什麽大秘密,老奴願意說與您聽。”

沈明臻卻有些猶豫:“可以說嗎?”

萬一绛绛不願意他知道這些事情怎麽辦?

他就不想別人跟绛绛說他八歲走路平地摔把門牙磕掉了的事情。

董媽媽越來越滿意這個姑爺了,她道:“也不是什麽不能說的事情,雲州很多家族都知道。”

她就在旁邊站着,道:“當年,教我們夫人禮儀的唐大姑娘嫁進了穆府,跟穆家大少爺夫妻恩愛。我們夫人彼時也要去江南看望生了小少爺的二姑奶奶,臨行前兩人還說過話,沒有一點異樣。”

“但過了七八月,雲州來信,說是唐大姑娘得了風寒不治而去,少夫人日夜不停的趕回去,整個人都不行了。”

沈明臻聽了也不好受:“風寒确實是這樣。”

董媽媽卻道:“但我們姑娘卻懷疑唐大姑娘根本不是傷寒去世,而是別的原因。”

沈明臻聽的毛骨悚然,他的腦海裏響起了各種大理寺聽來的案卷,什麽謀殺,誤殺,但他不敢這麽問,只好道:“什麽......原因啊?”

他頓了頓,又問:“绛绛為什麽會懷疑啊?”

畢竟人都死了幾個月了——會不會有人故意做局讓她懷疑的?

他的小腦袋轉的極快。

董媽媽卻語含悲意:“因為,她沒找到她的墳!”

她抹了抹眼淚,道:“二少爺,雲州有一種風俗,婦人家若是死于非命,那便不能進家族宗廟裏。”

沈明臻背後冷汗陣陣,“那位唐大姑娘......?”

董媽媽顫抖着嘴唇,“我們夫人回去,在穆家根本找不到唐大姑娘的墳!找不到她的牌位!”

沈明臻聽的都要哭了。

他腦海裏想像出幼小的绛绛,得知亦師亦友的唐大姑娘死後,馬不停蹄的往回趕,卻被人阻攔不給拜祭,最後得知人根本沒進宗廟。

董媽媽道:“對外只說是感染了風寒,葬也葬在了穆家宗地裏,牌位雖不在宗廟,卻輕易也沒人去宗廟裏探尋,只有我們夫人,因折家自小跟穆家住的近,很多東西她都清楚,她回雲州,沒先去穆家,只先往穆家嫡系墓地的山頭去找,當時茶一還沒來折家,是老奴跟着她找了兩圈,根本找不到唐大姑娘的墳。”

她拿着帕子擦淚,哽咽道:“後來,還是在穆家遠房的墓地裏才看見,我們家夫人當時就氣的臉都青了,提着劍沖進了穆家祠堂,果然,上面也沒有唐大姑娘的牌位。”

沈明臻握緊拳頭,“那,那後來呢?”

他的心都揪緊了。

董媽媽深呼吸一口氣,這才微微穩住哽咽的說不出話來的聲音,嘴皮子哆嗦道:“我們夫人那個氣啊,在穆家大鬧一場,都說出要開棺驗屍的話來了,唐家的老爺和夫人,也就是唐大姑娘的父母這才親自出來說話了,說這是他們同意的,再後來,唐老夫人拉着她談了半宿的話之後,我們夫人才知道,唐大姑娘原來真不是病死的,她是上吊自殺的。”

沈明臻驚訝的啊了一聲。

董媽媽又開始擦眼淚了,“穆家大少爺在外面有了女人,唐大姑娘氣不過,跟他吵了幾句,穆大少爺憤憤出門,她心裏不好受,竟然想左了,屏退了左右,結束了自己。”

沈明臻聽的難受極了。

他也明白了為什麽唐大姑娘沒被葬進宗廟裏了。

這要細細說起來,就是善妒,再加上是自殺的,很多人家都忌諱這個,夫家只要強硬,不給進宗廟也是極有可能的。

但是他還有一點不明白:“唐家人.......就這麽算了?”

董媽媽之前聽折绛說過這事,所以接的很快:“唐家,只是江南唐家的旁支,是來投靠當年的雲王的,不是很得重用,跟穆家不能比。唐大姑娘能嫁給穆大少爺,也是她自己才華橫溢,聲名遠播,家世并不占多少。”

當然,還有更多複雜的利益糾纏董媽媽不知道。

她只想跟沈明臻道:“少爺,折家一共有三個姑娘,卻不同歲,我們姑娘三歲時,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就都嫁去了江南,我們夫人說起來,應該是唐大姑娘教大的,親如姐妹。”

“她這些天接連碰見穆家,心情本就不好,要是跟您有了争執,您大人有大量,老奴鬥膽,還請您低個頭,”

沈明臻心情複雜,酸澀中帶着心疼,他點頭答應:“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

得知了這麽悲傷的故事,沈明臻失意的程度莫名的減了一半,但還是很傷心。

第二天,折绛從書房回了屋子,在榻上準備歇息,沈明臻看看她,喊:“绛绛?”

折绛嗯了聲,見他臉色已經比昨天好多了,道:“你心情平複了?”

沈明臻嗯了聲。

折绛再問:“聽說董媽媽昨天跟你說了很久的話?”

沈明臻心裏有些忐忑:“也,也沒多久,就是說了唐大姑娘的事情。”

折绛又嗯了聲。

她躺在榻上開始眯眼睡覺了。

——書房的床一點也不舒适,她翻來覆去半夜才睡着。

沈明臻卻睡不着。

他昨晚也沒睡覺,今天本來想眯一下的,但折绛在這裏,他一點兒也不想睡,他想看着她。

悄悄的,多看幾眼,好像心就不難受一些。

他第一次有這種感受,突然就理解了林五對寧安郡主的心思,明白了林五的“痛苦”。

正想着,就聽空明在外面道:“少爺,少夫人,林家五少爺來了。”

沈明臻呆呆的啊一聲,然後問:“他怎麽來了?”

——他屁股好了嗎?

折绛道:“空明,擡你們少爺去書房,讓林家五少爺去書房等着。”

沈明臻就覺得折绛特別無情,特別冷酷!

但誰讓他喜歡上這麽個人呢,他只好應道:“對,我還是去書房吧。”

空明可憐的看了他家少爺一眼,招呼了幾個小厮過來,幾人扶着一撅一拐的沈二少爺去了書房,一進門,就見同樣一撅一拐站在那裏的林五,兩個屁股有傷心中失意的男子對望一眼,紛紛露出了不忍直視的表情。

林五驚訝道:“你這是怎麽了?”

前兒個走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啊。

沈明臻當然不會說真相了,他現在也沒心思扯謊,只道:“咱們被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林五一下子就相信了,實在是沈明臻這句話說的極對,他們這種人被打,那就是家常小菜,要是一兩個月不被訓斥,那才叫不正常呢。

林五讓兩人的奴才都下去,晃了晃酒壇子,道:“兄弟,來,今兒個哥是來還錢的,也準備了點酒,你去廚房叫幾個下酒菜,我們兄弟好好唠一唠。”

他掏出了三張一千兩的銀票扔在桌子上,“哥哥心裏苦,你受累,陪我喝點。”

沈明臻不喜歡喝酒,因為他一喝酒就醉。

要是往日,他一定要拒絕一番,但今天,同是天涯失意人,喝酒何必顧慮太多,他點頭,“好。”

兩人互相攙扶着走,還讓空明擺了兩張小榻,俱都趴在上面,你一杯我一杯的喝起來,除了形容猥瑣,姿勢不雅,倒是将悲傷的氣氛染的一屋子都是。

林五道:“你小子說的對,寧安根本不喜歡我,昨兒個我約她見面說清楚了,從今以後,她走她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他敬沈明臻一杯酒:“還是你厲害,弟妹歡喜你,哎,我這輩子,可能再也找不到真心歡喜之人了。”

沈明臻的心就被紮了一刀。

林五喝了兩杯酒,誠心誠意的道:“沈小二,你除了家世好點,長的好看點,其他地方我還真不服你,你說你怎麽就招姑娘喜歡呢?我這麽好,卻沒人肯嫁給我。”

他苦笑道:“你是不是有什麽招姑娘喜歡的秘籍啊?有的話不要藏私,拿出來給哥哥參詳參詳,哎,我比你還大三歲,可能以後你都有孩子了,哥哥我還是一條光棍。”

沈明臻的心就又被捅了一刀。

血淋淋的。

但是自己吹出去的牛皮,捅的再厲害也要受着,于是強顏歡笑,覺得開花的屁股都比臉上的笑好看。

但林五沒注意看他。

他今天是來傾訴來了,是來找一個人吐苦水來了,他的嘴就沒停過,“哎,哥哥心裏苦啊,跟在寧安屁股後面這麽多年——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跟杜子金打架吧?就是因為寧安說,杜子金總送她東西,她不勝其煩,我這才帶着你們去讨理。”

沈明臻嘆了口氣,他還記得那次。

林五哥本來是替寧安郡主出氣,結果杜子金被打了之後,沒出息的告訴了家中父母,三家對質,寧安郡主竟然說根本沒說那話,是林五哥自己瞎想的,氣的被揍的頭破血流的沈明臻都要罵人了,結果呢,過了幾天,林五哥又屁颠屁颠的跟在了寧安後面。

自從那次以後,再出去打架,沈明臻就開始混了,每次都不願意沖到前面,只在後面要結束的時候上去踢兩腳,證明自己在這場戰事裏也有貢獻,至少有一個參與獎。

“林五哥,”,沈明臻勸他:“你明白就好了,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林五點了點頭,給沈明臻倒了杯酒,“最近京都和雲州聯姻多,見你跟弟妹恩愛,我都想娶個雲州姑娘了。聽說她們爽朗大方,做事麻利——沈小二,等以後咱兩的傷好了,你也把我給弟妹引薦一番,都是自家人,卻還沒見過面呢。”

沈明臻低下頭,不說話。

林五察覺出不對勁了,他問:“你怎麽了?”

沈明臻搖搖頭,“沒事。”

林五心道,你臉色都白了,怎麽會沒事呢?他只好繼續問:“跟哥說說,別憋在心裏。”

沈明臻的眼淚就忍不住了。

他心裏苦。

林外就問他:“噢喲,怎麽還哭了,你這吓人啊。”

他突然靈機一動,道:“你是不是跟弟妹吵架了啊?”

沈明臻兩行淚哇哇的,“林五哥——”

林五含着看笑話的心道:“哎——說出來吧,哥哥我這麽丢醜的事情都跟你說了,你說你有什麽不能跟我說的?”

沈明臻耳根子軟,被他說服了,也是,林五跟他一樣,大哥也別說二弟了,都一樣的單相思。

他再次喊了一聲:“林五哥——我心裏難受。”

林五故意刺他:“你跟弟妹琴瑟和鳴,她還扒着你不讓出門,黏着你膩着你——”

沈明臻嚎啕一嗓子喊出來:“嗷嗚!我吹牛皮了!”

他大聲道:“她根本就不歡喜我,是我愛慕她!”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阿九去睡了,旅游真的很累,我還是宅着吧,我就不是喜歡出去玩的人!

麽麽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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