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程子木跳樓

車子在商業街上一家全國連鎖的快捷賓館門口停下,三個人快步走進大堂。

在等電梯的間隙,唐寧對蘇洋說,程子木不想讓媽媽住在學校附近的小旅店,所以把先前打算用來還債的比賽獎金花掉了。他告訴蘇洋,程子木其實很心疼媽媽,他說他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這次程子木應該是沒辦法堅持下去了,他覺得程子木最後會和媽媽一塊回家的,但是他想不通程子木的媽媽為什麽要見自己。

“你別瞎想了,沒準他媽是想見見兒媳婦呢。”高遠航走進電梯,他腳步輕快仍舊沉浸在之前的喜悅裏,他說這話一來是想安慰唐寧,讓唐寧不要擔心,二來他也算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他覺得今天這樣的場合,畢竟有程子木在場,唐寧根本不用擔心什麽的。

“天哪,聽着好像也不是什麽好事。”唐寧按下數字8。

電梯停在八樓,唐寧出來後一路尋找着程子木的房間號,終于在七拐八拐之後,他在靠近走廊盡頭的地方找到了813號房間。他讓蘇洋和高遠航在不遠處的樓梯口等着,然後轉身回到房門口對着厚重的木門,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蘇洋從唐寧的背影裏都能感受到緊張和忐忑,他小聲對唐寧說:“有事打電話,我在這等你出來。”

高遠航拍拍蘇洋的頭頂,接着蘇洋的話說到:“有事喊一聲!”

唐寧回過頭對樓梯口的兩個人露出感激的笑容,他伸出手輕輕敲了敲門,在等待開門的時間裏,唐寧慌張地安慰着自己,沒事的,程子木在屋裏,沒什麽好害怕的。

門被打開一條小縫,唐寧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等到唐寧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房間裏,那扇厚重的木門又回複到它原來的樣子,仿佛剛剛并沒有人走進去過一樣。

随着門鎖扣合的聲音傳到耳邊,蘇洋的心也像是被什麽東西揪住了,他不安地轉過頭看向高遠航的眼睛。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高遠航明亮的眼眸已經變成他的安心丸,蘇洋竟在不知不覺間陷入對這種眼神的深深依賴之中。還好今天高遠航來了,要不然等在外面幹着急的蘇洋一定會如坐針氈的。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的。蘇洋覺得唐寧已經進去很久了,外面原本氣勢磅礴的雨此刻已經轉成小雨了。

他看看手表,差不多一個小時了,這中間蘇洋模糊地聽到女人斷斷續續的哭聲,偶爾還會有語調很高的争吵聲和叫罵聲傳過來。蘇洋支起耳朵努力辨認着,他企圖從傳到耳邊的時斷時續的聲音裏,找出唐寧的聲音,可是他一直沒能找到。

時間愈久,争吵聲愈烈,蘇洋的心就揪得越緊,在一片突然而至的混亂聲響之中,他聽見了程子木的嘶吼。

“你放開他!”

這四個字把蘇洋喊出一身冷汗,他沖出樓梯間卻被高遠航拉了回去。高遠航始終抓着蘇洋的手不肯放開,他能從蘇洋冰涼的掌心中感覺到蘇洋的擔憂和不安,但是他必須制止蘇洋,因為如果蘇洋這時候去敲門,不僅身份尴尬,而且于事無補。

再說了,一個中年婦人,高遠航認為她并不能對唐寧造成多大的傷害。

在一陣哭喊聲之後,還是程子木啞着嗓子的吼叫。

“你別再逼我了,媽!”

蘇洋緩緩蹲下身子,心裏的弦已經崩得太緊,他想象不出房間裏到底出現了怎樣的狀況,能把程子木逼到歇斯底裏的境地。

高遠航把外套從腰間解下,他把衣服披在蘇洋的身上,順帶着把蘇洋摟進懷裏。聽了程子木的這一嗓子,高遠航也不禁有些擔憂,他打算只要再聽見一點異樣的聲音,就帶着蘇洋去敲門。

短暫的沉寂之後,唐寧的聲音突然無比清晰地傳到蘇洋的耳邊,就宛如一聲驚雷炸裂原本平靜的土地。

“程子木!”

唐寧淩厲而絕望的喊叫聲之後,房門被猛地拉開,披頭散發的婦人發瘋一般沖了出來。她直奔樓梯的方向而來,在跑進樓梯間的時候蘇洋和高遠航已經來不及躲藏,但是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她卻好像沒看見他們一樣,只顧慌張地沿着臺階向下跑去。

蘇洋看着婦人慌不擇路的樣子,心裏的擔憂一下就炸開了鍋,他拉着高遠航向敞開着的房門慌張地跑去。

這一刻的蘇洋害怕極了,不單單因為唐寧的尖叫,更讓他感到害怕的是婦人驚恐到幾近失焦的眼神。

蘇洋帶着高遠航沖進房間的時候,唐寧正背對着門口坐在窗戶下面,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嘴半張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蘇洋蹲在唐寧的身邊,他摸摸唐寧的臉,可手指所到之處感覺到的只有冰涼。見唐寧始終保持着同一個表情像是石化了一般,蘇洋心疼得止不住眼淚,他握着唐寧的手輕聲詢問說:“唐寧,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好好的呢。”唐寧的眼神從窗口轉移到蘇洋的臉上。

此刻唐寧的眼神和剛剛奪門而出的婦人如出一轍,他剛想問唐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的時候,他看見唐寧緩緩擡起手,手指指向頭頂的那個窗口。

蘇洋順着唐寧的手指望過去,海藍色的窗簾正在輕輕擺動。

“程子木跳下去了,我沒來得及拉住他。”唐寧的話近乎喃喃自語,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終于流出了眼淚。

高遠航騰地一下站起身湊到窗前,在看清樓下的景象之後,他的頭皮都變得麻木了。

他看見程子木躺在商業街的石子路上,紅色的血液混着雨水在石子的縫隙間緩緩向前流動着。人群越聚越多,在黑壓壓的人頭攢動裏,高遠航看見了剛剛那個發瘋一般沖向樓下的婦人,她推開層層圍繞的人群,之後一屁股跌坐在程子木的身旁。

她或許在哭喊吧,可是人聲太過嘈雜,高遠航已經沒辦法聽清楚。他轉過身對着蘇洋點點頭,他臉上的表情告訴蘇洋,唐寧說的都是真的。

“蘇洋,程子木死了,他活不成了。”唐寧仍在隐忍着情緒,事情發生得太快,他直到現在還是沒辦法接受眼前的事實。

“他媽罵我打我,我都忍着沒出聲,後來她看我沒反應就去罵程子木,那時程子木就在窗邊坐着,他似乎已經下定決心,所以他沒有順着他媽說一句話,他說他不僅不會回家,而且一輩子不會結婚生子,他說他要和我在一起,他媽徹底被激怒了,他打完程子木又回頭來打我,程子木把他媽抱到窗邊,他媽沒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不向着她,她更生氣了,她坐在窗臺上威脅程子木說要跳樓,她說自己辛辛苦苦一輩子都為了程子木,沒想到現在自己的兒子不但不聽自己的話,而且還說要和一個男的過一輩子。她當時坐在窗口哭着說,既然後半輩子沒啥指望,不如現在就死了的好。他們娘倆在窗口撕扯,我想給你打電話讓你進來的,我怕再這樣下去會出什麽事情。可是啊,我還沒找到手機呢,程子木就從窗口掉了下去。”

“我今天不該來的,如果我不來,他們就不會吵成這樣,都怪我。”

唐寧掙紮着想要站起身,外面還在下雨呢,他要去樓下看看程子木。他想給程子木打傘,要不然就被淋濕了。

蘇洋見唐寧在幾次搖搖晃晃之後仍然沒能站直身體,他只好架着唐寧的胳膊和他一起往外走。他把手機給高遠航,讓高遠航給林曉諾打電話,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唐寧,畢竟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現在他和高遠航都不夠清醒。

“對,給林曉諾打電話,小時候,我媽一生氣就扔我的娃娃,她把我的玩具從窗口一個接一個往樓下扔,她說早知道生個我這樣的兒子,還不如是個女兒了,每次她扔完我的玩具之後,我都給林曉諾打電話,我哥他不管什麽時候,只要接到我的電話他就會趕過來,撿起我的那些娃娃再送到我面前。”

唐寧的雙腿綿軟無力,他在蘇洋的攙扶下沿着樓梯向下走。走了一段之後,他感覺體力稍微恢複一些,便從蘇洋的手臂中掙脫出來,靠着自己的力量慢慢走着。

高遠航撥通電話,還未來得及開口,唐寧就把手機要了過去,他在聽見林曉諾聲音的瞬間,眼前終于徹底模糊掉了。

“哥,你來吧,程子木跳樓了,你是不是還能像小時候那樣,把程子木好好地帶到我的面前啊,哥,我的那些娃娃我都不要了,我只要程子木,你快來幫我把他撿回來吧。”

八層樓的高度,蘇洋卻覺得仿佛走了十年那麽久。等到他們三個人走到程子木墜樓的地方時,人群已經散得差不多了,程子木和媽媽也在幾分鐘前坐上了救護車趕往醫院。

三個人恍如夢游般靜立在那灘還未被雨水沖刷幹淨的血跡旁邊,他們沒再開口說話。

此刻的他們心裏只剩等待,等待着天晴,等待着林曉諾的到來,等待着有關程子木的消息。

這個原本就意義非凡的夏天終于變得安靜下來,年輕的他們又怎麽會知曉,命運的轉變在很多時候不過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這是個離別的季節,每個人的心裏都或多或少地在為離別做着準備,可是,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夾雜着血腥氣味的死別,他們除了等待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

等待多好啊,好像只要肯等待,就一定能換來好的結果,然後再和小時候一樣,雨過天晴就能看見彩虹,被丢掉的玩具也會有哥哥幫着撿回來。

但是,那五光十色天真無邪的童年畢竟已經遠去,現在的他們都已是大人,所以不論等待着他們的是何等血淋淋的現實,他們都必須學着去面對和承受。

林曉諾到達現場之後,四個人繼續在原地等了一會,直到天黑的時候,他們才茫然無措地往學校的方向走去。

林曉諾緊緊跟随在唐寧的身後,看着唐寧略顯單薄的背影,他的心頭襲過一陣酸楚。語言和話語在此刻顯得極其蒼白無力,因此林曉諾沒有開口說什麽。

事已至此,他覺得唐寧已經承受得足夠多,哪怕再有一根羽毛落在肩上,唐寧都會被壓垮身體。既然來了這裏,那麽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麽樣的事情,林曉諾都打算替唐寧分擔和承受。

然而誰又能預測到在前面等待着的到底是什麽呢,林曉諾不免有些擔憂,但因為此刻的唐寧更需要他的保護,這些擔憂便顯得不算什麽了。

唐寧的手機響起,他對着電話機械地做出回應,每次的回答不過一兩個字而已。挂掉電話之後,他轉過身看向身後的三個人,他說警察正在輔導員辦公室等他,要他立刻過去。

唐寧的眼神依舊處于失焦狀态,差不多一個下午的時間裏,他的腦子裏一直在回放着程子木跳樓之前的畫面。

在接到電話之前他的心中尚存一絲僥幸,也許程子木能救得回來,但是警察的話說得那般清晰猶如洪鐘一般,他再也沒有辦法去否認去奢求。

程子木沒有摔斷胳膊摔斷腿,他已經死了,死在這樣一個陰雲密布遲遲不肯放晴的天氣裏,死在人們的注視和驚恐之下。

這樣的現實唐寧不能接受,昨日的記憶分明還在眼前,他曾無比天真地認為不管經過怎樣的波折和磨難,兩個相愛的人最終一定會走到一起。

唐寧抱着頭痛苦地嚎啕大哭,他想到自己和程子木已經為離別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但是啊,他們怎麽能夠想到,他們要面對的其實是生與死的別離。

這樣的別離應該從何去準備呢,就算是準備得完全,難道就不會痛了嗎?

“死了。”

唐寧的話把所有人的希望一下子粉碎掉。

林曉諾抓住唐寧的手臂,他對唐寧說不要哭了讓唐寧看着他聽他的話。他的聲音微微顫抖着,然而語氣卻還在強裝鎮定。

費了很大的力氣,林曉諾終于把唐寧聚攏在一起的手臂分開。唐寧的眼睛紅得宛如兩顆紅寶石,林曉諾對着面前的兩顆寶石非常嚴肅地說:

“小時候的你總覺得我是無所不能的,每次你被別人欺負,你都會第一時間跑來找我,哪次不是我幫你出的氣,這次也是一樣,你不要擔心任何事情,如果他的媽媽想找你麻煩,我會幫你擋着,至于你心裏的難過,我雖然無能為力,但是時間會慢慢治好你的,還有蘇洋陪着你,你不是說過的嗎,他是你長這麽大遇到過的最喜歡的朋友。”

蘇洋忙不疊點頭,他再也忍不住眼眶裏幾近決堤的淚水。

唐寧的心裏實在是壓抑極了,他覺得自己就快喘不過氣來。還有什麽值得害怕和擔憂的呢,他之所以這般難過,只是因為他突然想起程子木在跳下去的瞬間看向他的眼神,那眼神裏有一種清澈透骨的絕望,就仿佛這世間的衆人和萬事已經不再值得留戀。

在辦公室的門口,唐寧和林曉諾發生了争執,林曉諾堅持要和唐寧一起進去,但是唐寧不同意。他們始終處于僵持不下的狀态,這樣耽擱下去也不是辦法,蘇洋走到林曉諾的身後,他說讓唐寧一個人進去吧,畢竟當時除了他以外大家都不在場,人多了也沒什麽用。

林曉諾在思考片刻之後松開了抓住唐寧的手,他嘆着氣向後倒退一步讓出門口的位置,唐寧在推開門的前一秒轉過身看向站在後面的親人和朋友們,他的嘴角換上苦澀的笑容說:“沒事的,他們說只是了解一下情況,別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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