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李柚迷迷糊糊再次醒來,房間裏站着一臉嚴肅地江朗。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旁笑呵呵戴着眼鏡,體型微胖的˙中年男子。
見李柚自己醒過來了,中年男子立馬走向床邊,示意李柚張嘴,做了個簡單的檢查。
“燒得挺高,應該挺不好受的。另外扁桃體發炎了。不放心驗個血看下結果就行。”醫生笑呵呵地說着,但不是對着病人李柚,而是在旁站着一副等着彙報樣子的江朗。“再吊個水?”醫生在等江朗拍板。
李柚立刻把眼神轉向江朗,能收到自己不想被插針吊水的信息嗎?
“去準備吧,需要什麽樓下找小花。”江朗對上可憐巴巴的李柚,不為所動。
李柚:我為什麽這麽倒黴?
胖乎乎的醫生動作麻利得很,即使在李柚無比抗拒的眼神下,依然迅速地準備好了所有東西,萬事俱備,之前李柚伸手。
李柚的手堅決地藏在身後,撇着嘴看江朗,那個坐在斜對角沙發上的男人,此刻正在上午的日光裏,一片閑适。
唉,鬧別扭的人啊!
江朗認命地從沙發上起身,走近李柚,右手輕輕覆蓋在這個正無比別扭的青年後頸上,不容忽視的溫度從掌心傳遞到後勁那塊看似不夠敏感的皮膚,再然後傳遞到四肢百骸。李柚僵住了,不安地晃動着,卻沒躲開這堅定的安撫。江朗的左手抽出了李木子藏在身後的手,緊緊捏着,遞到了一手拿針的醫生面前。
李柚絕望地嗚咽了一聲,立馬閉上了眼睛,撇開了頭。他感覺到有雙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耳邊傳來輕聲的“噓,別怕。”
李柚想哭。鼻尖的酸意是在那一瞬間湧上來的。
有些事,身體記得遠比頭腦更清楚。
自己離開江家,離開S市的第一年。在反應過來,其實自己是被放逐之後,李柚也是這樣毫無預兆地病倒了。那時正值新年,就連繁華的B市都像是座空城。李柚在家裏燒得暈乎乎的,自己裹着厚重的衣服一路跌跌撞撞走進附近的社區醫院,一個人挂號、問診、驗血,最後躺在病床上孤單單,與電視裏的晚會度過了第一個新年。病房裏的空調溫暖得直讓人頭發暈,可從輸液管裏流進身體裏的藥水足夠讓人冰冷得清醒。
原來,自己其實還是記得這些過去的。李柚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
怕嗎?
怕的。想象着尖銳的針挑破皮膚,紮進血管,李柚簡直怕得要死。但他早就過了一害怕就吵着要哥哥的時候了。就好像是摔倒的小孩,只有在號啕大哭有用,能獲得安撫的懷抱的時候,才會用哭聲表達委屈:你為什麽不扶好我?為什麽要看着我摔倒?而當只有一個人摔倒的時候,你只會忍住眼淚,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原地爬起,然後離開。
李柚好像又睡過去了。夢裏的場景很亂,一會兒是他跟在江朗屁股後,哥哥長哥哥短地追逐打鬧,一會兒又是跟袁白并肩坐在圖書館裏。漸漸地,像是時空發生了交錯,李柚明明跟袁白坐在大學的食堂裏邊吃邊聊,下一秒,對面坐着的人就變成了江朗,接着所有袁白的臉龐都變成了江朗:開心大笑的樣子,隐忍生氣的樣子,着急焦慮的樣子。真的是奇怪,明明這麽多年沒見,夢裏描繪的江朗的模樣,江朗的表情,卻那麽生動,就好像,他們一直陪伴在身邊一樣,熟知彼此每一個表情背後的情緒的波動。
陷在柔軟的被子裏,李柚昏昏沉沉地重複着醒來,睡去。
有幹燥的手心貼着自己的額頭,抹去薄薄的一層汗。
有被子在緊緊的裹着自己,不好動彈。
有溫熱的勺子送到自己嘴邊,就是吃在嘴裏沒有味道。
不知過了多久,李柚終于找回了腦子裏的清明。他睜開眼環視着,才發現房間裏只留着斜角的一個落地夜燈,只留下一點點昏黃的光。而江朗正睡在自己身旁。
李柚起身去廁所,也許是出于不想吵醒男人來煩自己的目的,輕手輕腳地動作着,然後迅速回到床上繼續躺下。
睡前李柚有點迷糊地想:咦,我浴袍呢?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江朗坐在沙發上,捧着一堆文件陷在那邊陰影裏。
手背上的吊針已經拔掉,李柚剛掀開了被子,發現自己身上真的是除了一條內褲什麽都沒有,立馬又縮回了被子。
江朗聽到動靜,擡頭望向了在床上折騰的李柚。
“怎麽了?”
“我要撒尿。”李柚扯着啞掉的嗓子,用力地說。
江朗一開始一副迷茫的表情,盯着李柚的臉,總算領悟到了。
“去啊,”江朗大方地說,“還是說你需要我幫忙?”
李柚裹着被子從床頭滾到床尾,想要更清楚地表達自己的立場:“要麽你出去,要麽你給我新的衣服!”沒辦法在音量上強調“新的”,李柚只能在說出關鍵詞時用力點頭。
江朗立刻就知道了李柚的所有訴求。
但是他看着李柚,輕飄飄地吐出一句話:“新的沒有,穿我的,或者不穿。”然後,不懷好意地繼續看着李柚氣急敗壞的臉。
如果!如果不是我現在嗓子啞了!我罵死你這個沒皮沒臉的人!
可現在一個病號李柚能做什麽呢?除了氣鼓鼓地滾下床,拖着大被子走進洗手間,再拖着被子滾回床上,他還能做什麽?!
李柚倒騰着被子,發出“呼呼”的噪音。
江朗離開了沙發,大手不容抗拒地摸上了李柚的額頭,再看看這個在床上可勁造的幼稚鬼,跟昨晚那個安靜的李柚判若兩人,估計是真的好的差不多了。
“下去吃點東西?”
……
“那我端上來喂你?”
……
“嘴巴撅那麽高不累麽?”江朗看着李柚越撅越高的嘴,下巴與下嘴唇間那塊凹陷吸引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拇指就這麽情不自禁撫了上去,輕輕的摩挲,說出的話不自覺的多了溫柔,少了逗弄:“真的不餓麽?嗯?下去吃點好不好?”
早就餓了的李柚勉為其難地答應了江朗的要求。
他矜持而又暗啞的回應了一個“嗯”字,然後立刻享受到了來自江家大少爺全套細致的服務,包括但不限于:穿衣服,套襪子,遞拖鞋,擠牙膏。
李柚雖然對江朗依舊懷有芥蒂,但這一系列服務真的是別扭而又無可挑剔。
他被江朗摟着肩膀走出房間,心裏自我安慰着:還好,終于換回了穿着舒适的內褲和衣服,不再空蕩蕩的感覺真好。
小花依然守着廚房忙前忙後,看見兩個人下來了,立刻往餐桌上端盤子。
對上小姑娘的笑,李柚有些不好意思側了下臉,低聲說了一句:“謝謝了。”
小花笑得更開心了,遠遠地隔着桌子問:“少爺喜歡吃什麽?我來做!”
李柚被“少爺”這個稱呼給嗆到了。坐在一旁刷手機的江朗好心分了一只手給李柚拍背順氣。
在江家,能以“少爺”代稱的,可不是只有身邊這個人?
怎麽就這麽幾年過去了,少爺就變成了我呢?
“好好吃飯。”江少爺悠悠哉哉地,絲毫不意外小花對李柚的稱呼。
“我手機呢?”李柚突然想到。
“先吃飯。”江朗點了點下巴,示意李柚再多喝碗湯。
“手機給我,我吃飽了。”李柚把手伸了出來,聲量不大卻也不肯退讓。
回應他的,是江朗放下手機,親手舀了一碗湯,放在了李柚面前。
李柚簡直要瘋了!
為什麽?!在我想回來的時候,把我遠遠地推開。而現在,我明明一個人過得很好,卻要強迫我回來?
李柚狠狠盯着江朗,像是要在他身上盯出一個血窟窿。而江朗依然看着他的手機。
李柚憤憤地端起湯碗,一口氣喝光,把空碗嘭地扔回了桌子。
早在覺察氣氛不對,縮回廚房角落的小花被江朗喊了出來,跑向了另一邊的櫃子,拿了東西遞到江朗手上,又步伐匆忙地跑向大門外。
她在快速逃離是非中心,遠遠地聽到東西砸到地板的聲音。
江朗把手機交給了李柚。
李柚看着他,胸膛劇烈起伏着。
逼急了?生氣了?江朗在問自己。然後下一秒,他獲得了肯定的答案。
李柚一把抓過手機,然後狠狠地砸向了地面。黑色的手機瞬間被砸得機身分離,飛濺的屏幕碎片甚至落在了餐桌上。
李柚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心情,不能哭!不要發抖!這樣顯得你很弱!
他大口地喘氣着,最後對着江朗咬牙切齒地留下了一句髒話。
江朗看着對面紅着眼睛,雙唇顫抖的李柚,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李柚上樓了。這一次的門,摔得更響了。
江朗看着地板上的手機殘骸,無奈地嘆了口氣。
打不過、罵不動的李柚只能無力地躺回床上。
冰涼的被子抱在懷裏,貼在臉上,溫熱的眼淚一點點在被子上浸潤開。
過去的七年裏,他的不解、慌張、迷茫,發酵成了委屈、憤怒,可孤立無援的他,能怎麽辦?除了假裝抹去之前的記憶,收起所有的心事,在新的城市重新開始,他什麽都做不了。
可江朗憑什麽?就因為他是江家的少爺麽?讓我走,自己就得立即走的遠遠的,讓我回來,就得老老實實做回那個傻不拉幾眼裏只有哥哥的“弟弟”麽?
李柚現在有一萬個理由相信自己是被這個自以為是的混蛋氣病的!只怪自己力氣不夠,掀不動桌子。李柚無不遺憾地邊哭邊想,腦補着砸爛這個小樓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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