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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朱怨聲怨氣地說:“還能是哪個牧家,自然是那個整日裏戲弄您的那個牧小官人家啊。”

想當初她與牧斐結怨之時,正是十三歲這年上元節前一日,她與蕊朱出去逛街買花燈,準備用來布置院子裏的花燈樹。突然聽見街上有人扯着嗓門在大喊“抓賊啦!抓賊啦!”

她素日裏從不管這等子閑事,那日也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子熱血,瞧見那賊人逆着人流朝着她這邊飛奔而來後,當時想也沒想,趁着那賊人即将擦身而過時,擡腳就遞出了去——

那賊人一個不防,自是被她絆了個馬趴栽地,當場摔傷了鼻骨,血流不止。她怕惹上麻煩,悄悄拉着蕊朱轉身就要溜。誰知那賊人反應極快,一面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她的裙角,一面捂着鼻子跳了起來。

恰此時,那大喊抓賊的婦人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反問那賊人:“壯士,可有從賊人身上追回奴家的錢袋?”

那賊人反指着她的鼻子氣呼呼地說不出話來。

她才驚覺原是自己絆錯了人,——而那個人正是牧斐。

她心裏正自悔行為冒撞,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牧斐卻兇狠地虛點着她的臉,吼道:“死丫頭還想跑!小爺我還沒跟你算賬呢,敢出陰招暗害小爺,你死定了!”

也不知道那牧斐是否有意為之,随着他起身而立,她的半邊裙裾都被他撩了起來。說話時,一激憤,扯着她裙裾的手往上一揚,裏面的粉色花绫褲子頓時全露出來了,——那景狀一時羞窘的她面紅耳赤,心裏那個又急又氣的。眼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撞起膽子上前一步,掄起手就甩了牧斐一嘴巴子,同時大罵了一聲:“大膽淫賊!”

牧斐當時就被扇懵了,震驚地瞪着她說不出話來。她趁機從牧斐手中抽走裙裾,轉身拉着蕊朱擠開人群撒腿就跑了。

本以為這件事情就這麽過去了,誰知那牧斐竟是個有本事的,也不知是用了什麽手段,竟輾轉查出了她的身份。

自那之後,牧斐隔三差五地就來尋她麻煩,——不是往她坐的馬車上扔鞭炮驚得馬兒失了控制、就是牽着幾只獵犬攔她的去路唬得她慌不擇路、亦或者拉幾個惡少一見她就滿大街地追着她喊‘雙兒妹妹’,引得無數人指指點點。諸如此類惡搞之事,數不勝數。

她念及閨名,一忍再忍。誰知,更過分的卻在後面,待她及笄之後,李記錢莊家的李二郎慕名上門向她提親時,連秦家的大門還沒垮進去就被牧斐帶了一幫人,蒙着頭擰到一邊狠狠揍了一頓,吓得那李二郎再也不敢上門提親了。

之後,又有吳記酒樓家的長子吳大郎派了媒人上門來說親,同樣被牧斐攔到了一邊,并當面大放惡言,說:“她秦無雙是我牧小爺的人,你們誰要是再敢上門提親,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我牧小爺也會揍得他找不到東南西北。”

那牧斐真不愧為汴都頭號纨绔子弟,厥詞一出,滿城的人都以為她和牧斐有染。自那之後,汴都城裏果無人再敢上門與她說親。

她爹為了此事差點擰刀要去砍了牧斐。祖母因為此事還罰她跪了三日的祠堂,讓她自省反思,為何要去招惹牧家的混世魔王,給秦家的名聲帶來了不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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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蕊朱喚了她一聲。

她回過神來,低下了頭,擡起手捂住胸口,總覺得那個地方似乎還殘留着牧斐熱血的餘溫。——西門外,他們被萬箭穿身的場景猶在眼前。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大惑不解地問:“牧家夫人怎會來我秦家?爹娘又因我何事與那牧家夫人鬧來着?”

牧家乃世代武勳名門,又是侯門公府,家大業大,素日裏,最是瞧不起他們這樣的商賈之家,更別說親自登門。她爹與那牧家夫人大吵,莫不是因為牧斐這些時日裏戲弄她一事?

蕊朱道:“小娘子這些日子燒得迷迷糊糊的有所不知,——那牧家小官人前陣子得了一匹好馬,卻是個烈性子的,難以馴服。牧小官人偏不信那個邪,強行上了馬背馴馬。結果那馬發起狂性來,将牧小官人甩在了城牆上,傷了頭,昏迷了兩日後又醒了,——卻是整日裏夢魂颠倒,昏昏沉沉,滿口胡話,驚怖異常。裏頭的人都說牧小官人魔障了,牧老太君就請了一道人去家一看。道人說是中了邪,被纏住了,需找一八字命硬的人沖一沖,或許能沖走。于是,那牧家的人就滿城裏找八字硬的小娘子給牧小官人沖喜。”

“也不知小娘子的八字怎地就到了牧家人手裏,得來一算,竟是個八字最硬的,連那道人也說非小娘子不行。”說及此處,蕊朱不由得眉目忿然道,“這不,牧家夫人立馬就攜了重禮上門,找我們老太太說,想要将小娘子您要了去,給牧小官人沖喜呢。景大官人一聽,自是不幹,就将牧家夫人帶來的禮品全數扔出了門去……”

正說着,有人報:“景大官人來了。”話音剛落,就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拐點聲。

秦光景穿着一身素色圓領竹袍,看起來溫文儒雅,只是容顏過于清瘦了些。他右手拄着一根黃楊木拐,左手由林氏攙扶着一起跨進了門內。二人見秦無雙坐在床上,雙雙大喜。林氏激動地丢下秦光景,急步上前坐在床沿上,掰着她的雙肩上下打量了一番,邊點頭邊哽咽:“好,好,茵茵終于醒了,娘還以為你這次兇多吉少……”

秦無雙看着秦光景與林氏充滿關切的臉,不由得回想起起前世來——

那日,秦家大院裏突然湧進來了一大批全副武裝的官兵,二話不說,一頓亂闖,又是抄家,又是抓人的。當時,她還在閨閣內歇午覺,不防被四五個闖進房裏的壯兵從床上胡亂地拽拖在地上。随後,兩人摁了她的肩,一人摁住了她的腿,使她動彈不得,還有一人将要解她的衣。她瞪着眼前突如其來幾個餓虎猛獸般的人,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她爹娘沖進屋內時,正好瞧見這一幕。爹一時激憤,沖上來以拐杖為武器,使勁地擊打那個扒她衣裳的官兵。她娘幾步上前,從後面環臂鎖住那個抱住摁她雙腿的官兵脖子,死命地勒。那個被爹擊打的官兵一時怒急,扭身抄起佩刀就照着爹胸前砍下一刀。

爹禀賦一向怯弱,又不良于行,受了這麽一刀,當場倒地就不行了。她娘見狀,慘嚎一聲,松了手下直翻白眼的官兵,一頭撞死在那個官兵的佩刀上跟着爹去了。

如今,看着爹娘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噓寒問暖,她心內早已是激動不已,一句“爹!娘!你們——”還未喊完,就“哇啦”一聲,撲上去一把抱住了林氏就狠狠地哭了起來。

林氏一時不解,以為秦無雙是被這起病折騰的,只好抱着她一齊兒哭,一邊又勸了一番。

秦光景站在床邊看着母女倆哭成了淚人兒,忙向林氏說道:“茵茵剛醒,你就別在她面前淌淚抹眼的,仔細孩子跟着哭傷了眼。”林氏聞言,這才忙忙地收住了,又替秦無雙擦着眼淚。

秦無雙也止住了哭,乖巧地抿着唇,聽着她娘将‘好好睡覺,勿踢被子,多添衣裳’等諸事仔仔細細地叮囑了一番,又說了好些話。

林氏怕她累着,便起身要走。二人離去之前,秦光景遣了一個小厮去請關大夫再來複一趟診,又囑咐了蕊朱和啞奴好生看顧,只是絕口不提那前廳之事。

蕊朱在門後探頭探腦地看着秦光景和林氏離去的背影,很是納悶,待想問時,一扭頭瞧見秦無雙又躺回床上睡了。

秦無雙腦子裏一時有些亂,她需要好好靜一靜,将眼前之事理上一理。

一覺醒來,還是熟悉的蜜合色海棠花撒花雲紗帳,熟悉的閨房陳設,十五六歲的蕊朱,至此,秦無雙才确信無疑——

她重生了。

日已近黃昏,蕊朱将她從床上拉了起來:“小娘子,剛才景大官人那邊派人來傳話,說就等您過去擺晚飯呢。”

待洗漱更衣後,她坐在妝鏡前,由着蕊朱替她梳發,只是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時,猶自覺得眼前的一切不太真實。

蕊朱很快替她梳了一個雙峰瀑布,綴上兩朵半舊的翡翠色絨花,襯着身上湖綠素色衣裙,顯得她形容楚楚,清麗脫俗。

蕊朱便對着鏡子裏的她笑着道:“小娘子快看,您這眉眼長得越發出挑了,這小臉蛋就跟豆腐皮兒裏染了兩坨胭脂似的,兩個眼珠子活像那白水銀裏養着的兩丸黑水銀,烏溜溜的。依奴婢看來,小娘子這五官就是活脫脫的一個大美人兒胚子,就算不用那些華美的金銀玉釵,也照樣是整個秦家裏頭最好看的小娘子。”

秦無雙無奈地瞥了鏡子裏的蕊朱一眼:“你這話若是讓長房裏的那位聽見了,又該賞你嘴巴子吃了。”

蕊朱忙摸了摸嘴唇,遂噘起了小嘴兒,嘟囔道:“奴婢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秦無雙先在院子裏四處轉悠了一圈,摸了一會兒樹,逗了一會兒鳥,澆了一會兒花,這才轉道沿着游廊轉角的便門穿到了爹娘的屋子。

屋子裏的兩個婆子見了她過來,都笑着問好,這才開始安桌設椅擺飯。飯畢,秦無雙陪着爹娘吃了會兒茶。

一時有人報:“關大夫來了。”關大夫是秦光景的專用大夫,也是秦家藥行正店的坐堂大夫,醫術十分了得。

秦光景一聽,忙忙起身,林氏也趕忙起身扶着,正要去迎人,關大夫卻已率先急步迎上來扶秦光景坐下。二人閑敘兩句,随後,關大夫就替秦無雙把起了脈。

趁隙秦無雙悄悄地沖關大夫吐了一下舌頭,那關大夫見了面色未動,只是摁住她手腕寸關尺上的指尖微微一沉,她便知沒事了。

自從她爹年輕時生了一場怪病後,一直由關大夫親自照料至今,算是府裏的常客了。她十歲之際,便打算着以後或可接管秦家藥行,便背地裏纏着關大夫拜了師,跟着關大夫學習醫術。只因她爹不喜她從商,一直希望她能夠安安分分地做個大家閨秀,擺脫商賈銅臭之氣,以後能夠嫁個好人家,是以學醫這件事情一直瞞着爹娘他們。

診完脈之後,關大夫沖秦光景道:“令媛已無什麽大礙了。”

秦光景夫婦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夜深人靜時,秦無雙下了床,先去到對面的床上瞧了一眼蕊朱。

蕊朱一連上了多個夜,今日精神一下子松泛了下來,沾床即睡熟了。

秦無雙換上夜行衣,輕輕地開了門,啞奴正和衣躺在走廊間的地鋪上坐更。只見她雙眼緊閉,微有齁聲,也已睡熟,秦無雙便蹑手蹑腳地跨過啞奴,悄悄地下了階梯,穿過院子,出了角門。

角門外是一個狹小的夾道,夾道外便是繁華的街市。她四下看了一眼,然後足尖輕輕一點,縱身躍上了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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