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陽春三月, 這日殷夏看過貴妃的病情之後,在她身邊守到她睡去。

她踏出殿門,看到自己移栽的藥草只剩零零星星的幾株, 這才想起自己很久沒有回家了。

和秋茗打了聲招呼後, 殷夏又熟門熟路的摸出了宮門。

她原本置辦的宅子在京城偏南的地方, 臨近曲水,故而那處叫做曲池坊。

殷夏的宅子便在曲池坊的曲柳巷中。

自從入宮以後, 殷夏只在上次移栽藥草的時候回來了一次, 其餘時間要麽在宮中, 要麽在珍馐館或者大哥所開的的其他鋪子中。

殷夏叩開門進去之後, 那只叫阿寶的傻狗瞅了她半晌, 差點沒認出來她。

之後它湊到她腿邊嗅了嗅,才終于确定了什麽, 欣喜地汪了一聲,開始歡快的圍着她搖尾巴。

殷夏走到園圃邊上,點了其中一種藥草,讓仆役幫忙挖出來。

一邊的婆子向她提起一件事:“小姐, 你不在的這段時間裏,有人一直在找您,說是尚書府的周氏讓她來的。”

尚書府的周氏?

殷夏略一回想,突然發現自己忘了一件事。

當時她替薛十娘診病之後, 與周氏說過若是藥丸不夠,可以來城南的曲柳巷找她。

但是她當夜便被姬和擄進宮了,之後竟沒什麽機會回來。

周氏若真的來找她, 那定然是沒找到。

殷夏心裏咯噔一下,心想若是薛十娘真的沒好全,周氏找不到藥,這豈不是已經耽擱了太久?

但是她轉念又想到,十餘日前,她曾經回來過一次,若是周氏因求藥找她,那時候她理應得到消息。

正當她思索的時候,門外忽然響起了叩門聲。

婆子道:“定又是那位夫人。這已經是第五日了。”

“去開門。”

婆子應了一聲,忙不疊的去将門打開了。

外頭那人的聲音有幾分急切:“請問菀青姑娘回來了嗎?”

殷夏聽到那個名字,下意識的心道不好,但是數息過去之後,她卻發現自己心跳如常,全身沒有絲毫異常。

她不由得驚異,心道這是為什麽,難道天道今天休假?

殷夏走到門邊,見來人是個衣着華貴的婦人。

“我就是,夫人有何事?”

那位夫人面露欣喜,嘆道:“姑娘,您總算回來了......”

她将自己的來意娓娓道來。

原來她是戶部侍郎的夫人,數日之前,她那年僅七歲的女兒突然染了怪病。

起初只是咳嗽不止,并且胸痛氣短,讓回春堂的大夫來家中看了,起初大夫說是傷寒,給開了個方子,說抓藥煎服不日便可痊愈。

然而她家女兒不僅沒見好,反而一日比一日重了,她又找了幾個大夫,那些庸醫瞧過之後衆說紛纭,有人道是瘧疾,有人說是痨病,還有人說的确是風寒。

不過各種方子都試了,她的女兒卻絲毫沒有好轉,反而開始時不時的高熱,咳血痰,并且便中也帶了血。

她慌神的時候,來家中做客的周氏聽說了這事,便提起自家薛十娘的事,讓她來曲柳巷找菀青姑娘。

于是她便讓自己的貼身丫鬟來尋,誰知頭三日卻無功而返。

她還以為是這丫鬟辦事不牢靠,或者菀青姑娘心氣高,第四日便親自來了,可卻同樣撲了個空。

這到了第五日,她才總算找到了人。

殷夏聽完之後,自然不能不去,左右她也沒有什麽要緊事,于是便提了藥箱随這位邢夫人走了。

戶部侍郎家中有一妻一妾,其中邢夫人為他生了一子一女,兒子邢堅已到弱冠之年,女兒邢薇卻還是個嬌弱女童,她如今除了操心兒子婚事,一顆心全放在了自己這小女兒身上。

殷夏随邢夫人進了邢薇房中,仔仔細細的為她診察了一邊,發現她的症狀确實與風寒、瘧疾甚至痨病,皆有相似之處。

只是在她的肋緣下能觸到硬物——那是腫大的肝髒。

殷夏微微皺起眉,她心中隐隐有了個猜測,但是僅憑這些,她還不敢下斷言。

這時候,她聽到屋中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咳了幾聲。

殷夏循聲看去,見她正驚恐的盯着自己遮口的袖子。

察覺到殷夏在打量她,她連忙将手背在身後。

殷夏走過去,開口道:“我看看。”

丫鬟低着頭将手伸出來。

殷夏看到,她素白的袖子上染了星星點點的紅。

“什麽時候開始的?”

“就......就在這兩日。”

“平日裏你都接觸邢小姐的什麽東西?”

“換下的衣物,還有......便盆。”

殷夏若有所思,又轉身問邢夫人:“夫人最近身體可有不适?”

“只因小女有些焦心,倒是沒有其他不适。”

殷夏點了點頭,看着那丫鬟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近日,可曾接觸過釘螺?”

丫鬟面色一異,驚訝道:“前些日子小姐瞧着這玩意稀罕,從雜市上買了一些來,放在院中一塊蓄了雨水的石槽中。”

聽到這裏,殷夏基本可以斷定了。她打開自己的藥箱,從裏面挑出兩瓶藥來。

那藥瓶白色細瓷上綴有幾朵細碎的紅花。

殷夏将其中一瓶給了那丫鬟,另一瓶遞給邢夫人。

“邢小姐得的這病應該是生于南疆的一種寄生......”殷夏一頓,改口道,“一種身體細小難以被發現的蟲子所致。”

見邢夫人神色焦急,殷夏安撫道:“她染病時間還不足一月,只要吃了我這驅蟲藥,一般四天左右就能好轉,夫人不用過于擔心。”

邢夫人道:“好,若真如你所言,等小女病愈之後,我一定登門重金答謝。”

殷夏微笑着應了,又囑咐道:“這種蟲子的幼卵借助釘螺孵化成熟,然後能夠通過接觸人的皮膚進入人體,方才丫鬟所說的水槽中的水,已經變成了疫水,夫人差人早些處理掉比較好。”

她又補充道:“切記不要用手直接接觸那些疫水。”

邢夫人正色應了。

殷夏告辭而去,不過她沒有直接回家,反而問了問那丫鬟那些釘螺從何而來,而後直奔那個小雜市。

托此行之福,殷夏又想起來一件事。

大概就在不久之後,京中興起過一段小規模的疫病。

然而它規模雖不大,也沒有導致多少人死亡,但是卻引起了高度重視。

因為當今聖上染上了此疫。

不過有驚無險的是,在幾乎全京城的大夫都束手無策之時,有一個小女子站了出來。

那人便是謝輕菲。

她用自己的藥治好了皇帝的病症,也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可以說,最後這場疫禍能夠迅速平息,有九成的功勞都在她身上。

于是此事過後,她的品階便升了一級,從清平縣主,變成了清平郡主。

而如今,殷夏似乎發現了這場疫病的源頭。

既然京中大夫此前沒有見過這種病症,那麽曲水之中原本必然沒有釘螺栖息。

正是因為最重要的水源沒有被污染,所以之後疫情才會被迅速控制。

殷夏推斷,引起疫病小規模爆發的,應該就是這流通于雜市上的、附有血吸蟲尾蚴的釘螺。

她在這小雜市上逛了圈,果然看到好幾家賣魚蟹的攤位上,都擺了個裝有密密麻麻釘螺的木桶。

殷夏站在一個攤位前,開口問:“為什麽賣這個?”

那攤主似乎很奇怪她的問題,納罕的看了她一眼:“這玩意兒稀罕,有人沒見過,樂意買了玩。”

“你從哪裏拿的貨?”

一聽這話,那攤主的面色變了,眼含敵意的看了她一眼,低下頭咣咣剁魚去了。

殷夏摸出一錠銀子扔給他:“這桶釘螺我全要了。”

攤主将信将疑的把那銀子放在牙間一咬,随即面露喜色。

殷夏又問:“這釘螺是從哪裏來的?”

“西市東頭一個姓賈的行商那裏。”

“你家還有釘螺嗎?”

“沒有了,不過明日可以再進一些貨來。”

殷夏沒作聲,左右瞅了瞅去雇了幾個勞力來,然後将這個小雜市中的數桶全買下了。

她讓那幾個勞力在一處荒地上挖了個坑,填了些幹柴,又澆上一層油,然後點了場火。

那數桶釘螺全被倒入了火坑中。

熊熊火光映在殷夏的眸子中。

随着天色漸暗,火勢越來越小。最後一聲噼啪脆響之後,坑中冒出濃濃的青煙。

殷夏又讓那幾個勞力将坑填平了。

這時,夕陽剩最後一縷餘晖,殷夏趕在暮鼓敲響之前,就近去了平樂坊。

......

珍馐館一樓是大堂,二樓用屏風與珠簾隔斷,分設了八個雅座,而三樓并不對外開放,按照殷夏的心願布置成了四間客房。

有時她會住在這裏。

殷夏從雜市中回來,身上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她原本想趕緊上三樓去換身衣服,可是途徑二樓的時候,卻突然隐約聽到一個名字。

似乎是“姬和”。

殷夏忍不住駐足細聽。

聽到一聲模糊的“二小姐,你成日住在姬和那奸臣家中,像什麽樣子?”

哦?殷夏來了點興趣,莫非坐在這屏風之後的,是李葉瑤?

她應了些什麽殷夏沒有聽清,只聽得那丫鬟又道:“這是我家小姐托我轉交于你的,那姬和的真面目,全在這紙上了。”

“我家小姐關心你的安危,二小姐可千萬不要被奸人蒙騙,辜負我家小姐的一片苦心。”

殷夏聽了兩句,沒聽太明白,又看到自己的白袖口上不知何時竟蹭了一塊飛灰,她抖了抖袖子,正要擡步上樓去,卻突然聽到一陣珠簾撞擊的噼啪之聲。

她下意識的側頭看了一眼,恰好與剛從簾後出來的姬和四目相對。

殷夏一時間忘了動作,看着他脈脈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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