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印證？”肖照臨挑了挑眉。

梁夜：“對, 有些考據黨還會努力找出來電影裏面各種伏筆和彩蛋。”

“伏筆和彩蛋……”肖照臨低聲念着這兩個字眼，似有所感，他突然從梁夜手裏拿過其中一份劇本，打開來就着旁邊不算強烈的車廂燈開始飛快地翻看。

翻到某一頁的時候他猛地停住，目光在上面某幾行略過，正是兩天前演了幾次都無法令白建禮滿意的部分。

他之前一直對這一部分有所疑惑，嚴為民為什麽一聞見房間裏的香煙味就往後退, 為什麽他能立即篤定屋子裏的是倪鐵山？像聞到香煙味這種細微的描述，在沒有臺詞的情況下最後鏡頭中呈現出來可能只是一個飛快的表情而已，為什麽這裏一定要有這樣的描寫？

如果說這是必要的, 編劇寫下這個是刻意的話，那麽這裏很可能就是一個伏筆。

肖照臨覺得自己碰觸到了角色隐藏起來的細微破綻，終于窺見了一些角色內裏的真實。

嚴為民是不知道倪鐵山愛吸什麽香煙的，但有一個人卻知道, 那就是畏畏縮縮的倒黴張，他最受不得煙味, 可倪鐵山每次罵他都邊罵邊往他臉上噴煙，像是以捉弄他為樂一般。

那香煙是什麽味兒，除了倪鐵山本人，大約沒有人比倒黴張更清楚了。

只要将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重合在一起, 有些事情就會有合理的解釋。

如果說倒黴張和嚴為民是同一個人的不同身份，那受不了香煙味的倒黴張和一根接着一根不停用香煙麻痹自己的嚴為民，究竟哪一個才是“這個人”真正的樣子？

甚至說，連陳星都是同一個人的話, 那個逼着艾子戒毒的嚴為民和不惜自己以身涉毒的陳星又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

又或者說，他們都不算是真實，那個真實的人既是他們又不完全是他們。

《潛蹤》需要他演繹出來的，可能不是嚴為民，不是倒黴張也不是陳星，而是這個藏在後頭的真正的“人”！

肖照臨想得出神，都忘了梁夜還坐在旁邊，後者見他認真的表情，不敢打擾，就安靜地在一邊看着。

梁夜發現肖照臨漸漸地臉上有了細微的笑意，眼中也有亮光，他半邊身沐浴在車廂燈下，半邊卻被吞沒在夜色之中，這附近方圓之間只聞風聲不聞人聲，光影交織的這片狹小空間只有他們兩人，梁夜甚至能聽見對方淺淺的一呼一吸。

他安靜地看着聽着，覺得這是這些天來最高興的時刻了。

打破這種寧靜氣氛的是肖照臨肚子裏突然傳來的咕咕聲。

饑餓感沖散了滿腦的思考，他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一擡眼就看見旁邊梁夜那張笑得別有深意的臉。

梁夜：“我剛想喊你先吃完了再琢磨，沒想到被你肚子搶先了一步。”

肖照臨有些懊惱地別過臉，他把劇本放回一邊，重新端起食盒筷動如飛，扒了兩口飯後才想起來道：“謝謝。”

梁夜愕然：“謝什麽？”

肖照臨視線落在劇本上：“你剛才說的話給了我靈感，讓我想明白劇本裏一些事情。”

梁夜眼睛一亮：“我就是随口一說而已，能幫上忙就好。”

肖照臨又飛快地扒了幾口，無意中擡頭一看，只見梁夜還在那笑眯眯地看着他，此情此景很是眼熟，肖照臨微微一愣，腦海中某個快要淡忘的記憶又變得有些清晰起來。

某天在《非凡星路》劇組，梁夜不也是這樣看着他吃飯的嗎？

他不太記得當時對方是什麽樣的表情了，只覺得大概和現在的也沒什麽差別。

于是心中一動，恍然大悟——原來這人那個時候就喜歡他了啊。

肖照臨含住了一口飯，若有所思地停住了動作。

一旁的梁夜以為這人又在想劇本的事情呢，他眼睜睜看着對方動作一頓，筷子邊上沾着的一粒米飯恰好遺漏在這人唇邊，于是看得心裏有些癢，想出聲提醒，又忍不住想伸手去弄。

正天人交戰之際，肖照臨重新咀嚼着口中的飯，有些含糊地開口：“梁少，你是不是——”

梁夜随口“嗯？”了一聲，看着那随着咀嚼動作一晃一晃的飯粒，終于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然而指尖還沒來得及碰上，肖照臨有些模糊的聲音接續而來，輕飄飄的話聲裏卻裹挾着一道驚雷。

“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梁夜手一抖，伸出的指尖不自然地在面前虛晃了一下，沒落在實處。

他睜大眼吶吶地張開口，臉上游刃有餘的笑跑了個沒影，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知道啦？”

肖照臨：“……我猜的。”

梁夜小心地看了看對方的臉色，沒看出來絲毫厭惡，也沒看出來喜好與否，他正感到一絲忐忑，卻瞥見肖照臨耳根那來不及散去的紅。

于是他眨了眨眼，心裏先是訝異，随後升起一絲狂喜，有些不太确定地、試探着道：“我以為你會再早一些發現呢？我第一次自己追人，以前都是別人追的我，都不知道方法使得對不對。”

“……是有些感覺到，但一開始我以為是自己多想了。”肖照臨面色如常，但掩飾般飛快攪動筷子的手出賣了他。

梁夜又輕聲道：“那你讨厭嗎？”

肖照臨不自然地輕嗆了一下，憋紅着臉應道：“當然不會讨厭。”

話音未落，旁邊坐着的某人就整個人撲了過來，差點撞掉了他手中的食盒。

肖照臨急道：“我只是說不讨厭，沒說答應了——”可他這話說得不強不硬的，唬不住人，直接後果就是梁夜笑眯眯地伸出指尖在他嘴角上一摸，肖照臨眼睜睜地看着對方把揩掉的一粒米飯光明正大地送進了嘴裏。

“你——”肖照臨這下不知道是該先為自己吃相不好而感到難為情，還是先為梁夜這動作而惱怒好了。

梁夜嘴角勾起，那雙不知道勾走了多少粉絲的眼睛綴滿了亮光，“不讨厭就行了，我繼續努力努力，争取早日把你拿下！”

肖照臨被那認真的目光鎮住，想躲開卻又被那帶笑的嘴角勾回，他張口結舌了半天，半晌才清咳着道：“但……跟我一起挺吃虧的。”

梁夜：“哪吃虧？”

肖照臨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不能公開。”

梁夜不以為然地笑：“誰愛公開誰公開，公開了又不給我發錢。”

肖照臨負隅頑抗：“我經常記不住事，可能連你生日都會忘。”

梁夜哼哼：“我記住就行了，我自己送上門。”

肖照臨絞盡腦汁：“你以前交的都是女朋友，你确定男人你能行？”

梁夜忍不住咳嗽了一聲，聲細如蚊：“以前都是女朋友，不代表男的不行啊，以前又沒有男的來追我，我最近已經在加強這方面的學習了，像是會去找個片看看什麽的……咳咳……”

肖照臨差點噎住，大約也是聯想到了什麽片子，臉上神情有些不自然的別扭。

梁夜見他不說話了，忍不住又湊近了一些，“還有什麽要問嗎？”

肖照臨一見他那張湊近的臉，徹底沒轍，“沒了沒了。”有也不問了，這人是越問越興奮，躍躍欲試都寫在了臉上。

梁夜笑眯眯地得寸進尺：“那——我這是過關了嗎？”

肖照臨覺得這距離實在是太近了，他有些頂不住，匆忙別開臉，“大概算是……過了吧……”可這個吧字的音還沒收住，他就覺得唇邊一個溫熱的東西貼了上來，他錯愕地轉回頭，只來得及看到梁夜臉上滿足而又促狹的笑。

對方無辜地聳聳肩，振振有詞：“都過關了，就讓我領個獎勵嘛。”

“……”

肖照臨啞口無言，只覺得自己好像自投羅網跳進了一個逃不出的坑裏，而這個坑還是個他最不擅長對付的類型。

現在說告辭，還來得及嗎？

肖照臨心如擂鼓地胡思亂想，像是為了給他解圍一般，天空中隐約傳來的雷聲，低沉不絕。

他一看，濃雲正從東邊來，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遮擋住原本的夜空，顯然大雨将至。

梁夜也擡頭看向烏雲的方向，郁悶道：“這雲來得好快，老天可真會挑時間，我這才剛過關呢，手都還沒拉上。”說着側頭看着肖照臨，“你快回去，不然等下雨下大了，地上泥濘不好開車。”

肖照臨雖說一時有些情怯，但一見梁夜這樣子，又忍不住有些過意不去，于是硬邦邦地伸出了手。

梁夜眨巴着眼看他，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一把握住他的手，喜道：“你還來找我嗎？”

“拍攝安排都排得很滿……”肖照臨眼看着梁夜的臉要垮下來，最後忍不住還是話鋒一轉：“……拍戲的間隙要是有空就來吧。”

梁夜滿足地抿嘴一笑，肖照臨喉頭一動，覺得自己是對這人越來越沒有抵抗力了。

這還告辭個屁，算了，就這樣吧。

就他們說這麽幾句話的功夫，烏雲已經蓋過他們頭頂的位置了，肖照臨連忙收拾好劇本，把新手機的配件也一并交給梁夜：“手機是我讓助理出去買的，附近條件有限，只找到一家小商鋪，也不知道是不是山寨機子，你先将就用着吧。”

肖照臨還想說些什麽，見有些起風了，只得讓梁夜趕緊回去。

兩人互相道別，一人一車在這裏彙合又在這裏分開，肖照臨慢慢地往來路開着，從後視鏡裏看着梁夜越跑越遠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一踩油門，絕塵而去。

來時他心頭被那三座角色大山沉沉壓住，根本沒有料到此行見了梁夜還有這樣意外的收獲。

此時雷雲聚頂，從車頭玻璃看出去景象模糊又壓抑，但肖照臨卻覺得自己一身輕松，盤踞在心中的兩坨烏雲散去，疑慮已消。

次日上機，肖照臨一掃前兩天的陰霾，整個人精神奕奕地在拍攝現場等候。

白建禮遠遠見他這樣子，倒沒說什麽，反而是賀傳聲經過的時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轉頭去看雨棚外面瓢潑的大雨：“我怎麽覺得你好像天氣好的時候不精神，天氣差的時候反而精神了？”

肖照臨哭笑不得地和他打招呼道：“早啊賀老，要不要喝茶，助理剛才新泡的。”

賀傳聲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側過臉往白建禮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我跟你說啊，巴結我沒用的，等下開拍演不好，他照樣削你。”他說完見肖照臨看起來确實不像前兩天那麽神情茫然了，便又道，“看你的樣子，是不是想出來什麽點子啦？”

肖照臨搖了搖頭：“也不算是什麽點子，就是有些心得。”

賀傳聲：“哦，有心得總是好的。”

今天首先要拍的，還是前天沒完成的幾場戲。

雨中，肖照臨借着掩護物的遮擋來到那間不起眼的小屋前，門前有一道裝裝樣子的鐵鎖，肖照臨飛快地解開、推門，整個過程沒有一絲猶豫，他甚至沒有損壞那把鎖，只把它虛挂在一邊，然而當那道鐵門在吱吖聲中開了一道縫，肖照臨原本彎腰向前的身體突然一頓，他的鼻子微不可擦地抽動了一下，雙眼驀地瞪大，電光火石之間只見他往後側身一倒，就地滾了出去，動作不過一眨眼就完成了，起來的時候臉上沾了泥水，看起來竟有幾分瘆人的殺氣。

白建禮喊了停。

這一場戲分應該被分割成幾個鏡頭，但白建禮最後還是選擇分開幾個機位同時拍，一口氣流暢拍完，現在看來完成度還可以。

外面的雨并不小，肖照臨身上幾乎是濕透的，他踩着雨水走到白建禮身旁，顧不得擦擦頭上往下滴的水，喊了聲白老師。

白建禮和賀傳聲都在仔細地回看剛剛拍的鏡頭，肖照臨見前者皺着眉頭，心裏多少有些發虛。

他正在那暗自忐忑，就見白建禮忽然擡起頭來，喊了造型師的名字。

造型師飛快跑了過來，白建禮指着屏幕裏頭開始和他說着什麽。

肖照臨在旁邊聽着，發現似乎是在讨論他的造型問題，不一會兩人商量完畢，造型師轉頭看見他站在旁邊，一拍手，道：“趕緊跟我進去一趟，我得給你改一下造型。”

肖照臨便跟了他進化妝間，造型師讓他先換上幹的衣服，然後就火速開工，電剃刀嗡嗡開動，幾下便把肖照臨兩側的頭發剃去了一點，随後剪刀出動，三兩下又把前頭的劉海修剪了一些。

肖照臨看着鏡子裏頭修正後的形象，心裏頭不由得一震，有些明白為什麽要給他改成這樣了。

之前給嚴為民設計的形象，是胡子拉渣的臉和一頭淩亂如雜草的頭發，臉上有一道傷疤從左太陽穴一路劃到眉峰上，看起來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追輯犯人上，整個人特別不修邊幅，老實說這形象其實還可以，就是有時候淩亂的頭發會遮擋了那道傷疤，還會擋住視線。

現在将頭發剪掉一些，那道傷疤就顯得分外的明顯，一下子少了三分的不修邊幅，多了幾分的殺氣，化妝師幫他畫濃了眉毛，修飾了面容，新的形象正義中帶着兇狠，給人一種亦正亦邪的感覺。

像是雨夜修羅，踏血而來，殺盡而歸。

白建禮看了出來的新形象，點了點頭，示意拍攝重新開始。

肖照臨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白老師，照着剛才演可以嗎？”

白建禮看了他一眼：“就照着剛才去演。”

肖照臨這才深吸一口氣重新走進雨中。

白建禮目光從肖照臨背影上收回，卻發現賀傳聲正半眯着眼看他，于是道：“幹什麽？”

賀傳聲摩挲着下巴的胡茬，語氣裏帶着幾分興味：“這次找的人領悟力好像還可以啊，這下你該高興了吧。”

白建禮卻淡淡道：“還早着呢，等都拍完了再談高不高興吧。”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讀者“煙雨浩渺”,灌溉營養液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