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理智的暴君

四十九 異世界平常的暴君

“我讀過今年的彙報。我不喜歡這個數字。”高坐在王座上的魔王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手肘支在王座的扶手上,這樣陳述着自己的心情。

他或許正處于狂怒之中,但所有魔族都只能從他眼裏看見一片冰冷的棕褐色。所以他們誠惶誠恐地跪下來、祈求原諒、尋找各種理由,但是魔王對此無動于衷。

這一任的魔王是個奇怪的暴君,他從來不為滿足自己的欲念而下達命令,但卻仍然讓所有的大臣和魔族苦不堪言。他似乎有一種詭異的、對數字的本能執着。

他從不與任何人說他到底有什麽樣的要求,但是如果人口超過了某個他喜歡的人數,他就随意殺死那麽一兩個;如果田地的産量不如他的預期、他就發動戰争去搶奪。

比如他任期第一年,就要求在城內進行人口統計,整個屬于他的領地中利用探查魔法一共計數89050個魔族,他就随便從名冊上指出九個名字,将那些魔族處死。按照魔王的話來說,他很喜歡89041這個數字。

89401,是一個符合 (7n^2  7n + 2) / 2等式的中心七邊形質數,按照黎曼的話說,如果有這個數字的話,他會更喜愛這個魔王城也說不定。

沒人能猜透黎曼的喜怒,他有可能這一秒還笑着,後一秒就因為這個大廳裏人數與火把的數量無法整除,就下令将位高權重的大臣斬首。或許他只是借着這些任性殘暴的要求鏟除異己,但是沒人能從被選中的那些魔族中找出規律來,造成了人人自危的局面。

勇者站在臺下,像任何一個戰戰兢兢的大臣一樣垂着頭,但他實際上正在蹙眉思考。因為眼前的魔王雖然稍顯稚嫩但是與黎曼長得一模一樣,他就在心裏将魔王稱作黎曼。

他偏頭悄悄看了一眼臺上站在魔王右後側的神官,得到對方‘不要輕舉妄動’的信號。他們兩人從同一個幻境出來,發現由于上一個世界格局太大,他們沒有碰面的機會。

但是幻境并沒有終結,他們現在作為魔族站在魔王的城堡內,勇者下半身現在是馬的身體和四蹄,實在感覺有些不習慣。硬要描述的話,大概是本來只有四肢的人突然長出了多餘的兩條腿。勇者很懷疑自己如果不是全程站在這裏、而是需要移動的話,可能會很尴尬地自己絆倒自己。

神官則好運得多,只是額頭長出了一對彎曲的犄角,看起來就像是任何類人的魔族一樣。按照她站的位置來說,可能是魔王的書記官,而勇者就是一名大臣。

“我很不滿意——萊特将軍,”‘黎曼’笑道,“我認為我們可以再次去攻打人類的城池,您意下如何?”

他雖然使用着敬語、甚至還在征詢勇者的意見,但是從四周隐秘的同情的視線來看,魔王絕沒有真正讓他拿主意的意思。

“是,陛下。”他只能這樣應承着。

随着他答應下來,大廳正中間臺子上的沙漏轉動了一百八十度,幽藍色的沙子開始流淌下來,在空蕩的玻璃底部形成一個淺淺的圓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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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只聽到了有氣無力、毫無氣勢的回應,但魔王好像并不在意他的精神狀态,只确認了他确實答應下來,就興致缺缺地将注意力轉到別的地方上去了。

會議——‘黎曼’單方面的恐吓——很快就結束了,大臣們魚貫從大廳中出去,勇者很想與神官交流情報,但魔王還坐在王座上、一時半刻好像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只能跟着其他人一起先行從大廳出去。

“萊特将軍,真是辛苦你了。”

“小心行事啊。”

同僚們紛紛問候着,有一兩位看起來好像和他的關系還不錯,于是還恰到好處地表達了關心。

勇者簡直有苦難言,他并不是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而是他就算在幻境中也不想率軍攻打人類啊。要回避這個看起來無法兩全的問題,似乎也只能從脫離幻境下手。

從上一幻境的經驗來看,他只要殺死幻境掌控者的影子就能離開,那麽掌控者在哪裏、現在又用着誰的外貌來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他環顧四周,沒有看見任何像是那名舉止怪異的白衣人的身影。

正當他猶豫着是否要去打探消息、如何才能打探消息時,他忽覺腳下的地面有一刻從堅實可靠的石塊變成沼澤般泥濘的觸感。

他猛然低頭,只覺得自己腳下這塊石磚好像比別的地方都更黑沉些,也反射不出他的身影。

這其中一定有哪裏不同尋常,他這樣想着,試着挪動腳步。果然,那片無形的黑色跟着他的腳步移動,如影随形。

有什麽東西蟄伏在影子裏,跟着他移動——勇者擡腳時沒有感受到絲毫牽扯感,它并不是附着在他身上的。

他們往不會被人注意到的角落裏行走,勇者特意繞過兩個拐角,才在柱子的陰影中停下腳步。這裏沒人會在意他在角落裏做什麽。魔族對不忠誠的防備心低得可怕,在他們眼中,所有魔族都應當效忠于魔王。

反叛在他們看來是絕對不可思議且自尋死路的。且看以利亞的下場,就知道叛亂有多困難,哪怕是具有最純正黑暗魔力的人,也注定無法贏過身具傳承的魔王,這就像是一條不變的公理。

“出來吧,”于是勇者放心地說道。

眼前的黑色泥狀物開始翻滾、并形成熟悉的人形。它披着華麗的衣物,與方才黑漆漆的樣子全然不同。勇者甚至很難相信眼前看起來閃耀着五色光芒的寶石也是從黑色污泥凝聚而成的。

他并不想把眼前這個怪物稱作帕特裏克或者稱為老師——但是為什麽這個能随意變換成別人樣貌的怪物會在·他·面·前變形?它大可以選擇沒人的地方、甚至變成神官的樣子來見他。

勇者心中充滿了不确定與某種不願宣之于口的懷疑。他忽然想到這個幻境的特殊背景、與這些看起來具有細節到過分地步的魔族大臣以及城堡內的設施。

這個幻境的構築者或許是以利亞——那個反叛的魔族。那他這一舉動又有什麽含義?

“你是誰?”

死靈并不說話,他的雙眼開始流出淚水般、卻遠比淚水更粘稠的黑色液體,就像兩道觸目驚心的血痕盤亘在蒼白的臉頰上。

“你想說什麽?”

死靈聽見這句話,仍然好像一具沒有靈魂的偶人那樣一動不動。勇者忽然想起上一個幻境結束之後、那些觀衆的境況。

現在,死靈看起來與他們一模一樣,就像是從誕生之初就未被賦予自然行動的能力、只能作為不會言語的偶人存在。

‘帕特裏克’的雙唇張合,勉強比出幾個口型。勇者悚然一驚。

“萊特 !”神官的聲音忽然打破了沉寂,勇者猛然回頭,正看見她朝這邊走過來。再試圖去找死靈的身影時,後者早已化為黑泥的形态沉入地底、也不再跟随在自己腳下了。

“目前有什麽情報嗎?”作為書記官,神官活動的時間十分有限,只能單刀直入地問道。

“等出去之後我們應該彙總一下消息,我大概有一些別的思路了——”勇者沉吟道,“首先我們得想想如何從幻境裏出去,我們要殺的人會在人類當中嗎?我看不出任何魔族是‘掌控者’。”他刻意避免了關于帕特裏克的話題,希望不要因此影響到神官的思路。兩人同時因為似是而非的懷疑而動搖是極其不明智的。

當然不排除掌控者實際上是人類這種可能性,但是既然勇者在這個幻境中被指明要去征讨人類,他能不遵循自己的本職工作嗎?

“你知道這個幻境有多大嗎?”神官突然問道。她嘴角挂着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

勇者猛然一怔:白塔能操控的空間不是無限的,它只能将幻境中人的感官蒙蔽、給他們造成一段距離只有原本四分之一、五分之一、乃至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錯覺。但是這種控制有嚴格的限制,也就是等比例縮放。

當然,它可以選擇将這個比例随時調整,但上一個城市這樣大的活動區域應當已經接近其極限。

這次的幻境不應該比上一次大許多,至少不應該廣闊到沒有邊界,不可能将現實中的魔域完全投影到這裏,更不可能還包括了人類的國度。

看似宏大的格局誤導了他,讓他以為這個世界真·的蘊含了整個大陸的版圖。他不能離開魔王城,甚至上,他連具體哪一部分的城市是真實存在,其餘只是毫無意義的延展也沒有概念:就像是在牆上畫上以假亂真的3D畫時,觀衆會真的以為有另一個世界在牆那邊。幻境歸根究底只是作用于受衆心理的五感游戲。

一場沒有人想讓其發生的戰争,這才是這個幻境的真正意義,勇者很好奇那位魔族的叛徒是否親自參與了這個幻境的設計,又是否想用這個幻境的內容影射某種現實。

就比如他其實并不真心認為對所謂混沌之神的信仰是真正有意義的,只是想借此達成某種目的,而且正試圖通過這一層幻境将這個意向傳達給勇者和他背後代表的神殿。

這幾乎可以稱之為一次隐秘的結盟邀請,通過首先給出珍貴情報的方式表達誠意。只要你們能幫我殺死不肯退位的魔王,這名反叛的亡靈法師在幻境中這樣表示,我就會幫你們殺死那名将我們四人凝聚在一起的狂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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