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頂天立地的魏之遠

可惜他的提議被老熊想也不想地一口拒絕了。

魏謙:“為什麽?”

老熊用他那種固有的、火上房也能陌上花開緩緩歸的腔調說:“我們倆三觀不合。”

魏謙:“”

同時他心裏想:你媽。

魏謙問:“你雇我看店的時候怎麽不說三觀不合呢?”

老熊有理有據地回答說:“那是雇傭關系,現在你要和我一起走,你還要出資,那我們就是合作關系了,我不能要一個三觀不合的合作夥伴。”

魏謙耐心地問:“不是,你到底想要什麽樣的三觀?”

老熊:“問出這個問題,說明你根就難以用有效的語言描述自己的三觀,你壓根就沒有那玩意兒的概念,唉,可悲的世俗之人,生命中沒有一盞指路的燈塔,活得該有多麽渾渾噩噩啊!”

魏謙想知道,到底是哪個精病院院長玩忽職守,竟肯把這路貨色放出來禍害社會。

老熊淡定地看着他:“你肯定覺得我有病,那是因為咱倆三觀不合。”

魏謙深吸一口氣,耐下性子和他讨價還價三百回合。

老熊活像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地不肯帶他,魏謙心裏磨拳霍霍地想把他揍扁,可是又不想得罪一條人傻錢多的財路,于是掏心挖肺地說:“吃喝費用我自理,平時幹得了苦力,打得了群架,你就權當多雇個人,還不用你給工錢,你他媽就多帶我一個人怎麽了?”

老熊一開始入定一樣地充耳不聞,聽到這裏,忽然色一動,懷疑地看着魏謙:“打群架?你還會打架?”

魏謙:“是啊,第二專業。”

老熊打量他一番,嚴肅地思考了一分鐘,出乎他意料地點了頭:“那行,只要你能吃苦,就帶你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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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謙心滿意足,踩上自行車:“得嘞,謝謝您了,熊老板。”

老熊又叫住他:“哎,我們沒準過兩天就出發,你學校那邊行嗎?”

魏謙豪爽地說:“沒問題,不念了。”

老熊靈芝一樣多肉的臉上露出了一點贊賞的笑容:“雖然咱倆三觀不合,但我還是得說,我特別佩服你這種敢于逃學奔前程的精,真勇士。”

魏謙騎在自行車上,遠遠地回過頭來回答:“我保送了,等秋天開學。”

老熊:“”

片刻後,被欺騙了感情的老熊拖着老旦般的長音,開始在魏謙身後叫罵:“臭不要臉的保送黨!你還想妄圖混跡勞苦大衆隊伍,你、你”

魏謙哼着小調騎遠了。

就這樣,魏謙開始了他生命中又一次要錢不要命的作死之旅。

這一回,臨走的時候,魏謙沒有不聲不響。

一來,跟着老熊出去做點小買賣不是不能說的事,二來,他也确實又長大了兩歲。

設身處地,魏謙想,如果自己是三胖,突然收到莫名其的求救短信,又聽到那麽駭人聽聞的事實真相,非得瘋了不可。

流逝的時光并非毫無痕跡,它開始讓他意識到,當年是麻子和三哥一直慣着他、遷就他,現在是宋老太容忍他、照顧他。他也開始承認,自己滿心的苦大仇深,實際卻一直在任性妄為。

麻子他這輩子是沒機會了,但是剩下兩個,他想對他們倆好一點。

魏謙臨走的時候通知了宋老太,告知了三胖,最後跑到麻子家裏,和麻子媽說了一聲,給她留下了一千塊錢,哄她說是麻子寄回來的。

沒告訴那倆孩子。

沒必要,而且經過上次的南方之行,魏謙幾乎怕了魏之遠。

那小子個頭是不小,卻老也長不大一樣地粘人。

兩年前是暑假,這回魏謙生怕他連學也不上了,直接就撂挑子跟他走人了——魏之遠絕對幹得出這種事。

然而魏之遠還是察覺出了蛛絲馬跡。

起因是魏謙臨走的前一天晚上,為了出遠門做準備,他買了一包常備藥,剛回家放下,麻子媽就推着輪椅出來,在樓底下喊他,說是電視機壞了。

魏謙匆匆忙忙地跑去幫她修,就把這事給忘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發現魏之遠正坐在椅子上,仔細地研究那些藥的種類。

魏之遠張嘴就問:“哥,你這是要去哪啊?”

魏謙自己也不知為什麽,聽他這麽一問,汗毛都豎起來了,幾乎升起某種被捉奸的惶恐,舌頭打了個結,磕巴了一句,才用忽悠的方式禀告他們家小祖宗:“去、去哪?去什麽哪?沒有啊!哦,那個是快夏天了,人容易中暑熱傷風,我準備提前的。”

魏之遠默默地擡頭看了他一眼,沒吭聲,把裝着藥的塑料袋放回了原處,他分明看見裏面有一包預防暈車的藥和幾支口服葡萄糖。

宋老太被魏謙囑咐過,甭告訴那兩個小的,怕他們心浮,尤其怕魏之遠不好好上學,她從廚房端飯出來,瞥見此情此景,連忙欲蓋彌彰地說:“那是我讓你哥買的,他沒要往哪去,這孩子,真能瞎想。快拿筷子去,咱們要吃飯了。”

她這瞎話說得,口氣一唱三嘆,幾乎要湊成一出沙家浜。魏之遠哪會聽不出來?

他再回頭一看,只見飯桌上是幾盤餃子——得,滾蛋的餃子接風的面,她還挺尊重傳統。

魏謙對锲而不舍地往他的話裏插刀的老貨無話可說,他算是看透了,讓她擴散小道消息,她保證能對得起組織,讓她保守秘密,那是自作孽不可活。

宋老太保守秘密的方法,自古只有一個:生怕別人不知道。

魏之遠不是什麽溫吞的性格,但是也從來學不會勃然作色,天生性格使然,他內心不管多麽腥風血雨,也不會大吵大鬧地發洩出來,只會用無聲無息的表情和眼表達他的極度失望和委屈。

他已經聽出來了,大哥要幹嘛去,奶奶是知道的。

而他們一致把他當成了不懂事的小孩盡管他已經不再裝瘋賣傻地和小寶追跑打鬧、不再假裝天真無邪地撒嬌,盡管他正栉風沐雨地向着大人的标準一路狂奔,俄頃也不敢停歇。

十三四歲的男孩子,青春期的躁動和急劇的身心變化,讓魏之遠越來越難以忍受大哥對待他的态度,他心中郁憤無從排遣,只好如地火一樣壓抑在心裏蠢蠢欲動的火山下。

晚上臨睡前,魏之遠拿出了一份通知書遞給魏謙:“給我簽個字行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活像是遞了一份檢讨書,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眼皮也不擡,表情冷漠。

魏謙掃了一眼:“夏令營?什麽夏令營?”

魏之遠冷淡地說:“前一陣子我們學校組織了奧數的選拔賽,我被選上了,暑假被選派去參加培訓哦,參加過培訓的小升初可以直接進校初中部重點班。”

這換成任何一個其他孩子,都會歡欣鼓舞地跟大人顯擺一番,可是魏之遠似乎就只是要魏謙作為監護人簽個字而已,臉上繃得緊緊的,一點也不見喜色。

他喜不出來,反正再怎麽樣,他在大哥面前都是無能為力的。

可他年輕的監護人卻覺得十分驚喜——特別他看到通知單上寫着,一個學科全校只選派一個學生的時候,讓魏謙覺得異常長臉,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然而随即,他又覺得不該太過喜形于色,省得讓小孩驕傲自滿,所以他幹咳了一聲,硬是把上揚的嘴角拉平了,簽了字,一板一眼地說:“既然去就好好學,讓你去是學校老師看得起你,到時候別掉鏈子丢人現眼。”

魏之遠低眉順目地點了點頭。

魏謙摸了摸褲兜,然後想起了什麽,打開了鎖着的小抽屜,摸出了點錢,裝在一個信封裏——他做這事的時候,因為心情太愉悅,樂極生悲地把桌上小寶放的一瓶花露水瓶碰倒了,雖然眼疾手快地扶了起來,手腕上卻還是沾了一些。

魏謙随手撕了塊紙擦幹淨手腕,把信封遞給魏之遠:“這個我給你放在外面了,要出去住的話,自己在外面吃喝都別委屈了。”

說,他擡起手,順手揉了揉魏之遠的頭發。

他的手腕上依然殘留着的花露水摻雜了酒精的香味,手指修長而有力,魏之遠突然覺得頭頂似乎有一股電流沖進了他的腦子裏,他竟然情不自禁地臉紅了。

臉紅過後,他心裏又開始用上莫名的羞憤交加,滋味難以言喻。

魏之遠突然開口叫了一聲:“哥”

魏謙回頭看着他。

魏之遠想對他哥說,從今往後,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長大成人的方向,不會再想莬絲子一樣死乞白賴地纏着大哥了,他再也不會像兩年前那樣不顧一切地追着大哥的腳步,千裏迢迢孤注一擲地去做一個拖累。

他會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魏之遠,而不是一個無所适從的跟屁蟲。

然而迎着魏謙愉悅而克制的表情,魏之遠到了嘴邊的話在喉嚨裏滾了幾圈,又原原地從哪來滾回了哪去,散落成了一肚子的鴉雀無聲。

他默然搖搖頭,沒了下文,什麽也不想說了。

第二天,魏謙一路目送着魏之遠騎着自行車帶着小寶去上學了,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松了口氣,收拾了行李出門和老熊他們彙合。

老熊帶着大蛤蟆鏡和遮陽帽,嚼着口香糖,臨行之前還在囑咐魏謙:“帶你可以,不過咱們醜話說在前頭,那邊的鐵路至今還沒修好,咱們得開車進去,沒準去哪,平坦的地方海拔高,海拔稍低的地方路不好走,尤其山路,每年都有大批冤鬼翻車下山從此挂在牆上的,咱們最早七月底才能回來,那罪真不是人受的,你确定跟我去。”

魏謙毫不猶豫地點頭。

老熊搖頭晃腦地嘆了口氣,準備繼續用他催眠故事般地語速來頓長篇大論,被魏謙忍無可忍地打斷了。

魏謙:“熊老板,聽你說話,總讓我想起一句詩。”

老熊看着他。

魏謙說:“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老熊帶着帶着蛤蟆鏡,在那思考良久,直到車已經開車了市區,他才如夢方醒地問:“不對啊,剛才那句是說人姥姥的吧?你個混賬東西。”

魏謙知道他不學無術,不知道他如此這般地不學無術,更令他嘆為觀止的是,他這樣不學無術,竟然還敢腆着臉附庸風雅此人真是,非同一般的一言難盡。

魏謙跟着老熊這麽一走,就悄無聲息地走了好幾個月,開始還會偶爾打電話回來報平安,後來幹脆音訊全無。

期間宋小寶還念叨了好幾次,魏之遠卻一句也沒提,宋老太懷疑這氣性賊大的孩子是給憋在心裏了。

魏之遠一個人睡空蕩蕩的大床,每天晚上必然要熬到十二點以後,用的作業就訂成演算紙,邊邊角角全都寸土寸金地寫滿,三四天就能用厚厚的一整。

宋老太看着那些她看不懂的演算過程,愣是沒舍得賣破爛,給珍藏了起來,作為每天例行公事地教育宋小寶的工具。

宋小寶就此受到了慘無人道的折磨,因為她和藹可親的奶奶對她就只剩下了這麽一句話:“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

宋小寶嘀嘀咕咕胸無大志地說:“我就是中等生嘛。”

“中等生,”奶奶用筷子打她的頭,給出了一個毫無根據的結論,“中等生就是丢人現眼!”

她連新聞聯播裏采訪外國人時候底下放的字幕都看不懂,大字不識一籮筐,居然還大言不慚地評價中等生

中等生挺好的,又不是吊車尾!

宋小寶覺得奶奶狗屁也不懂,根說不通。

大哥威脅要剪她的頭發,二哥是那個該死的“人家”,奶奶變成了一個車轱辘話的碎嘴子,宋小寶覺得她在這個家裏,簡直就是個撿來的苦菜花,真是怎麽做都不對。

很快,夏天就來了,魏謙依然沒有消息。

那天魏之遠去參加學校的一個模拟考試,沒有去上課,提前回家了,奶奶讓他買二十斤大米,魏之遠就騎車去了,半路上,他經過了一個社區活動中心,魏之遠原漫不經心地騎過,不知怎麽的,卻突然剎了車。

只見活動中心裏有一塊大平臺,大概是六一快到了,一個老師模樣的人正領着幾個八九歲的小孩在裏面排練節目,當然,小孩排練兒童節目沒什麽好看的,魏之遠的目光落在了一個男人身上。

那人也就四十來歲出頭,背卻已經佝偻了,鞋拔子臉上是沒剃幹淨的胡子,穿着一身髒兮兮的衣服,顯得十分猥瑣。

那男人坐在一條公共長椅上,正不錯眼珠地盯着場中幾個跟着音樂蹦蹦跳跳的小孩看。

他的眼幾乎化成實質,險惡地堪堪觸碰到那些小孩的身上。

就算這家夥化成了灰,魏之遠也認識——這就是那個曾經被他一根鋼管打跑了的變态戀童癖。

魏謙當時一直在找這個人,可惜一直也沒找着,沒想到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撞在了魏之遠手裏。

魏之遠推着車躲在一個牆角後面,就像一個初次狩獵卻異常耐心的小豹子,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地觀察着那個男人。

一直等了一個多小時,小孩們才結束了排練,魏之遠注意到,幾個孩子鬧哄哄地從社區活動中心的鐵栅欄門裏走出來的時候,那個變态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了起來。

可惜陪同的女老師一路跟着,他沒找到下手的機會。

男人就像一個被掐長了脖子的鵝,垂涎三尺地盯了好半晌,直到小孩們已經走得沒影了,他才喘着粗氣轉過身來,褲裆已經鼓了起來。

此時街上沒什麽人,男人因此毫無顧忌地把手按在自己的褲裆上,一邊走一邊揉。

他晃晃蕩蕩地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魏之遠只猶豫了一秒鐘,就把車鎖在路邊,悄悄跟了上去。

這附近的小學校是某公立小學剛剛設在這邊的分校,位置比較偏僻,魏之遠猜測可能就是這個原因,變态才會開始到這裏活動。

魏之遠綴着他足足走了将近四十分鐘,才見男人走進了一個肉食加工廠裏。

而後魏之遠不動聲色,原路返回,買米回家,到家以後只字沒提,照例和宋小寶一個人洗碗,一個人收拾廚房,然後各自在各自的房間裏做功課。

宋老太囑咐一聲,又出門去做活。

魏之遠溫習了功課,看了一部分老師送給他的奧數書,屋裏安靜得連鐘表“滴答”的聲音都聽得見,做這一切,魏之遠才擡起眼睛掃了一眼小寶緊閉的房門,漆黑的眼睛如同濃墨點的。

然後他掏出了一個新的記,寫下了日期、肉食加工廠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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