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03/罔生煙

并不是每一個造世都十分龐大,也有非常袖珍的世界。它們有的靈能稀薄,只能養活一些低等的靈物;有的雖然體型微小,卻蘊含十分強大的力量,裏面住着智者。

我們旅途中的第一個落腳的造世,便是一個很微小卻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的地方。

“是輾顧林。“秀城襲這樣向我介紹。

的确是一片樹林,樹葉是針形的,可也不覺這裏寒冷,只是有很濃的霧。

我走在霧裏,摸着那些樹說:“為什麽是輾顧呢?”

“每一個來這的人,穿過樹林,一定要回頭看一看,才能離開。”

“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嗎?”

“是一種習俗,一種儀式。”

我走向霧的深處,除了樹,還是什麽都沒有。

似乎只有樹啊,這個小巧精致的造世。

我正這樣想着,前面的林木裏突然竄出一個黑影,我慢慢走過去,原來是一個風塵仆仆的農夫。

我并沒有打擾他,安靜地跟在他的身後,他發現了我,也沒有在意,自顧自地走着。

又走了一會,霧氣越發的濃了,這時,我們看到一棵十分高大的樹上,橫卧着一道人影。

呼......

口裏吐出雲霧,樹上的人慵懶地撐起臉來,用手彈一彈長煙杆下垂吊的煙袋,四周的霧散開了,我們這才看清她的模樣。

她長得像個等人高的人偶——或者說她就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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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筆畫出來的眉眼,又彎,又細,又長,五官比例極其誇張,笑起來的時候嘴角能咧到靠近耳根的位置。

農夫說:“我想要忏悔。"

她問:“你有什麽罪呢?”

“我殺了我的親人。”

“啊,稍等。”人偶一樣的女人倏地從樹上飄下來。是的,她是飄下來的,因為她的下身沒有實體,就像她口中的煙一樣虛無缥缈。

她敲一敲煙杆,從煙鬥口抽出一卷細細的長軸,嘩啦啦鋪開,無限延長,不知要攤到什麽地方去。

她用食指點着卷軸看了一會,眯起眼睛,對農夫說:“我啊,覺得你沒有什麽需要忏悔的。”

農夫大驚,“啊?為什麽?我可是把我的親人都殺死了啊!”

她說:“我的日志裏寫着,上上上輩子,你是個男人,你今世的父母是你的戰友,可在敵人的誘惑下背叛了你,害死了你的孩子;上上輩子,你是個女人,你的今世妻子,那時是你的丈夫,誣陷你的女兒是你和情夫的雜種,活生生把她摁在糞坑裏溺死,後來又将你亂棍打死;上輩子,你也是個女人,你的兒子,過去也曾是你的孩子,生産他的時候你血崩而死,而他活下來了。”

農夫一時茫然,不知怎樣才好。

“不過,你今生殺害他們是沒有理由的,你只是單純想殺掉他們。”她這樣說道。

農夫狠狠道:“沒錯,不知道為什麽,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日子越久,我就越恨,沒有來由的恨......”

“這大概,就是指宿怨一類的殘留污穢吧。”

農夫向她叩首,“感謝您的開導,現在我可以安心上路了。”

秀城襲小聲告訴我,她就是輾顧林唯一的靈體,喚作“扶封”。

我默默看完一切,走到扶封身邊,還沒來得及跟她說話,就看她化作一縷煙,嗖的一聲鑽進了卷軸的紙頁裏。

我低頭看卷軸,在她進去之前,那一片紙頁是空白的,而她進去後,紙頁上才有了墨跡。

不一會,她又鑽了出來,只是面容和剛才完全不同了。

還是比例誇張的畫似的臉,但我認出來了那張臉是在模仿另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哈啊——

我渾身冷汗,連退幾步,撞進秀城襲的胸膛裏。

“你有什麽罪呢?”扶封問我。

我仰着脖子,劇烈喘息,“我有罪,我有很深重,無法饒恕的罪。”

扶封搖頭,“不,你在撒謊。”又問我,“你有什麽罪呢?”

我深深閉上眼,秀城襲握緊我的手,輕聲告訴我,不要害怕,告訴她心底真實的想法,一切就會結束。

心底真實的想法?

是了。

我的心中,真正想的,大概就是......

“吾殿根本沒有任何罪過!”我睜開眼,大聲向她宣告,“即使是今日,吾殿絲毫沒有感覺推行的法案有何失誤!吾殿選擇隐瞞的夢見,也是目前最好的選擇!吾殿——吾殿對安蒙曼洛奇充滿了困惑,以及......”

扶封凝神正視着我,秀城襲也認真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氣,講出了一直以來深埋心底的荒唐之言:“我對安蒙曼洛奇,由衷的失望!!!”

“我對深藍以及它創造萬物又任其荒廢的行為,憤怒而失望!!!”

秀城襲緊緊攥住我的手,扶封凝視我片刻,忽的咧嘴大笑,無盡綿延的卷軸中心燃起純白的火焰,把紙頁上的文字逐一燒毀。

在火焰燒盡的那一刻,我看到卷軸的末尾寫着“她”的名字,還有她和扶封的對話記錄——她曾經也來過這裏?!

——“有罪的人啊,報上你的姓名吧。”

——“葛天恒桓。”

——“偉大的長生殿幺女啊,你有什麽罪孽呢?”

——“我的罪孽,就是衆世所不為,衆世所妄為,衆世無所為所謂!蒼生之業,是我罪孽。”

不要!

我伸手去抓即将燒毀的紙頁,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扶封的臉,失去了所有色彩,只留下純白的面盤。

“是衆世深罪,還是衆世清白?”

卷軸燒盡,徒留煙杆,長煙杆被她拾起,送到嘴邊吐納煙霧,看向我,“是怎樣,是怎樣......”然後一點點透明,化為烏有。

我慌張地轉身,拉住秀城襲的臂膀,淚水潸然而下,無力地搖頭,他抱住我的肩膀,撿起地上的空白卷軸,放在我的手心。

輾顧林,每一個走過的人,都要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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