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方源又以一種如夢如幻的飄忽不定的語氣,幽幽地開始講述着他那點少年心事。
媽的跟講鬼故事一樣。別人追憶似水年華要麽用一種留戀的的口吻,要麽帶點無可奈何地嘆息,偏就方源畫風新奇,懷春的心情被他搞得毫無美意。
看他快哭了的樣子,程殷還是認真聽他講那過去的故事:
“剛上高一那會兒,跟班上人都不太熟。那天下午熱得要命,氣溫直逼四十度,我壓根兒不想上學,還是我媽把我打着攆出來的。老楊頭事兒也多,那天就非得要樹立他作為班主任的威嚴,我就遲到了五分鐘,讓我罰站兩節課。”
“我熱得跟烤腸似的,紅通通的,滋滋兒冒油。”
有人這麽形容自己的嗎,程殷想着,自己真是走運遇到方源這種奇葩,一會兒自戀得飄上天,一會兒又趴到地上滾得一身泥漿。
老楊頭是教物理的,又是班主任,年紀大一些,脾氣反反複複的。有時候把學生當親兒子疼,有時候整起人來又威嚴得厲害。
剛開始他們班散得很,紀律也差,老楊是花了很多精力來管教學生的。也是方源倒黴,撞槍口上了,不得陪着來一出殺雞儆猴嘛。
方源接着說:“熱得我整個人暈乎乎的,犯困。汗津津的雙眼看東西模模糊糊的,就那麽站着睡着了,估計那時候都有點中暑。”
方源這時候露出一個笑容來,“我還做夢了,夢到了朱麗葉。莎士比亞的戲劇裏,《羅密歐與朱麗葉》是我最喜歡的一部。朱麗葉那樣天真美麗,堅強浪漫。”
“朦朦胧胧裏,看見一片白光,美麗的朱麗葉沖着我笑,長發散開,松松地揚着。她笑得那麽好看,像一只白鴿子。”
程殷笑着,方源就這點可愛,特別坦誠。要說什麽便将心裏最直白的畫面描繪出來,絕對不怕別人會笑話他。
“接着你就醒了。”程殷接着他的話。
“嗯啊。接着我就醒了,被冰醒的。方婷拿着一杯散着冷氣的綠豆沙貼在了我額頭上,笑得很好看很好看。”方源仰起頭,接着說:“她說:‘很冰吧?給你喝。別中暑了,進去吧,楊老師不會怪你的。’”
每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方源拿起剩下的一瓶啤酒,就着瓶口慢慢喝。程殷分明看見了他眼睛有點兒濕。
“羅密歐與朱麗葉是悲劇。我知道的。但是朱麗葉真的太純潔可愛了。”方源倔脾氣起來,再慢慢說道:“我很喜歡朱麗葉。”
“可是我不是多情的羅密歐,不會說出那麽美的話。我配不上朱麗葉。”瓶裏的啤酒很快被他喝光了,方源把瓶子扔到桌上,跟紙巾盒撞了下,碰出鈍鈍的聲響。
音樂聲早沒了,程殷老早前就悄無聲息地把音樂關了。
“方源,生活不是戲劇。”程殷看着他,說道:“我們沒有劇本的。你別老是做夢,你以為你在戲裏,其實并沒有。你想要什麽,自己去拿就行了。”
“你喜歡的人不是朱麗葉。你是不是羅密歐,也更沒關系了。”
方源側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你會不會覺得我有點智障?”
程殷沒明白他什麽意思,重複了一句,“智障?”
方源苦澀地笑了一下,“就是如果別人對你說這樣的話,說他自己愛上了一個朱麗葉,又嘆息自己不是羅密歐。就算沒有兩家的深仇,也沒有鼓起勇氣去追逐心裏的朱麗葉。聽到這樣的話,你會不會覺得這個人很智障,很裝逼?”
“怎麽會。”程殷很快說道,“方源,這樣的感情我覺得很美。真的。”
“唉。”方源嘆了口氣,“我覺得,我在追逐一個影子。愛的幻影。”
“怎麽說?”程殷問。
“方婷的微笑和夢裏的朱麗葉重疊之後,我就在追逐了。《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最後一幕裏,假死藥藥效過去後醒來的朱麗葉看着身邊剛剛死去的羅密歐,竟然不是馬上啼哭或害怕,她責怪眼前死去的愛人:‘你全都喝掉了?這麽吝啬,一點也不給我留?’接着她喃喃細語:‘你的嘴角肯定還殘留着□□。’,吻上了羅密歐的嘴唇。而後用羅密歐的刀刺死了自己。”
唉。這等纖細的少年之愛,程殷默默地想,怪不得原來叫方源幫他寫語文周記他那麽能編。
“我心裏有着一個朱麗葉。倒不如說,我心裏有個愛情幻影。我那麽崇尚殉道式的愛情,沉迷那種凄婉又熱烈的情感。”方源突然慢慢擡起手,貼上了自己的胸膛,“我的愛入了牢籠,從此心裏的夜莺只在黑夜飲泣,不見月光與薔薇。”
程殷感到深深的無力。方源真的中二得要命,媽的抒發感情抒着抒着就來一出戲劇,再不拉住他這人立馬就要貼着牆壁訴說他的悲情了。程殷有點郁悶,剛開始怎麽沒發現這賊東西又開始演戲玩兒深情詩人人設了。
于是程殷伸出手,誠懇地看着方源說:“源兒,咱們說點人話?”
方源眼神複雜地看了程殷好幾秒,才吐出一句:“程殷,你這人太簡單了。”
程殷聽了就笑了出聲,“怎麽?”
“愛就是愛,恨就是恨。”
程殷更樂了,“這不對嗎?”
方源搖了搖頭,慢慢說:“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怕你有天愛上了誰,就死心眼出不來了。你沒有過半點幻想,你愛一個人就會是實實在在那個人,一點摻不得假,你會很痛苦的。”
程殷思索了好一會,回給他一個篤定的笑容,“方源,要真那樣了,我會很驕傲的。”
方源定定地看着他,程殷面不改色。
方源放松下來,攤在沙發上,“幸好我不愛男人,不然你也太是我喜歡的款了。”
“操。”程殷誇張地抱起手臂,“老子不喜歡你這款。”
“滾。”方源終于笑了,“老子喜歡女孩子,可愛的女孩子!”
“那麽,”程殷說道,“你振作一點。多大點兒事,都郁悶兩周多了。”
“好。”方源說。
“會有那麽個女孩子的。你倆愛得死去活來,活來死去,滿足你的受虐情結。”程殷繼續說。
“滾!你懂個屁!”方源一腳踢向程殷。
但是程殷已經飛快地起身了,笑着往門口走,“走了,回家了。”
兩人結了賬就往家裏走。夜色已經很深了。
“方源,國慶怎麽玩兒?咱們幹點什麽?”程殷問。
方源郁悶地看了他一眼,“沒戲。我媽悄悄給我報了個補習班,媽的就是國慶節期間,什麽高效學習法,專門搞方法論的。”
“操。”程殷張大嘴,“聽着都多不靠譜啊,你還去什麽啊?”
方源一臉喪氣,“沒辦法,我媽都報名了才跟我說。一天五百塊,操。”
“我去。這麽貴,那你上到什麽時候?”
“每天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一共上五天。”方源說。
“行。”程殷有點無奈,“那中秋節晚上出來玩兒。”
“行。我們家吃晚飯早,親戚們應該玩兒得晚,我晚點回去都行。”方源說。
四中這次竟然多放了一天。離國慶節還有兩天就放了,放假第一天程殷當然是睡了一個懶覺。
程殷醒來的時候,滿屋子的暖光,顯得窗明幾淨。
程殷躺在床上,從半開着的窗戶望過去,只看到一團紅光,而邊緣卻是隐隐約約并不分明。
目光稍向上移,便從薄薄的布幔透了過去,一輪紅日正往上緩緩升起,輪廓清晰。它的色澤鮮豔得如同被塗上了最新鮮的露水,恍如枝頭上一個熟透了的柿子。
程殷伸出手,手掌間便覆上了明暗的線條。
他不由得笑了起來。明明太陽看起來一個紅色的磨砂的球,還是散出了帶着金色的白光啊。
程殷躺在床上,凝視着那一邊。沒人知道天空和太陽,對他有些怎樣的吸引力。暑假裏成天畫晚霞,實在是因為太喜歡。
程殷要再文藝點,這會兒滿肚子的詩意便可以化為筆下妙語了。
然而明顯寫不了詩的程老師,卻是一個很有悟性的人。
他看着光照大地的太陽,不僅為它的美而沉醉,還深刻意識到為了能時時欣賞這等美景,他應該立即起床去找點吃的,一具餓殍無論如何是不能感知萬物之美的。
于是程殷迅速穿衣起床,一路晃到廚房,在冰箱裏找到了一包吐司一盒牛奶。
剛把冰箱門關上,屁股上就挨了一腳。程殷吓得一抖,慢慢轉過去,程媽正抱着手看他呢。
“媽,你幹嘛?吓我一跳。”程殷插上牛奶吸管。
程媽眼睛一瞪,“您睡得還好吧?這都幾點了?”
程殷立馬放下牛奶,“媽媽媽,別生氣嘛,生氣就不漂亮了。再說了,你不是也沒叫我嘛,還不是心疼你兒子學習太辛苦,想讓我睡個好覺。我都知道了。”
程媽皮笑肉不笑,“沒有喲。兒砸,剛才方源媽媽跟我聊微信,說方源早就起床去補課去了呢。”
程殷幹笑,“我成績不是挺好的嘛。”
程媽笑眯眯地上手擰了擰他的臉,“真大。”
“什麽?”程殷委屈地揉揉臉。
程媽涼涼地說:“你臉,臉真大。”
程殷還要再說什麽,程媽已經轉身走開了,“別喝冰牛奶啊,臭小子。放一會兒再喝,下午我跟方源媽媽約了去美容院,爸爸也出去了,你自己準備吃的啊。”
“哦。”
六點鐘的時候程殷自己給自己弄了個炒飯,吃完就背着畫板出門了。依然是老地方,長椅、餘晖和晚風。
程殷一樂,又看見李彧了。他坐在那兒手裏拿着一個本子在寫些什麽。
程殷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李彧轉過頭來,雙眼皮張開了些,更顯得眼神清亮。
程殷在他旁邊坐下來,“你看天空,好漂亮。”
李彧擡眼,望了望天邊,溫柔地笑了笑,“嗯。”
此後兩個人沒再說話,程殷架起了畫板,開始慢慢調色作畫了。
這時候這邊人很少,只幾聲鳥鳴,穿過風而來。
筆尖在紙上來回,沙沙作響,李彧擡頭看了眼程殷,他站在左前邊兒,認真地畫着畫兒。
鼻尖上有點兒亮晶晶的汗水,嘴唇緊抿着,額頭與眉骨交接出漂亮的線條。
總之,賞心悅目。
李彧笑了笑,又低下頭開始寫。
晚霞實在美得緊。程殷畫得很慢很慢。
李彧收起筆之後,仍然坐在那裏,看着程殷畫。
等到霞光完全消匿了,暮色沉沉,大媽們拖着音響紛紛趕來,廣場舞的音樂聲即将響起。
遠方深藍色的天空似乎是黑夜羞澀的姊妹,亮與暗融合得合宜,既不像白晝般張揚耀眼,也不似黑夜深沉得過分,飛鳥與白色的尖尖月牙相逢了,高大的樹木開始在天幕上貼上漆黑的影像。
程殷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放下了手臂。
李彧眼睛亮了亮,“畫完了?”
程殷點點頭,餘光瞥見自己身上沾滿了顏料,一塊塊兒的,還挺好看,心情又雀躍了,對着李彧說:“你想看嗎?”
李彧誠實地回答:“想。”
程殷笑得眯起眼,嘴角的小窩淺淺地凹下去,“交換。我要看你寫的。”
李彧笑起來,“好啊。”于是把本子遞給他,自己站到畫架前面去。
原本純白的畫紙上如今有着極為絢爛的色彩。
重重疊疊的色彩,來來回回的畫筆痕跡,濃淡相宜的筆觸。那是一幅極美的畫卷。
整個畫面上都似乎蒙着一層淡淡的金色,溫暖如日光,但絲毫沒有懶怠的感覺。
落日似乎總與離愁別緒相聯系。但程殷的畫兒,無端地讓人心生敬畏,帶着磅礴的生機,鋪天蓋地地席卷了李彧。
倒不是說這是幅多麽了不起的畫作,但它讓人感動。
李彧的本子很厚,寫了很多東西了。
程殷目光匆匆掠過,幾乎都是詩歌或者散文,寫得滿滿當當的,邊上密密麻麻的修改批注。
不過,他沒打算細看。只說了交換今天下午各自創作的。
他翻去最新的一頁裏,前面寫了一些思緒散漫的随想,最後幾段描繪了天空:
今天傍晚的天空,一層一層的粉裹着紫,将光芒萬丈的霞光收回去一些,氤氲成溫和的光圈,在天邊一點一點沉下去了。
木心嘆,“念餘畢生流離紅塵,就找不到一個似粥溫柔的人。”
所幸餘生還長,便暫作風流,但求尋到一個似天空溫柔的人。
程殷微笑起來,很有意思。自己的畫和李彧的文章,在同一個時點、同一處場景有着同樣的內容。
作者有話要說: 他就是那個似天空溫柔的人吶!作者大聲吼。這麽慢熱我也很無奈啊,想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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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