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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春舟的性向覺醒發生在初中。父母雙亡的家庭環境,造就了他的早慧和早熟。
凡事皆要獨自摸索,也更容易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與衆不同。
這是一個自我認知的過程,并非某一瞬間的突然明了。它很緩慢,也很崎岖,并且結局早已注定。
這更像一場磨砺心性的修行,考驗的是你與這個世界的相處之道。
明确性向之後,他将自己的秘密保守得很好,好到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每說一句話都瞻前思後。無論男女,他都不敢太過親近,怕傷害對方,也怕自己受傷。
他約束自己,謹言慎行,走在一個人的獨木橋上,後退無路,前路又茫茫,一度非常無助。李東瑞便是在這時出現的。
李東瑞與他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性格,李東瑞熱情開朗,樂觀幽默,是老師和同學都會喜歡的類型。然而他也始終走在自己的獨木橋上,瞧着與誰都親,其實與旁人皆無幹系。當他們倆分到一個班時,幾乎立馬就嗅到了彼此同類的氣息,兩個走獨木橋的可算找到了組織,從此成了一對無話不談的好基友。
李東瑞曾在兄弟夜話的時候認真地問過林春舟他到底喜歡什麽類型的帥哥,怎麽都沒看他對誰動過心,還質疑他到底是不是彎的。
林春舟當時就說了:“我和你不同,我不是會一見鐘情的人。我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确定對方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很長時間是個非常籠統的概念,到底有多長,他自己都不知道。
李東瑞聽了大為不屑:“等你确定好了,人早就被別人搶走了好嗎,這年頭就是要及時行樂啊!”
的确如李東瑞所言,發生過幾次這樣的事情,但他還是不想為了“行樂”而打亂自己的人生步調。他始終堅信,該是他的就是他的,不該是他的,強求也沒用。
林春舟在超市水果區前,盯着手裏的橙子一動不動,就跟被人下了定身咒一樣。
一位卷發大媽看他光占着位置又不買,細眉一挑,大着嗓門道:“你買嗎?不買讓我。”
林春舟猛地醒,連忙讓開位置:“不好意思。”
韓章買晚餐要燒的豬大排過來找他,正巧看到這一幕,走近了問他:“想吃幹嗎不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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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它……酸不酸。”林春舟還沉浸在他不久前的爆炸性言論中,看他都不知道眼睛往哪兒放。
卷發大媽走了,韓章拿起一個橙放到鼻端嗅了嗅,還挺香:“那就先買兩個嘗嘗看,好吃明天再買。”說着他挑了兩個橙,跑稱重臺稱分量去了,動作快的林春舟都沒反應過來。
兩人買菜,離開熙熙攘攘的超市,又回到了逼仄的車廂內。
人多時感覺還不是很明顯,這會兒只剩他們倆,那種難言的尴尬不知不覺便在狹小的空間內再度蔓延。
韓章提出“發展一下”的建議後,林春舟因太過震驚而失語,根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幸好韓章雙商一向在線,見他面露為難,十分麻溜地給了雙方一個臺階下。
“也不是強制要你馬上答應,你可以先考慮考慮,觀察觀察,晚點再答複我。就算這事不成,咱們也還是朋友。”
林春舟腦子裏跟塞了棉花一樣:“……觀察什麽?”
“觀察我是不是一個優秀的男朋友人選呗,我現在在追求你啊,你沒發現嗎?” 韓章笑得痞氣又風流,跟只要吃小白兔的大老虎似的。
林春舟開車出超市停車場,路過收費亭,他剛要套皮夾找零錢,身旁韓章就一把按住他手,傾身将一張五元紙幣遞了出去。
收費亭與駕駛座就隔着一段距離,韓章還硬要自己遞錢過去,整個人只好都撲到林春舟身上,發梢甚至還搔過他的鼻尖。
林春舟嗅着對方頭上檸檬味洗發水的味道,癢得直想打噴嚏,偏偏他又是十分體貼紳士的性格,怕對方辛苦,想也不想便出手去扶。
他一只手扶在韓章身前,也就随手一扶,正好抓在胸口的位置,準确的講,是胸肌的位置。
當林春舟意識到掌心中那份觸感意味着什麽時,不僅身體僵硬了,連臉都紅得快冒煙了。
韓章做這動作就有些刻意,接過發票靠回椅背後,還不忘接着調戲林春舟一番。
“你手勁兒挺大的。”他摸摸自己右邊的胸大肌。
林春舟一腳油門踩得差點飛出去。
開車開到半途,林春舟電話響了,他瞟了眼,是李教授。
“韓章,你能幫我接下電話嗎?是李叔叔打來的,他一定是有什麽急事。”李教授不愛麻煩別人,就算林春舟一再表示自己不覺得麻煩,還是改變不了李教授根深蒂固的做事準則。
韓章幫他接了電話:“喂?我是韓章,春舟在開車,不方便接電話,您有事跟我說吧……好的……就說讓過去一趟是吧?好好好,您安心上課,我們這就過去!您太客氣了,應該的。好,那等我們到了再給您發消息……好的,再見。”
林春舟心裏隐隐有了底,但還是問他:“李叔叔說了什麽?”
韓章将手機放回去:“療養院帶電話來讓去一趟,說是阿姨吵着鬧着要見兒子,還不肯吃飯。”
林春舟嘆了口氣,果真是被他猜中了。
因出了這麽一個插曲,兩人只好改變路線調頭往陳絡萍所在的療養院而去。
原林春舟是想先送韓章回去的,畢竟療養院也不是什麽令人心生愉悅的地方,韓章又和李家沒有直接關系,叫他陪着一起去也太奇怪了些。可沒想到,韓章聽要送他回去卻直接拒絕了。
“別送了,我和你一起去,萬一有用得上的地方還能給你搭把手。”他笑道,“都說我在追你了,你總得給我一些表現的機會吧?”
林春舟拿他沒辦法,只好載着他一道去了。
李東瑞活着時,陳絡萍幾乎就是林春舟心目中對于“母親”這個詞所有的憧憬與想象了。
陳絡萍雖不是頂頂漂亮的人,但自有一股讀書人的書卷氣,長發總是溫婉地挽起,說話輕聲細語,帶人又很親切溫柔。輔導功課,操持家務,似乎任何事到了她手上都不在話下。
林春舟一直覺得,自己在青春期的性格形成上,是受了陳絡萍許多影響的。包括一些待人接物方面的反應,也都有模仿陳絡萍的痕跡。
就跟做題目套公式一樣,他将自己總結的一套“陳氏公式”運用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只有在某些突發情況時,才會露出拙劣的馬腳。
李東瑞死後,曾經的陳絡萍仿佛也随之死去。正常時還能窺見一些過去的影子,瘋起來誰也攔不住,陌生得可怕。
林春舟才走到病房門口,一只盛着水的塑料水杯就啪一聲摔在了他面前,水濺得老高,有幾滴甚至還落在了他臉上。
“我要我兒子!我要我兒子!!把我兒子還給我!把東東還給我!”
韓章也沒看清楚怎麽回事,就見林春舟走前面突然停了下來,然後就聽到一個只能用“撕心裂肺”形容的哭喊聲。
這聲音太凄厲,叫人懷疑喊出這些話的人下一秒嗓子裏是不是就要嘔出血來。
林春舟只在門口停留了幾秒便很快進到屋裏。
陳絡萍見他來了,整張臉都亮了,坐在床上像個孩子一樣張開雙臂呼喚道:“東東!東東!快到媽媽這兒來!”
她花白的頭發披散着,臉頰蒼白而瘦削。那些暴躁狂郁甚至還來不及全收回,就在見到林春舟的一瞬間,像吃了定心丸,打了鎮定劑,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仿佛又恢複成了那名林春舟記憶中溫柔的母親。
林春舟一步步走進她張開的懷抱,直到被她一把抱住腰身。
陳絡萍緊緊抱着他,臉頰貼在他腰腹處。
“東東啊,你可總算來了,媽媽好想你啊!”
林春舟輕輕拍着她的背脊,歸攏她散亂的發絲,柔聲安撫道:“我不是來了嗎?”他朝兩邊醫護人員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先出去。
醫護人員魚貫而出,韓章側身避讓,等他們全都出去後,便反手将門關上了。
病房裏的空氣讓他感覺稍稍有些憋悶,消毒水和各種藥劑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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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東,我做了個夢,夢到你了。你說,媽媽,我要去執行任務了,你的生日我來不及參加,只能在夢裏對你說生日快樂。我問你要去哪裏,你也不告訴我。突然你的眼睛裏鼻子裏嘴巴裏,一下子冒出許多血水來,我吓得要死,想幫你止血。可你整個人一點點沉到地下去了,我拼命挖土也找不到你……你就像和這片大地融為一體了一樣……”
陳絡萍的話讓林春舟揪心不已,李東瑞深埋地下,的确是再也找不到了。
“我好好的在這裏,那只是夢,我哪裏也沒去,您不用這麽害怕。”
他不住寬慰對方,陳絡萍卻仍不能安心。
她總覺得這個夢象征着某種不好的預示,特別不吉利。
“東東,我們不要做特警了好不好?你小時候,我和你爸爸就想你長大了做個老師,或者醫生,安安穩穩過一生就好……沒想到你自己一聲不吭報了警校,畢業之後還去考了特警。”陳絡萍的眼淚透過薄薄針織衫染濕了林春舟腹部一小塊肌膚,“你每次出任務,媽媽都好擔心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知道,這個世界上總要有人做這樣的工作……總要有像你這樣的人去保護別人的孩子,別人的父母……可是誰來保護我的孩子呢?如果可以,媽媽真想替你去死啊東東!”
她迷失在現實與虛幻的交界,記憶錯亂,智模糊。痛苦無處排解,悲傷讓人癫狂。
在巨大的傷恸之下,清醒的每一秒都仿佛活在地獄。只有瘋狂,才能帶來片刻的寧靜。
林春舟眼眶泛紅,聲線都有些顫抖:“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嘛,這只是一個夢,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陳絡萍受到安撫,哭聲漸漸小了,忽然,她擡起頭,用仍含着淚水的雙眼仰視着林春舟:“你為什麽不叫我媽媽了?”
這真是一個叫人難以回答的問題。
林春舟喉頭滾動兩下,剛要在陳絡萍的逼視下吐出那兩個陌生的字眼,往這邊靠近的韓章就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杯子,紫色的塑料杯打着旋在瓷磚上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響。
陳絡萍整個人一抖,怯生生地從林春舟身前露出小半張臉,望向韓章。
“阿、阿姨,您好!”韓章被她這樣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人盯着,竟覺得比任何洪水猛獸都讓人緊張,不一會兒手心都汗濕了。
陳絡萍打量了他半晌,忽地極溫柔地笑了起來:“你是東東的同事吧?”
她有時候看着正常,結果沒說兩句話就颠三倒四;有時候瘋瘋癫癫,倒是邏輯比誰都清晰。
“是,我是……”他看了眼林春舟,“李東瑞的同事。”
林春舟說:“對,他是我的同事。”
陳絡萍将自己的一縷發絲別在耳後,嗔怪道:“你帶朋友來怎麽也不和媽媽說一聲?媽媽也沒個準備。快,搬個椅子給人家坐,再倒杯茶來!”
林春舟依言将牆角的一把椅子搬了過來,又用一次性杯子倒了杯白開水。
“你多擔待些。”把杯子塞進韓章手心,他壓低聲音在對方耳邊小聲說道。
雖是這麽說,但韓章覺得自己實在沒有什麽可以多擔待的地方。陳絡萍很健談,不需要別人接話的那種健談。她說着李東瑞小時候的趣事,數落着對方工作後的忙碌,沒有停歇的時候。
林春舟趁她情緒穩定,端來一旁還熱着的吃食,坐在床邊一口一口喂她。
“東東高中那會兒有個可好的兄弟,叫……叫……”陳絡萍邊吃邊說,突然腦子一卡,竟想不起來記憶深處那個熟悉的名字。她敲着頭:“奇怪,我這記性……那孩子叫什麽來着?就是長得特別好看那個。”
林春舟将湯勺喂到她嘴邊,情淡淡道:“是不是叫林春舟?”
陳絡萍一拍腦袋:“對對對,春風中的小舟,這名字多好聽,我怎麽就給忘了呢。”她感慨道,“那孩子也是個命苦的,自小親緣淡薄啊……”
林春舟手一顫,一勺湯灑在了陳絡萍被子上。
他一愣,過了兩秒才想到要去拿紙巾,手上東西卻不知道往哪兒放。
“我來我來!”韓章見狀趕忙起身抽了幾張紙巾幫他擦拭幹淨,還好湯是清湯,不算難擦。
陳絡萍取笑道:“你看你,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少爺命,難得叫你伺候我一回,還盡出纰漏。”說着她從林春舟手裏抽過餐盤,“我自己來吃吧,你坐着休息會兒!”
陳絡萍用過餐,又吃了護士給的藥,沒多會兒便開始犯困。她強撐着不睡,緊緊握着林春舟的手,還要與他說話。
“說來奇怪,我總覺得我一睡着吧,你就會不見了……”
林春舟輕拍她的手背:“不會,您睡吧,我一直都在。”
藥物作用下,陳絡萍終究還是緩緩合上了眼。她睡着後,林春舟輕輕抽出自己的手,對着韓章做了個手勢,兩人輕手輕腳一同出了病房。
韓章在病房裏,準确說是在陳絡萍面前一直不太自在,身上就跟有條弦繃着。這會兒出來了,雖然還是不太舒服,但好歹不用一直繃着了,人也放松下來。
“你還好吧?”
韓章正靠着牆微閉着眼緩,腦門上忽然貼上來一只溫暖幹燥的手掌,奇地仿佛帶着撫慰人心的作用,令他原隐隐作痛的腦袋一下子舒緩不少。
他睜開眼,看向林春舟:“燒了沒?”
林春舟試好溫度很快收回手:“還好,沒燒。不過你臉色好難看,這幾天是不是都沒睡好?”
“我睡不着。”
林春舟皺眉道:“你這樣下去不行。”顯然他已猜出韓章睡不着的原因。
“我知道,所以我已經決定進行心理治療了,下午在a大就是辦這事兒。”韓章享受與林春舟談話的過程,往往只需要一句簡單的話,對方就能明白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特別輕松暢快,也很容易讓人上瘾,“當然,你要實在擔心我,也可以和我多做做運動,據說運動有助于睡眠。”
可能是太享受了,他沒正經兩句,又耍起了流氓。
林春舟聽懂了,卻不想順着他說:“對,運動挺好,我可以和你一起夜跑。”
韓章笑了下:“那可說定了。”
李教授上課便急匆匆趕了過來,聽聞陳絡萍吃過飯正在睡覺,他拍着胸口不住喘息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他悄悄開了門進去看了眼熟睡的陳絡萍,沒過幾分鐘便又出來了。
“你們走吧,我在這看着就行。”
林春舟提議道:“應該不會再有事了,您和我們一起走吧,阿姨不知道什麽時候醒呢。”
陳絡萍剛剛發過病,總是會消停一陣,這段時間裏她會特別乖特別配合,全擁有自理能力。
“不了,”李教授笑着搖了搖頭,眼裏滿是對妻子的寵溺,“我怕她醒來找不到人又要不開心,她見到我,總會高興些。”
林春舟無法,只得與韓章先行離去。
他們走前,李教授還握着韓章的手一個勁兒地搖:“謝謝謝謝,小韓啊,以後來a大記得找李叔叔,李叔叔請你去吃小食堂啊!”他說話時微微笑眯着眼睛,顯得親切又可愛。
毫無預兆的,一股巨大的愧疚感席卷着韓章的心靈,那股慚愧與內疚,簡直龐大到讓他無法再繼續面對李教授,也羞于面對對方。
他還活着,可是他們的兒子卻死了……
為什麽他會活下來?為什麽是他活下來了?
一直到車上,韓章都顯得有些思恍惚,林春舟只當他是太累了,讓他調低椅背先睡一會兒,等到了再叫他。
韓章躺在座椅裏,裹着外套,雙眼微閉:“我感覺很不好……我好像出現‘幸存者綜合征’了。”
幸存者綜合征,也叫幸存者內疚感,是TSD的一種典型症狀,常常出現在一些大型災難、戰争、流行病等等的幸存者中。
只有自己獲救,是他們無法釋懷的夢魇。
林春舟飛速瞟了眼韓章,腦海裏回憶着過去學到過的,關于這方面的知識。
不能讓幸存者覺得一切都是他們的錯,他們是受難者,而非制造不幸的人。只有增加他們的自信,讓他們意識到這一點,才能緩解這一症狀。
“為什麽要感到愧疚?這一切不是你的錯,我很高興你還活着,你活着,我才能遇到你……”
韓章打斷他:“如果我和李東瑞只能二選一,你希望誰活着?”
林春舟一口氣哽在喉頭,心髒都仿佛為這個問題劇烈收縮了一下。這根是在無理取鬧,先不說這問題的邏輯根不成立,一個大活人,一個已死之人,要他怎麽選?再說,兩者也根不在同一創傷事件中,韓章将李東瑞牽扯進來,只能是在為難他。
“你在轉嫁你的痛苦,你試圖讓我也感到內疚。韓章,你遭遇的事情,不是任何人的錯,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該感到愧疚的是制造這件事的人,而我确定你不是。”
韓章久久沒有言語,就在林春舟覺得他是不是睡着的時候,身旁忽然傳來低啞的一句:“抱歉……”
他仍然沒有勇氣,也沒做好準備,說出一切。
林春舟穩穩開着車,聞言由衷道:“你不用感到抱歉,你也沒有什麽好抱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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