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修

只有他一個人。

夏钰明醒來的時候沈漠不在,外面的天已經黑了,從窗戶裏望出去,一片黑暗幕布上閃着黃白的人造光。

房間裏的空調開着,呼呼運作吹出暖氣,伸手打開床頭的燈,房間一下子塞滿了光。

夏钰明想,這下子,從外面看過來,自己的房間應該便和外面千千萬萬個住着人的房間一樣,沒什麽不同了。

燒已經退了,只是頭還在陣陣作痛,喉嚨裏好像燒了一把火,肚子也咕咕地叫。

想起發燒時的那些三分胡話七分氣話,夏钰明心裏瞬間騰起一股羞恥感,然而不過一瞬這羞恥又被痛快取代——他從來沒有這麽放肆過。有什麽關系呢?都已經到了這個境地,什麽都沒有關系了。

拿起床頭放着的遙控把空調關掉,爸媽已經走了,經濟來源少了一半,過不起開空調的日子了。

他清清喉嚨,發現手邊有一杯水,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放的,想都不想直接拿起來,意外地發現那水居然是溫的。

一口氣喝完以後重新躺了回去。

夏钰明懶洋洋地躺在那裏不去做飯只是盯着天花板邊的污漬看,他以前常常以這種方式來壓抑自己的情緒。如今可以随意釋放情感了,這習慣卻改不掉了。

他懶了十多分鐘沒動,最後抵不過腹中的餓意,起身披了件衣服出門打算随便燒點東西給自己吃。

一開房門,一股食物的味道在夾雜着空氣裏的冷意傳進了鼻腔。

有人在廚房燒東西。

夏钰明心裏一動,緩緩升起一些妄念來。

會不會是他爸媽,會不會這只是一場誤會。

他既害怕又期待,像個對考試分數不确定的小孩去接成績單,想邁出步子又邁不出步子,心情十分矛盾,在原地掙紮了大概有兩三分鐘才逼迫自己走進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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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廚房的那一瞬,那可笑的不切實際的期望就破滅了。

廚房裏的是那只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關心起他來的魔,那只魔裹着厚厚的羽絨衣,一只手怕冷地縮在袖子裏另一只手小心地拿了邊上的抹布放在砂鍋蓋子上。

夏钰明張了張嘴,喉嚨裏那股火辣辣的疼痛好像又起來了,病痛讓人如此脆弱。

“你起來了?”沈漠聽到後面的動靜轉過頭,砂鍋蓋子被打開,鍋裏咕嚕咕嚕沸騰着升起的霧氣淹沒了他好看的眉眼,“我在床頭給你留了水,喝了嗎?”

夏钰明嗯了一聲舉起手裏的杯子,“喉嚨不舒服,還想再喝點。”

“你去睡吧,我幫你倒。”沈漠接過他手裏的杯子。

夏钰明點頭說謝謝,忽然覺得委屈。

他以前很多次想要被人在生病的時候照顧,特別是小的時候,如今夢想成真,心裏反倒是難受起來。

他不知道沈漠這麽做是為什麽,也不想去問,只覺得疲憊。

不知道真相以前他東猜西猜,日日惶恐不安,現在知道了真相,竟然甚至有隐約松了口氣。

好像終日走在懸崖邊上的人,戰戰兢兢地看着深不見底的深淵,小心翼翼只求在安全地多呆一會兒,可其實掉下去了也就是這麽一回事。

他轉身回屋繼續躺着看天花板,期間還是帶有點小期待地看看手機。

打開微信,他爸回複了他。

他爸問他什麽是正義。

夏钰明的一顆心吊起,他恍惚預感到了他爸接下去的話,沒有回複。

正義就是大多數人的利益。夏钰明看着屏幕上跳出的綠色對話框,他的父親冷冰冰地用文字告訴他。他們是正義的,他們問心無愧,更何況他們生他養他這麽多年。

他難受,他們也難受,但邊家子弟不算其旁系也有上百人,無可邊家,他們也沒辦法。所謂大義滅親便是如此,大義面前,個人小愛不值一提。

夏慶國沒有多說其的緣由,夏钰明卻是懂了。

殺他,是整個邊家的意志。

那個來他寝室樓下的陌生人沒有在騙他。

以一人之死,換整個家族的利益,這筆賬,很劃算。

他無法反駁甚至是認同這樣的邏輯,他到底是他們一手教出來的孩子。

然而懂得和理解是一個道理,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有些事情說的好聽,輪到自己了卻不是那麽簡單的。

他做錯了什麽了嗎?為什麽是他呢,又憑什麽一定是他?

夏钰明把手機丢到地上用被子裹緊了自己,這天地悠悠人潮攘攘,只他獨自一人無處容身。

沈漠進來的時候幫他把手機撿起來,将手機和熱水一起放在了他床頭的櫃子上。

“怎麽把空調關了?”沈漠拿起空調開關想要開空調,卻在按之前停下了動作先去問夏钰明。

“我上大學以後,每個學期的生活費都是靠我自己賺的。我爸媽不給我錢的,但是這邊的水電費他們會幫我負擔掉,每年的學費也是。現在他們走了,這些都要我自己來交了,沒那麽多錢了。”頓了頓,夏钰明眼眶濕了,他覺得一切都挺沒意思的,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喜歡一個人呆着,以前要給我爸媽留着房間,我都不敢進去,現在沒必要了。那裏有大床,你睡那裏好嗎?沈漠。”

沈漠沉默了一下,沒有說什麽只是安靜地點點頭然後上前坐到夏钰明的床邊上,“你還有什麽要跟我說的嗎?”

夏钰明覺得自己眼前的世界朦胧了,眨眨眼才發現眼睛濕了。他輕笑一聲,對上沈漠的眼睛,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有一絲絲的溫柔。

夏钰明抹了一把眼睛,他受不住別人的善意,一點點都不行。

“其實我知道自己是什麽貨色。”他舔舔自己的嘴唇,喉嚨似乎越來越痛了,他想他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怎樣都無所謂了,“軟弱無能差勁,我從來不是他們想要的孩子,我爸媽常說,你知道怎麽不改正?但我就是不行,我無論怎樣的努力都達不到不讓他們厭煩的标準。

我這種人,活着就是茍活。我總仰仗着他們的舍不得,對他們得寸進尺,真是過分。

我于他們而言是雞肋,我拼命地拼命地想要變得不那麽雞肋,結果根本沒有用,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好在有這次的機會,他們可以扔掉這個雞肋了。

沈漠,說真的,我替他們感到高興。”

沈漠坐在床邊安靜地聽他講完,夏钰明對上沈漠的一臉溫柔忽然覺得自己那樣的醜陋,他想起之前發燒時的任性妄為,難堪地把自己縮起來,“沈漠,我也很想我胸有溝渠。我不過是在強撐,我一直都很害怕,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行,可我沒辦法,我不知道要怎麽辦。”

“沈漠,我……”

他想說我難過,但這些話卡在喉嚨口就是再也說不出來了。他不習慣甚至恥于傾倒情緒,從小接受的教育從不允許他那樣做。

剛才,已經是極限了。

沈漠沒有再問他了,而是摸摸他的頭,輕輕的,他覺得很舒服,“我想要和你睡在一起,這點沒商量,我在燒粥,等會兒端給你吃,不許嫌我的粥不好吃。”

“謝謝。”

哪怕是假的,哪怕是利用,也還是謝謝你。

夏钰明拿了杯子把裏面的水喝完,縮進了被窩裏。

那天晚上他銀行卡裏多了十萬塊錢,是他爸媽給打的。收到錢以後,夏钰明給沈漠開了空調。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沈漠早上不知道去幹嘛了,一早就走了。夏钰明自己穿好衣服關掉空調,沒有去上今天應該去上的課。

命都不知道剩下幾天了,還上什麽課,還考慮什麽未來。

人要勤奮去做什麽事情需要努力,要放棄什麽卻其實是如此簡單。

夏钰明走到冰箱前打開冰箱門,看了一眼裏面的食材忽然犯懶,拿出手機叫了外賣。

他從來都不怎麽吃外賣,因為那不健康,他的父母及其不推崇,如今他不想要好好照顧自己了。

他叫了兩餐量的生煎,打算今天中飯和晚飯都靠這個解決了。

不僅如此,他還用手機在超市的軟件上買了一堆垃圾食品送到家裏。

混吃等死。

夏钰明就這樣在家裏胡吃海塞了兩天,連房門都不想出,一個人躲在房間裏,薯片加可樂的,從來沒過的這麽堕落過。

到了第三天的時候,向來飲食健康清淡的他,因為吃的過度油膩而拉肚子了。

吃點東西就要進去拉一兩次,最後夏钰明不得不把自己的據點從房間裏挪到了客廳裏,這樣跑廁所方便點。

拉了一天都沒止住的夏钰明這下不敢再吃東西了,抱着衣服癱在沙發上發懶。躺了一會兒聽到外面響起了高跟鞋的聲音。

這層樓一共兩戶人家,一戶是他,一戶是他對門,但他對門已經死了,那麽現在在外面的那個,是誰?

夏钰明下意識地檢查起自己脖子上是否還挂着他媽給的那塊陰骨,摸了摸确認那裏沒有東西以後松了口氣起身走到門前,往貓眼裏面看出去。

這次他沒看到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只是看到一個高大的穿着裙裝的女人背影。

咔嗒一聲,對面的門開了,女人拉開門迫不及待地甩掉腳上的高跟鞋,仿佛累極了。

夏钰明看到這兒失去了對對面的興趣,正要起身,就看到對面的女人轉過臉來,從貓眼裏直勾勾地看向他。

那個“女人”有着一頭常常的棕色卷發,嘴上塗着粉紅色的口紅,眼睛畫成了烏壓壓一片黑。可即便是這樣,夏钰明還是從那濃豔的妝容底下認出了這張熟悉的臉。

新搬進對面的住戶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室友王現。

王現是一個基佬沒錯,但和人們刻板印象裏面的基佬不同,王現本人非常傳統甚至十分直男癌,最讨厭男人娘娘腔,他是絕對不會打扮成那樣的。

夏钰明沒由來地覺得心裏有陣不舒服,剛一直起身,就被背後突然傳來“砰”的一聲響給吓了一跳。

轉過頭,放在桌子中央的水杯不知怎麽地掉到了地上,碎成了兩截,裏面的水流了一地。

沒有了那塊陰骨的夏钰明已經什麽都看不到了,然而他還是直覺有什麽東西在這個房間裏。

這種感覺持續了五秒的樣子忽然消失了,好像是他多心了一樣。

夏钰明咽了咽口水,拿起掃帚把地上的碎片掃掉。

整個空蕩蕩的房子只有玻璃碰撞時發出的聲音,叮哐幾聲,顯得屋內特別的安靜。他有些煩亂地掏出手機,打開音樂,喧鬧的聲音霎時響起,讓整個房間添了幾分熱鬧,仿佛多了點人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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