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道士

不過，陸閃還是想太多了。

次日清晨他悠悠轉醒，只見自己還在那焦黑破敗的大床上。

白日裏瞧得仔細，陸閃只坐了一會兒緩緩，就站起身快步推門出去，沿着昨晚走的道兒，路過後院，那原本郁郁蔥蔥的大荷葉卻全都消失了一般，枯枝敗葉蕭瑟地立在湖水中。

這一次沒有遇上鬼打牆，陸閃穿過小廊，很快就找到了前院的正門。

山裏的水霧氤氲，白氣蒸騰。

陸閃吸進兩口清新的山林的氣息，才感覺自己緩過來了。

今兒已經是臘月二十五了，家家戶戶都開始布置家宅，喜慶歡樂。大山裏頭的年味總是較為濃。

陸閃疲憊地回了宅子，下人們在清掃整理，布置宅子，熱熱鬧鬧的。見了陸閃嘴唇蒼白、困乏地從大門進來，衆人皆是一驚。

蘇大驚道：“大少爺，您這是怎的？”

沒有人奇怪見陸閃少爺從外面進來，因着平日裏他時不時會早起了去山裏頭走走。

但大少爺身上還只穿了單薄的裏衣，怎麽看怎麽奇怪啊。但衆人都沒有問出口，他們對大少爺可敬重了，才不會胡亂去揣測少爺，也懂得該沉默的時候沉默便是金。

陸閃搖搖頭：“沒，上山走了會兒。有些餓罷了。”

“廚房裏備了臘八粥，大少爺進屋歇歇，阿瑩這就去呈上來。”阿瑩是跟在陸真身邊照顧的丫鬟，比陸閃年紀小了三歲，幹事情卻是絲毫不含糊。

“老爺和夫人都回來了，大少爺快快進屋罷！”蘇大眼睛都笑得彎彎的。

“爹爹娘親可算是回來了！”陸閃一聽，精神一振，快步走向大廳。

走了幾步發覺自己身上還穿着單薄的衣衫，陸閃硬生生收回了腳，回了自己院裏更衣洗漱，好好打理了一番才去了大廳裏。

總不能讓爹爹娘親一回來就擔心自己。

陸閃衣袂翻飛，爹爹和娘正坐在大廳的主座上端着茶杯茗茶，陸閃走得快。

“爹爹娘親！”

陸老爺陸夫人均未至不惑之年。陸老爺身材高大修長，黑發黑眸，雙目尤為明亮，蓄了美須，是個随和和善的人。陸夫人保養得當，眉目秀麗，面容精致，端莊大氣。

他們遠行歸來，身上的普通的素色長袍還未換下，卻自有一股高貴優雅的氣息。

“哎喲喂我的大寶貝閃閃！”爹爹平日裏這麽說話肯定會遭得陸閃內心一陣顫抖，可這會兒是久別重逢，陸閃見了爹爹娘親喜不自禁，陸老爺和陸夫人自然也是喜滋滋、笑嘻嘻的。

“沒個正形！”陸夫人在一旁笑着嗔罵道。

陸閃難得乖巧地随着自家的爹揉按着自己的腦袋，發絲都被弄得淩亂。

“好小子，咋不見長個兒呢？”旁邊的陸夫人看着父子倆鬧騰，臉上也是笑得開心，又不滿地嘆口氣，“阿真都長得白白胖胖了，你還如此削瘦，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吃不好呢……”陸夫人一直怨念着陸閃一年來不曾長高多少，回了家又忍不住念叨他。

“這不是想您給想得日漸消瘦嘛！”陸閃給陸老爹揉搓完，又蹭到娘親身邊，活像個撒嬌的小孩子。

“咳咳，說起來，我們一歸家不見你出來，便往你院裏去了。”

陸老爺問他：“你這一大清早，跑哪兒去了？”

陸閃原本是想着今日好好吃過飯尋了空再去與爹爹娘親說說近日發生的怪事兒，不想爹爹已經把這話頭給提了起來。

陸閃搬來椅子在雙親面前坐定，将自己總在靈異現場醒來的事兒詳細地與雙親說了。

“那日我醒來，便發現自己在山道上，而後見了鬼怪，說來也是可憐，那些流民約莫是被饑餓難熬的同胞們分食的，我親眼見那些‘人’走着走着就成了白骨。”

“而後又在我小時外祖父說到的鬼宅醒來，還見到了那好色殘暴的崔老爺。”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總是在靈異現場醒過來。”

陸閃平平淡淡地說着，二老聽得卻是心驚膽戰，天神老爺啊，這見鬼撞鬼的，可不是小事情，擱不好性命都得賠上去！

二老萬分心疼兒子。

“那，這是自何時出現的狀況？”陸夫人暗暗擦了把冷汗，幸好兒子沒出事。

陸閃抿着唇，略微一想。

腦海中閃過那碧綠青翠的潭水，缥缈似無的霧氣。

是了，一切似乎都是從那日去往“魔淵”回來之後發生的。

難道真的是驚動了“魔淵”的神靈鬼怪，這是來懲罰自己了？

“……那日我領着小四他們一群去了山裏，進了‘魔淵’。”陸閃道出。

陸家夫妻倆一愣，對視相望，陸閃看不懂，只覺得爹爹娘親的反應有些怪異。

“不過既然隐去了身形，那些鬼怪自是見不到我，爹爹娘親莫要擔心。”

陸閃安撫着二老。

“哎可老是在那些奇奇怪怪的地方醒過來總歸是不太好……”陸夫人看向陸閃，陸閃本人倒是沒有太大的擔憂。

“夫人你可還記得與我們一同回來的高僧？”陸老爺一拍腦門兒，想起來那和他們一路歸來的冷淡寡言的和尚。

他們與那高僧是偶遇，途中幫了陸家一行不少，高僧說是要尋一個人，現下正在城中的客棧裏暫歇着呢。

“差點兒忘了虛灼大師！”陸夫人眉眼一下舒展開，“虛灼大師平日裏不聲不響，我瞧着倒是個有道法的，不如請他來看看？”說着又看向陸閃，似是在詢問他的意思。

“也好。”陸閃想讓雙親安心，好好過年。不過他倒是沒有抱多大希望的，這山裏的神怪，哪裏是那麽容易“看出”的。

陸老爺差去的奴仆去了客棧問詢，不多時回來了一個小厮，說是那虛灼大師尋人去了，還不曾回到客棧。陸老爺只好差人在客棧守着，大師回來了就立刻向大師說明緣故，好生把人請到府上。

陸閃在大廳裏喝了臘八粥，陸真這會兒也醒了，被奶娘一路追着跑到了大廳，撲進娘親懷裏，又蹭又磨，鬧得不行。

陸閃與陸真在廳裏坐着與爹爹娘親說着話，爹爹給他們講路途中所見的事物，娘親偶爾嗔罵爹爹又誇大其詞，惹得陸家兩兄弟嘻嘻直笑。

到了正午，這天大亮，卻是寒冷無比。

陸閃坐着摟抱着陸真，雙手合攏着一個暖爐，大廳中間也擺了炭盆，炭火燒得旺，暖和極了。

外面天寒地凍，屋內暖洋洋的，喝一口熱茶，撚兩三枚糖糕，與家人說說笑笑，這別提有多美好了。

用過午飯，陸家四人又圍坐在一塊兒說說笑笑，一晃眼便到了未時。

“爹爹娘親歇歇罷，我先去二叔家坐坐。”上午陸老爺和陸夫人回來後便差下人去了陸二叔宅子裏說了聲，還帶了不少手信過去。陸二叔讓自己的貼身侍仆桑奇跟着回了信，說是晚上在宅裏擺宴為大哥大嫂接風洗塵，讓兩個侄子也早早前往。

陸閃和小弟阿真是先到那頭坐坐，雙親晚一點才到。

陸老爺有兩個弟弟一個姐姐，陸家大姐早早就嫁出去，不在盤龍本地了。二弟在盤龍本地，三弟卻是常年在外參了軍入伍，多年不曾歸家，只能書信往來。他們兄弟倆關系好，時常擺宴大家一塊兒聚聚，唠唠家常裏短。

陸夫人只一個弟弟，喚裴知清，在盤龍任知縣一職，年紀輕輕，辦事卻雷厲風行，頗有手段，深受山民的愛戴。他平日忙，常常不得空到姐姐姐夫家一坐。

現下年關将近，事情也多，陸閃也有十來天沒見過小舅舅了。

陸閃帶着陸真出門，身後随行了不少侍衛，那次被流民攔下的事兒他倒是沒跟爹爹提起。不過還是得多帶些人，安全為要。

他們家和二叔家相隔有五、六裏，陸真剛開始是蹦蹦跳跳走得極快的，但仍舊是小孩兒，力氣使完了就恹恹的。

陸閃抱起他走了剩下的路，說起來，只要陸閃在場，陸真一般都不經手他人照顧，他要是累了乏了，準都是陸閃抱着的。

随着陸真一日日長大長胖，陸閃抱得也越來越吃力。他就是能面不改色、大氣不喘地抱着小胖子弟弟走上好長一段路。

過了熱鬧的集市，剩下的路是較少人行的山道。迎面走來的不少是山腳下的住民或是另外一頭的山民進城裏。

過年了，大夥兒都趕着進城裏采買年貨，買大紅燈籠，臉上都洋溢着喜氣。

所以當那一身雅藍道袍，烏發高束的小瘦子臉色緊繃地出現在陸閃面前時，他是多看了兩眼的。

陸閃是中等身高，那人稍矮了陸閃一點點。

他也看向陸閃，一雙亮晶晶的桃花眼在嚴肅的小臉上竟是說不出的可愛。他看上去雖是落魄，衣衫也像是許久不曾換洗了的，但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年歲，卻努力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讓陸閃停了腳步。

不等陸閃開口，小道士輕啓嘴唇，說話了：“這位公子，小道看您周身黑霧缭繞，想是近來有鬼怪纏身。”聲音脆生生的，怪好聽的。

他說出這話的時候，小臉嚴肅，語氣卻是相當緊張。

陸閃當下一愣：自己最近遇上的怪事，只有爹爹娘親才知道，并未曾與他人談論起。這小道士怎會知道？

看他緊張兮兮的樣子，莫非是坑騙自己的？可自己的的确确是“鬼怪纏身”。

“不過公子臉色紅潤，該是沒有受到侵染。但長此以往，公子身邊的人可能會遭受無妄之災。”

這番話一出，陸閃內心也是充滿擔憂的。若是他自己總是無緣無故在靈異現場醒來便罷了，牽連到家人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

“那道長可有破解的方法？”信與不信，還是先與這小道士交流交流再說。

大抵是那聲“道長”取悅了小道士，他的嚴肅小臉帶了點羞赧的紅。

小道士剛想說話，不想“咕咕”的響聲從腹部傳來。

呃，他走了好幾裏路，路上啃幹糧，渴了喝露水，鬧肚子好幾次，現在是饑腸辘辘，餓得不行。

臉更紅了。

陸閃了然：“不如這樣，道長先到迎仙樓吃一頓好的，算我請。”以眼神示意身邊的小厮，小厮立馬走上前來，站到小道士身旁。

“現下我和弟弟急着赴宴，不如晚上我去迎仙樓找道長？”

“這使得。”小道士舔了舔唇，天寒地凍，他早就饑渴難耐啦！一想到馬上就能吃到熱乎乎的食物，心裏對這溫文爾雅的公子更是喜歡了。

小道士沒有騙陸閃，只不過稍稍誇張了一點點。

陸閃自從鬼宅回來，身上有怨氣煞氣的星星點點，卻不似小道士口中的“黑霧缭繞”。

小道士與陸閃的小厮走在路上，不禁想到：曾經有個人告訴自己，一定要往大了說，越吓人越好，這樣才會有人相信自己呢。

小道士容澈子搖搖頭，不行不行，只此一次，怎麽自己也學得那潑皮扯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