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真出事了

樂哥讓魏謙先上着白天的班,等胳膊拆石膏了,就轉到晚上去。

夜總會的夜班待遇非常好,兩撥人倒班,一個班只有四個小時,錢卻是白天的三倍,這意味着他每天只上四個小時的班,就能讓自己一家人過上非常寬裕的日子——當然,拿高薪的是打手,不是麻子那種苦哈哈打掃衛生的小弟。

以魏謙的資歷,原是不能上這個榮耀的夜班的,樂哥為了表示親近,親自和經理吩咐了,破格提拔。

麻子羨慕得不行,魏謙卻沒什麽喜色,煙抽得反而更兇了。

前途兇險而迷茫,即使魏謙是個錢串子,他也很難對那些多出來的收入表達喜色了。

這一天,宋小寶和魏之遠放學回家,魏謙把一個兩斤多的小西瓜一切兩半,讓他們倆一人一半拿勺子挖着吃,吃寫作業去。

宋小寶盤腿坐在沙發上,吃得滿嘴都是西瓜湯,興致勃勃地邊吃邊說:“哥,妞妞姐死了。”

魏謙一愣:“誰?”

??

“妞妞姐,這麽高,臉上有兩個小窩窩,眼睛是這樣的,梳這樣的頭發,在前面小平房那邊住”宋小寶描述眼睛就伸手撐開自己的眼睛,描述到頭發就去揪自己的頭發,一席話說得手舞足蹈,全是肢體語言,可見她一年級語文就不及格是有原因的。

魏謙往後一仰,躲她遠了點:“你給我坐好了,好好說話,噴我一臉——死了?怎麽死的?”

“這樣死的。”宋小寶說,原地翻起白眼,抱着她的半個西瓜往旁邊一倒,一行西瓜汁應景地從她嘴角淌了出來。

魏謙:“”

他的小妹妹盡管還年幼,可有一種透過現象刺穿質的超凡脫俗的模仿能力。魏謙第一次覺得這丫頭長得不好看也挺可惜的,不然等她長大了,說不定能當個演員。

魏之遠在旁邊冷靜地補充說:“吃耗子藥死的。”

宋小寶從死亡狀态裏複蘇,忙問:“你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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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之遠像個見過大世面的人那樣淡定地說:“她嘴裏吐白沫,臉是那個顏色的,肯定是吃耗子藥死的,我以前見過。”

宋小寶崇拜地說:“你怎麽什麽都見過?耗子藥好吃嗎?”

魏之遠被她這蠢得超出預期的問題問得眉尖一跳,三秒鐘以後,他決定配合這個腦供血不足的蠢貨,于是用一種嚴肅正經的口氣說:“還行吧,花花綠綠的,紅的是西瓜味的,綠的是蘋果味的,耗子都愛吃。”

宋小寶眼巴巴地:“脆麽?”

魏之遠:“脆。”

魏謙:“”

魏之遠畢竟是個孩子,魏謙其實看得出,他有時候故意裝傻,不過魏謙一直以為小遠是在讨好小寶,沒往自己身上想過。

畢竟,他一生中鮮少得到關懷,連自己都會忽略自己。

這件事原魏謙聽過就算了,因為他到最後也沒能通過小寶的敘述想起“妞妞”是什麽人。可是這件被他忽略的事并沒有過去,傍晚,三胖和麻子一起買了菜,到他家來做飯,端菜的時候,三胖故意不滿地踹了魏謙一腳:“老子來伺候你當大爺的是吧?別坐那等吃,不是還有一只手呢嗎?拿碗筷去!”

魏謙揚聲:“麻子!”

麻子利落地答應一聲,就要替他去幹活,被三胖眼睛一瞪給吓得縮了回去。

“麻子啊,”魏謙慢慢騰騰地起來,中肯地評價說,“您老人家可真是慫得難受啊!”

麻子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美滋滋地說:“是呢!”

魏謙:“”

魏謙晃蕩到廚房,腳尖挑開櫃櫥,懶洋洋地往小屋看了一眼,那倆小崽子終于消停了,一人占着一個桌角,對着寫作業。

魏謙心情忽然無法抑制地好起來,感覺屋子裏有這麽兩個會喘氣的小東西在,顯得像個家了。

“謙兒,”這時,三胖突然開口說,“這兩天看着點咱妹妹小寶,放學了別讓她出去瞎跑。”

魏謙随口應了一聲:“怎麽了?”

三胖說:“你知道妞妞吧?”

魏謙:“嗯?”

“前邊住着,紮小辮的那個,比小寶大一歲。”三胖往倆小的屋裏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湊在魏謙耳邊說,“那丫頭今天下午沒了,自己吃耗子藥死的。”

魏謙懶得聽這些別人家的破事,他自己的破事都慮不過來呢,于是不耐煩地看了三胖一眼:“我看你是閑得蛋疼吧胖子,一天到晚不是說媒拉纖就是三只耗子四只眼的破事,你”

三胖表情凝重地在他受傷胳膊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巴掌:“你他媽小點聲!”

“嘶我操你”

三胖嚴肅地說:“你聽我說!那小丫頭是被人糟蹋了,孩子膽小,好幾天過去她都不敢告訴大人,這兩天天熱,聽說最後下面都化膿了,也不知道受多大罪,再不敢說,昨天一時沒想開,自己吃耗子藥自殺了——你對你妹妹上點心行不行?”

魏謙皺着眉看了他一眼:“扯淡”

“誰跟你扯淡?有拿這事扯淡的麽,人都死啦!我有那麽缺德嗎?”三胖瞪了他一眼,“我他媽跟你說正經的呢,這兩天把咱妹妹看緊點,聽見沒有?”

魏謙難以理解地伸手在自己腰上比劃了一下:“那小屁孩細胳膊細腿的,往那一戳不就是根筷子嗎?有什麽好那個的?誰啊?有病嗎?”

“跟你丫個不開竅的孫子說不清楚,每天就認識錢,就知道打架,你還知道什麽?”三胖不耐煩地揮揮手,“有些人就是對着正常女人硬不起來,有喜歡那種沒長大的小孩的,還有喜歡男人的呢——妞妞她媽都快哭成經病了,嚷嚷着要報警,現在被她奶奶給鎖在家裏了。”

聽見“男人”倆字,魏謙不适應地皺了皺眉,又問:“幹嘛不讓報警,她奶奶老得癡呆啦?”

“老太太腦子不轉彎,她覺得這事要是報了警傳出去,他們一家都擡不起頭來做人了。唉,總之”三胖說到這,突然住了嘴,因為他一擡頭,正看見魏之遠不知什麽時候趴在了廚房門邊上,也不知道他聽見了多少。

三胖給吓了一跳:“哎喲這倒黴孩子,怎麽走路都沒動靜,跟黃鼠狼似的!”

黃鼠狼魏之遠面色無異,好像沒聽見他們倆說話,挺胸擡頭地說:“我幫我哥端盤子。”

“嘿,這小黃鼠狼,還挺會孝順!”三胖蒲扇一樣的大巴掌糊在了魏之遠的後腦勺上,幾乎把他的小腦袋都給包進來了,匆忙地往他後背上一推,“快去吧。”

說,他和魏謙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方才的話題。

之後好幾天,魏謙都是接送倆孩子上下學的。

敗家的小學校,早晨上學太晚,晚上放學又太早,魏謙配合他們的時間非常困難。

早晨還勉強能湊合,下午放學那點鐘尤其缺德,三點多,魏謙離下班還早,他得拖着一條打着石膏的胳膊兩頭跑,每天以最快的速度沖到小學校,急匆匆地把倆崽子弄回家,一人給買個五毛錢的“雙棒冰棍”,然後把他們倆反鎖在家裏,再趕投胎的一般風馳電掣地跑回去。

字面意思,他真是用腿跑的,魏謙因為要轉到夜班那邊,來就有好多人暗中看他不順眼,他怕耽誤時間太長,給別人說三道四的機會,又不舍得那點車錢。

他就這樣活生生地練出了一雙趕超公交車的飛毛腿。

宋小寶那個沒心沒肺的一點也不知道心疼她哥,對這樣的生活還挺滿意,因為每天有一根半的“雙棒”吃多出來的半根來自于魏之遠,魏之遠一般會把雙棒掰開,自己先吃一半,剩下一半多數時候就便宜小寶了。

好吃懶做——他已經全摸清了這個小妹妹的尿性,并十分擅長對付她了。

這麽驢拉磨似的來回跑了十幾天,等魏謙去醫院複查的時候,當場被醫生劈頭蓋臉地臭罵了一頓,提出嚴重警告:“你要再這樣,就等着長一條山路十八彎的胳膊吧!”

魏謙覺得頗有些沒面子,因為麻子就帶着倆小東西在外面等着,這一大兩小一水的沒見過世面,魏謙覺得在他們面前挨訓十分沒面子,自己大哥的權威都遭到了破壞。

魏之遠一聲沒吭,感覺心裏好像被磕了一下,酸疼酸疼的。

他心裏生出某種男子漢一樣的保護欲,而軀體依然是幼小稚拙的。

日益生長的渴望強大的心和兒童有限的生理條件之間的矛盾,構成了魏之遠青春期之前的主要心理矛盾。

當天半夜裏,魏謙就聽見廚房裏乒乓亂想,他伸手一摸,旁邊的那小子不知什麽時候起來了,魏謙揉着眼低罵了一句,走進廚房,擡手拉開廚房的燈,一邊擡手擋刺眼的燈光,一邊不耐煩地說:“大半夜不睡覺,你瞎折騰什麽?”

魏之遠正拖着一條長長的鋼管,無辜地擡頭看着他。

廚房連着陽臺的那一半平時是做飯用的,另外這一半就用于堆放各種雜物了,雜物裏不乏各種魏謙随手丢在裏面的兇器。

魏之遠就是從這堆雜物裏拖出了一根廢舊鋼管,他這回特意挑了一根比較短的,趁他的手,不至于像上次一樣丢臉地拖拉在地上,手裏拿着武器的時候,他會覺得自己非常有力量。

魏謙愣了愣:“你拿它幹什麽?”

魏之遠看了一眼他換了新繃帶的胳膊,挺了挺胸說:“我帶着上學,明天你就不用來了,我帶小寶回來,到家我看着她不亂跑,會反鎖門。”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着某種理所當然的态度,俨然是個能扛事的小大人。

魏謙覺得心裏怪窩得慌的,這撿來的小子不是個白眼狼,懂事,知道心疼人,可面上,魏謙卻依然不客氣地皺了皺眉,一只手把魏之遠拎起來,打開水龍頭把他的小髒手沖了沖:“你還能耐了——把手洗幹淨,給我老實睡覺去,再折騰我揍你!”

魏之遠順從地沒争辯,大哥表情雖然臭,話也不好聽,但是魏之遠不在意,反而很愛聽,他是受過真虐待的孩子,分辨得出那種是真正的惡意,哪種只是不同形式的關心。

不過魏之遠雖然當時是沒吭聲,第二天趁魏謙不注意的時候,他還是把那根水管塞進了自己的書包。

下午魏謙按着平時的時間跑來接人的時候,卻在半路上就看見了小遠正帶着小寶往家的方向走。

這倆崽子竟然沒等他,膽大包天地自己回家了。

因為在馬路對面,他們倆沒看見魏謙,魏謙也沒過去,只是遠遠地在後面跟着。

雖說是營養充足了、長開了點,那小男孩也不過只比小女孩高出兩個指頭,然而他就像一個有力的保護者一樣,表情嚴肅,一只手拉着妹妹,另一只手舉着一根髒兮兮的鋼管,把回家的這一小段路走得如同闖天門陣一樣義無反顧。

魏謙有些啼笑皆非,他一路目送着倆小孩到了家,魏之遠非常嚴肅地讓小寶先進屋,然後他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樣舉着那可笑的鋼管,探出頭來在家附近仔細地偵查一番,沒能偵查到敵情,卻發現他哥正吊着胳膊,在不遠處的牆根下看着他。

魏之遠愣了愣,随即,他看見魏謙不但沒有對他擅作主張發火,反而對他微笑了一下。

魏謙擡起少年人那種特有的、極清瘦的下巴,沖魏之遠點了點,示意他鎖好門。

魏之遠乖乖地轉身進屋,把門反鎖,爬到床上,扒開窗簾,趴在了窗戶上,看着魏謙點了根煙,默默抽,算是歇了歇腳,快步轉身走了。

“哥連口水都沒喝呢。”魏之遠這樣想。

當天晚上,魏謙回家的時候就驚訝地發現桌子上的搪瓷缸子裏,有人給他涼了一杯白開水,伸手一摸,不涼不熱,溫度正好。

之後一個禮拜,都是這樣過的,魏之遠獨自帶小寶放學,然後魏謙遠遠地綴着他們倆,看着他們到家鎖好了門,再離開。

終于,妞妞的事已經過了小一個月,附近沒再發生過別的不太平的事,而魏之遠又看起來非常靠譜,魏謙決定不再接送他們倆了,三個人又各自恢複了生活的正軌。

結果就真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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