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早晨,面對着他,向他辭別,劉惜秀面色蒼白,神情卻極是平靜。

像是一切情緣俱逝,愛恨皆空。

劉常君別過頭去,不忍再看她空空洞洞的眸光,負着手,昂首眼望天際曙光乍現,突然低聲問道:“什麽時候出發?”

“等到佛堂誦完最後一次經書,”她輕輕低下頭,“我就走。”

他并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

劉常君不禁煩躁鹽業,胸口糾結得陣陣生痛,一整夜未能合眼,更令他太陽穴突突劇疼。

他深吸一口氣,假意冷淡客套道:“屆時,我命人送你。”

“不用了,這樣太顯眼,若教外人知道了,恐怕于你的仕途名聲有礙,我自會從偏門悄悄走的。”

劉常君倏地轉過頭,憤慨地瞪着她--事到如今,她還心心念念盡顧全他的名聲做甚?

這笨女人!為什麽就連休離了她,她還是只光為他着想?

若換作是旁人,早怨極了他,恨不得拿把刀生生剮出他的狼心狗肺……

“外人又知道些什麽?”他胸色一沈,極盡挑剔之能事道:“你的意思是,想教人知道我劉常君就是個抛棄糟糠妻的負心漢嗎?”

為什麽要一如往常的忍氣吞聲?就算狠狠甩他一巴掌,或是咬牙切齒地痛罵他一頓也好啊!

劉惜秀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波動,只是溫言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說有就有!”他眯起雙眼,直直逼視着她。

為何他還不肯罷休?他到底要什麽?

Advertisement

她低垂眸光,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那麽你想我怎麽做,你才會滿意?”

“讓我派人護送你回山東。”

“不。”她擡起雙眸,正正地迎上他的視線,溫和卻堅決地道:“不。”

他一臉不悅,“誰許你拒絕了?”

“你忘了,”劉惜秀忍不住揚起一抹苦笑,“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也就不是你的責任了。”

劉常君被她的話一堵,登時有些惱羞成怒,“因為我不再是你的丈夫,所以你就膽敢不聽我的話了?”

她望着他良久,最後嘆了一口氣。

“回、答、我。”他咬牙。

“常君哥哥,你多保重。”劉惜秀深深凝望着他,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默默轉身就走。

這女人……竟敢在還沒有得到他的應允前,就這樣無情地轉身離開?

更該死的是,為什麽眼見她一步步走出他的視線之外,他心底就有種說不出的,椎心刺骨的恐懼?

好像她這麽一走,這一生,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好,走就走,誰又擔心了?”他憤慨道,怒氣騰騰地往大門方向走,自顧上早朝去。

只是當轎子行過漸漸蘇醒過來的京師街道,他不禁掀起轎簾,頻頻回道探看。

下了朝,天光近午,劉常君和幾名內閣大學士下壯麗的金殿外臺階,突然聽見有人議論--

“山東今年慘得很哪,盜賊如毛,尤其是鄰近的幾個縣,唉!”

他背瘠竄過一陣冷冰冰的寒意,霍地回頭,搶前一步緊緊抓住了說話的官員。

“你說什麽?!”

“劉大人,你怎麽了?”那名被揪住官員吓了一大跳,結結巴巴道:“我、我說錯什麽了嗎?”

其他文武轉了上前來,關切好奇地問--

“是有什麽誤會?”

“劉大人,你的臉色怎麽這般難看?身子不适嗎?”

“吳大人,”劉常君心下滿是沸騰的恐懼和惶急,但他極力想鎮定下來,慢慢把話問清楚,卻抑不住聲音裏的發顫,“你剛剛說的是,山東有盜賊橫行,很危險嗎?”

“呃,是、是啊。”吳大人吶吶道:“山東府尹轄下不力,治理無善,也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聽說這回被人參上了好幾本,萬歲爺好生震怒,我以為啊,這次……”

餘下的話,劉常君全沒聽進耳裏,深深驚悸在腦門炸了開來--

盜賊如毛……危險……

“秀兒。”他臉色瞬間慘白如冰,跌跌撞撞地排開衆人,瘋了般地拔腳狂奔。

秀兒,他的秀兒。

他向禦林軍馬隊借了一匹坐騎,搶前翻身上馬,用力一夾馬腹,駿馬昂首嘶鳴了一聲,撒開四蹄飛快奔出皇城。

風聲蕭蕭,迅速刮過耳際,他雙手緊緊握着缰繩,腳下驅策着馬兒奔得更急,無比的恐懼狠狠擰住了他的心髒,震耳欲隆的心跳一下子近一下子遠,轟然如暴雨前的驚雷。

老天,求求你,讓她還沒離府,求求你……

終于回到狀元府,他急急躍下馬,缰繩随手扔給了門前家丁。

“夫人呢?夫人走了嗎?”

“夫人?”家丁一愣,“回大人,沒見夫人出門啊!”

太好了,她還沒走……劉常君緊揪着的心總算稍微松馳了些,長長籲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渾身虛弱癱軟,雙腳幾乎支撐不住自己。

“知道了。”他揮了揮手,“把馬牽下去吧。”

“是,大人。”家丁疑惑地瞥了馬兒一眼。

劉常君強迫自己步伐從容地走進府,穿過花園,經過廊下,最後在佛堂門前停住腳步,下意識地先做了幾次深呼吸,這才面色淡然地推開門。

佛堂空無一人,只餘殘香袅袅。

他的心一震,立時又強自鎮定下來,喃喃自語:“不要緊,她沒出門,所以就是還在府裏。”

不在佛堂,那肯定是在卧房收拾行囊了。

他沒有察覺到自己腳步莫名地加快了,再沒有一絲自以為的渾不在乎,大步地繞過花廊,心裏不禁暗暗低咒起這狀元府邸的占地遼闊--大而無當,要來做甚?!

片刻後,來到寝居門前,他的腳步倏停,舉高手想敲門,卻又沒來由地遲疑了。

見了她,要說什麽?

他微蹙起眉,心下說不出的慌亂煩惱。

呃,不如就說,山東此際不太平靜,等過些時日再回鄉吧……

不成,這樣她該不會誤以為他心軟了吧,只是尋個借口将她留下?

或者該诓她,就說是皇上今日問起了她,所以為了避免皇上起疑,她還是暫且留在府中,日後找個機會再行離開便是……

可萬一她問,要留到幾時呢?

劉常君越想越是苦惱,不由負着手在門前來回踱步,思量。

半晌後,終究是捺不住性子,索性一把就推開了房門。

“我回來了。”

屋裏,一片死寂。

他心跳漏了一拍,耗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移動僵硬的腳步,沉重如石地穿過空蕩蕩的花廳,走進同樣冷清清的卧室……

她不在。

劉常君一下子仿佛被抽走了魂似的,怔怔地瞪着屋裏,已然沒有半點她存在過的痕跡。

花幾上那支眼熟的蝴蝶簪子下壓了張紙張,上頭字字娟秀的柳楷,熟悉得令他眼前驀然模糊了起來。

他拿起那張留書,修長的指尖冷得像冰。

夫君:

對不起!請容妾身再放肆最後一次,喚你一聲“夫君”吧!

十多年來恩義相連,回首前塵,悲喜難分,苦甜自知,妾身明白夫君過得辛苦,礙于母命,不得不允了我癡纏了你這許久,如今做個了結,想來終能好過些。

臨別之時,千言萬語,不知自何說鹽類,明知緣已離散,叨叨絮絮亦屬空言,可有一句話,若未能吐,此生難安。

想我這一生,不論錦衣玉食,或粗茶淡飯,可最幸福最美好的時光,就是陪在你身邊的每一刻,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只要你難過,我心就痛,只要你是開心的,我就不自覺更歡喜,我知道我這樣很傻,可是情緣深種,無關報恩,就是畢生宿願。

想愛着你,想陪着你,想着和你看到老的每一個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可現在,已是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妾身走了,望夫君千萬珍重己身,日後偕美眷歲月靜好,永結同心,一生福祿常滿,無苦無憂。

下堂妻,劉氏女,惜秀字。

“秀兒?”劉常君如遭雷擊,黑眸死死盯着紙張上的每一個墨字,心跳幾乎僵止,全然沒法呼吸。

最幸福美好的時光,就是陪在你身邊的每一刻,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想愛着你,想陪着你,想着和你看到老的每一個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所以情緣深重……無關報恩……”他着了魔般反反複覆地念着,眼眶不禁濕了,“所以只要我難受,她就心痛……”

所以意思是……是她其實對他也是情緣深重、無法自拔,就和他一樣?

他一窒,心髒驀然狂跳了起來。

老天!他怎能耳目失聰、眼盲心也盲到這般大錯特錯的地步?!

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她的笑語嫣然,溫柔體貼……一幕又一幕,歷歷在眼前。

細數過往種種,秀兒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默默訴說着她婉轉纏綿的心意,每向前一步,都是為了能走近他身邊。

那、那他怎麽還能親手休離了……明明也深受着他的妻子?怎麽能?!

劉常君雙膝再也撐不住軟癱如爛泥的身子,無力地半跪了下來,緩緩跌坐在冰冷地上,呆了好久好久。

最後,他雙手緊緊抱頭痛哭了起來。

劉惜秀獨自一人踏上歸途。

她只簡單帶了個包袱,裏頭全是換洗衣衫、歷來自己做繡件積攢下來的一些碎銀子……和那紙休……

女子孤身上路,多所不便,所以身量瘦小的她換了粗布男衫,扮做了個小夥子。

懷裏揣着油紙包的大餅幹糧,腰間系着一牛皮袋清水,頭上戴着頂草笠,她和一支商隊搭了夥,一路上,由陸路轉水路,走運河往山東方向前進。

雖然她木讷寡言卻手腳勤快,總是默默幫着做了很多雜事,于是商隊裏衆人都格外照應她這個像是風吹會倒的瘦弱小子,連一入了山東地界,欲再往南行的商隊諸人不得不與她在此分別,還不忘切切關懷着她此去的安危。

“小劉,你自己一個真不要緊嗎?”

“是。”她可以低嗓音,“謝謝各位大哥關心,我一個人能行的。”

“聽說山東多響馬,而且早些年鬧大饑荒,還有一些城鎮至今渺無人煙,宛如死城,難道你不怕?”

劉惜秀眸光一黯,“實不相瞞,我就是早年逃荒出來的,如今正想回鄉尋訪親人。”

“原來如此。”領隊頭兒聞言唏噓,還是再三叮咛:“那你千萬得好生注意安全才是,這盜賊兇殘得很,萬一遇上了可不是開玩笑的呀!”

“我會的。”她感激地點點頭,謝過衆人後,瘦伶伶的北影背着包袱,默默消失在衆人眼前。

“唉,可憐荒年多苦難啊……”領隊頭兒嘆了口氣,轉頭對衆人揚聲道:“走咧!”

馬蹄和車輪揚起了黃沙滾滾,轉眼間往南方趕路而去。

沒有人察覺到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騎着駿馬,馬上挂着行囊和一柄劍,遠遠地跟在後頭。

來到山東的地界碑旁,那男子勒住了馬,臉龐上盡是揮不去的疲憊滄桑,但一雙黑眸卻是熠熠生光。

黑夜沉沉,四周野草叢生,隐約只聽見夜貓子咕嚕嚕的叫聲,讓人倍感凄涼。

劉惜秀走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可借宿歇腳的地方,就連間可供片瓦這頭的破廟也無,最後只好在山路旁找了岩石底下的小凹處,用披風将自己包得嚴實,縮成小小一團,默默啃着幹巴巴的大餅充饑。

只能暗自祈禱這兒沒有野獸,否則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吃了小半塊餅,再喝了兩口清水就權充飽了,将剩餘的餅放回包袱裏,背靠着大石緩緩閉上眼睛休息。

睡是不敢熟睡,就怕一有個風吹草動,自己來不及應變。

但饒是渾身精疲力竭,她只要一閉上雙眼,眼前就情不自禁躍現劉常君的容顏……

她心頭一熱,不自覺恍惚惘然了起來。

夫君,現在在做什麽呢?

時序自初夏入了盛暑,她也已經離開京師兩個多月了,算算日子,嫣嫣應該也過門一個半月了吧?

新婚燕爾,蜜裏調油,想必此時此刻,在同一片天空、同一輪明月底下,他和嫣嫣定時牽手相偎,在美麗的園子裏遠眺星空,共賞皎潔月色。

她心頭一陣劇痛,手揪緊了胸口衣襟,努力壓下那股酸澀不堪的痛楚感……不不,別去想,別去猜,只要祝福就好……

可若只“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從被無情棄,不能羞,”又談何容易?

“常君,離了我,你有沒有比較歡喜,比較快活?”

她仰望着蒼茫茫、星子幽遠的遼闊夜空,不能自抑地有些哽咽。“她待你好嗎?有沒有比我更能夠令你常歡笑?”

料想,有嫣嫣在側,顧盼之間,笑語流轉,定時日日琴棋書畫詩酒花。

不像她,帶給他的都是無味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那些最最狼狽不堪的貧困記憶-

他會永遠記得劉府是自她手中繳回了戶部,記得娘親在她的侍奉下歸于九泉,記得她如何熬着苦、縮衣節食,一心一意指望他一朝高中,光耀門楣。

這些日子每走一步,離他越遠,她心底漸漸明白,要一個人長期背負着另一個人的“恩情”,是何等沉重艱難的折磨。

所以她不怨他,不恨他,怪只怪蒼天弄人,讓他們的姻緣線一開始便縛在搖搖欲墜的懸崖兩端,松不松手,最後都是一場淪落。

夜風吹過,劉惜秀将披風攏得更緊,不願去想象,此刻,他是否攬着伊人入眠,已徹徹底底将她遺忘?

在不遠處,也有人正靜靜望着天際,望着月光,想着這一生曾經放手的,這一世最不該遺忘的。

劉惜秀在酷陽下走着,汗流浃背,腳下青布鞋都快磨破了,仍舊咬牙繼續前行。

翻過了一座小山嶺,好不容易瞥見前頭有間簡陋的茶鋪子,她不禁松了一口氣,托着疲憊的身子,迫不及待在一張老舊搖晃的桌邊坐下。

“這位小哥兒,渴了吧?喝點什麽呀?”纏着頭巾的婦人曬得黝黑,招呼起來卻是笑容燦爛,絲毫不遜當空的豔陽。“我們有湃過井水的涼茶,自家釀的燒刀子,若是肚餓,有今早新蒸出的饅頭,老鹵汁的五香牛肉,要不要切個幾兩下下酒?”

“大娘,勞煩給我一碗涼茶就好了。”她肚子雖餓得咕嚕嚕叫,可惦惦荷包裏僅存不多的銀兩,還是作罷。

“嗳,一碗涼茶,馬上來。”婦人動作利落地斟了一大粗碗涼茶給她。

“謝謝。”盡管喉頭焦渴得緊,劉惜秀顧不得先喝茶,忙問道:“大娘,你知道離濟南約莫八十裏路的村鎮,是往哪邊走嗎?”

“我想想啊。”夫人沈吟了一下,“那可多了,濟南城外方圓八十裏,東南西北什麽村鎮都有,比如浣花鎮、牛村、吳鄉……多了去了。”

“我想去的那個村鎮,是在十七年前曾鬧過一場大饑荒的……”

一提起那場慘絕人寰的浩劫,婦人臉色一白,不禁打了個冷顫。

“唉,十七年前咱山東各處鬧的饑荒還少了?甭說濟南城外的小村小鎮了,就連濟南城裏都死了十幾萬災民呢。”婦人忍不住嘆息,“那個慘啊,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劉惜秀面色一黯,失望的喃喃自語:“那怎麽辦?我又該從何找起?”

“小夥子,你是要找你的親人嗎?”婦人同情地問。

“是的,我是當年逃荒出來的,現在回鄉,想找找自己還有什麽親人沒有,如果親人都不在了,若能尋回他們的骸骨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她極力藏住心酸,強顏道:“就是這樣。”

“我聽說城北外有亂葬崗,官府收拾了很多沒親人相認的骸骨,就埋在那兒,不過那裏駭人得很,就算大白天也無人敢路過,說是有聽見鬼哭……”光天化日之下,婦人光想就汗毛直豎,通體生寒。

劉惜秀臉色有些慘白,咬着下唇,還是堅決道:“大娘,你告訴我那兒該怎麽去吧,說不定……我爹娘就在那兒。等着我帶他們回家。”

“這……”婦人瞧了瞧她,最終被她的一片孝心感動了,嘆道:“好吧,等會兒大娘再跟你說怎麽走。不過大娘勸你還是找個膽大的人結伴去,那兒真的可怕得緊哪!”

“謝大娘。”她滿眼感激之色,連連道謝。

“不用謝……”婦人眼角餘光又瞄着了有客人在角落坐下,忙招呼去了。“不知這位大爺想吃點、喝點什麽?”

“一碗涼茶。”戴着鬥笠的黑衣男子低聲含糊道:“四個饅頭,半斤鹵牛肉,各分一半給那桌的小兄弟。”

“好的。”婦人回頭看了低下頭,小小口啜飲涼茶的劉惜秀一眼,忍不住好奇問:“兩位既是熟識,要不湊一桌坐吧?”

“不,”黑衣男子壓低鬥笠,沈聲道:“我不認識他。”

“呃?”婦人一愣。

“就這樣。”男子略顯不耐地自腰間掏出二兩碎銀子抛給婦人,語氣卻是沈靜平和,“只管忙去吧!”

“嗳、嗳。”婦人一見碎銀子,眼睛都發亮了,笑得幾乎合不攏嘴。“好酒好菜馬上來!”

“慢着,”他遲疑了一下,“別說是我讓你送過去的。”

“好好。”婦人有了銀子就不管閑事了,笑眯眯地道:“大爺盡管安心,我保管那小兄弟不會起疑的。”

他颔下首,修長大手扶着鬥笠将臉遮得更多。

不一會兒,婦人快到片好了嚕得香噴噴的牛肉,一邊一碟,連同雪白大饅頭分頭送上。

“大娘,我沒叫吃的,你送錯了。”劉惜秀有些驚訝,忙喊道。

“小哥兒,這是大娘請你吃的。”婦人爽朗笑道:“瞧你這瘦巴巴可憐見,得多吃點,吃飽才有力氣趕路尋親不是?”

“大娘,你人真好。”劉惜秀不敢置信地望着婦人。

雖是感激也不免遲疑。“可我不能白吃你的東西,害你賠本做生意。況且……我還不餓,你這些饅頭和牛肉留着還能賣錢,就別糟蹋了。”

“呃……”婦人有些遲疑地望向黑衣男子那頭。

他深吸一口氣,難抑心裏懊惱之情。

明明就餓得前心貼後背,明明一整天下來只啃了兩口幹馍馍,怎麽可能不餓?

他濃眉高高一挑,回望大娘的眼神殺氣騰騰。

婦人吞了口口水,只得趕緊對劉惜秀道:“我說小哥兒,莫非你嫌棄大娘的饅頭和鹵牛肉不好吃?”

“不是的--”

“既然不是嫌棄,那你就把它吃了,別辜負大娘一片心意。”話聲甫落,婦人假意自顧忙去了。“你慢吃,大娘燒水去了啊!”

原就心事重重的劉惜秀一臉迷惘,怔怔地看着婦人忙碌的身影,又低頭看着面前透着面香和牛肉香的食物,猶豫了很久。

大娘說得對,她得吃飽才有力氣趕路,才能早點找到爹娘。

她勉強提振起精神,拿起饅頭,小小口地啃起來。

另一頭的黑衣男子,這才籲出了那口長長憋着的氣。

他跟着咬下一口饅頭,多日來,終于感覺到吃進嘴裏的食物有滋味了。

吃飽喝足後,劉惜秀千恩萬謝地辭別了大娘,望着赤炎炎的大太陽,抹去了額上汗水,腳下卻是堅定且輕快了許多。

若依大娘說的,在走個五十裏路,翻過小山坳,路過一個名喚孤莊的小山城,再走上班日,就可以到那處亂葬崗了。

如果能行的話,她還想回到自己小時候住的村莊看看,看還能不能找到她記憶中捏陶燒瓦的“家”。

劉惜秀低頭走着,不知怎的,突然感覺背後好像有什麽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她本能地回過頭去-

可哪有半點影子?

她疑惑地收回視線,心裏依然有些忐忑難安。

莫不是被什麽盜賊給跟上了吧?

才這麽一想,她不禁有些失笑。

看看自己,通身上下就是個一窮二白的小夥子,瘦得渾身沒幾兩肉,只怕連老虎見了她都嫌硌牙呢!

劉惜秀搖了搖頭,縛緊背上的包袱,又走了幾步,可後勁汗毛微微騷動的感覺依舊沒有消失,反而越發強烈。

她倏地停住腳步,看着兩旁直有人高的芒草,突然想也不想拔腿就跑,一頭鑽進了秘密麻麻的草叢裏。

“人到哪兒去了?快追!”粗嘎的男聲驚怒大喊。

“我好想看見他鑽進草叢裏去了。”

“都是飯桶!統統給我找去!”粗渾男聲重重呸了一口,“老子就不信那小子還能從我”飛天虎“眼皮子底下逃沒了!”

那些人果然是強盜!

深深的驚悸恐懼在她腦際、胸口爆炸開來,劉惜秀死命咬住下唇,連滾帶爬地往草叢深處逃去。

他們為什麽要打劫她?她明明看起來就是窮小子,還是他們誤會了她背上包袱裏藏了什麽值錢的東西?

“老大,我瞧見那邊的草在動,那小子肯定往那頭鑽去了!”

“好,你往那頭,我圍這頭,快!”

劉惜秀心跳得又急又快,求生的本能驅使她拚命地跑,縱然被銳利的芒草割得臉上和手腳都是傷,還是不斷地撥開草叢,跌跌撞撞地瘋狂逃命。

她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還沒有回到家鄉,還沒有找到爹娘的骸骨,她甚至……甚至還沒親口對常君哥哥說……我喜歡你……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死在他們手裏!

可是那些人的呼喊聲越來越近,聽在她的耳裏,模糊得像是怒喊,又像是驚吼。

她渾身四肢百骸沉重得像被鐵鏈牢牢拖住了,力氣越發耗弱,每個急促的呼吸間,仿佛可以感覺到死亡下一刻就要抓住她了……

她一動也不動地伏卧在刺人的草叢間,粗粝沙石生生地壓痛了臉龐,深沈的悲哀和絕望感牢牢攫住了她再無一絲力氣的身軀。

悔恨悲憤的淚水迸進緊閉的眼眶,好像不管她怎麽用盡一切力氣去努力、去反抗,命運依舊輕易就能捏斷她所有的希望-

一如她的婚姻,她的愛情。

以及所有她曾經想擁有的、卻永遠注定自手中失去……

她不甘心,她真不甘心。

劉惜秀瘦弱肩頭劇烈地顫抖起來,她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氣,翻身坐起,抹去了滿臉的鼻涕眼淚。

就算死,她也要堂堂正正地面對,親眼望進那些人的眼底,看清楚究竟殺死她的人是誰?

“好啊,來啊,就算化為厲鬼,我也不會放過你們的……”她發着抖,咬牙切齒地低咒道。

經過一段漫長得仿佛凝結住了的時光,她随時等待看見面前長草被撥開,那些兇神惡煞的嘴臉出現在眼前,帶着亮晃晃的大刀,手起刀落……

可是沒有。

像是天地間在瞬間靜止了一樣,四周什麽動靜也沒有,唯有風吹過草叢時,傳來的沙沙聲響。

她屏氣凝神,緊繃地側耳傾聽着。

他們在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嗎?他們是故意埋伏在某一處,等着她放松戒心時,好一刀捅進她的胸口嗎?

但是周遭安靜得像是除了她之外,再沒有半個人。

她慢慢地、仿佛怕一個輕舉妄動就會招來惡運般,小心翼翼地移動了一下,緩緩地跪爬起來,偷偷往草叢外瞄了一眼-

他們不見了。

就像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幻覺般,只有芒草微微搖擺,山風咻咻。

找不到她,所以他們放棄了,就走了嗎?

劉惜秀驚異不安地再四下張望了一會兒,确定沒有別人,心下一松,也顧不得慶幸自己逃出生天,抓緊了包袱,快步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直到見她瘦弱的身影慌不擇路、匆匆消失在草叢另一端,劉常君手中緊握的劍柄,滴滴腥紅鮮血緩緩墜落劍尖,他一身黑衣衫子腥紅透衣,有的是那些盜賊的血,有的是他自己的。

盡管胸膛被劃開了長長的一口子,火辣辣刺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可是他的嘴角卻在笑,笑得既溫柔又安心。

“還好,當年那些刀劍騎射功夫總算沒白練。”他自言自語,痛得濃眉緊蹙,卻笑得更快意了。“還好……她嗎,沒事,也沒教她發現……”

胸口劇痛令他頹然地癱軟半跪下來,滿手濕黏的血幾乎抓不牢劍柄,他急促低喘着。

眼前金星亂竄,他咬緊牙關,命令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教那鋪天蓋地籠罩而來的黑暗攫住-

不,他不能闕過去,他還要保護秀兒,他的妻……

強撐起這個信念和一口氣,劉常君終于顫巍巍地勉力站了起來,托着疲憊沉重得像是随時會倒下的身軀,一步交替過一步,慢慢往前走。

同類推薦

陰陽鬼術

陰陽鬼術

玄術分陰陽,陽為道術,陰為鬼術。
林曉峰學鬼術,抓邪祟,可卻陷入一個又一個陰謀詭計之中。
神秘的抓妖局,詭異的神農架,恐怖的昆侖山。
且看林曉峰如何斬妖魔,破陰邪!

逍遙小僵屍

逍遙小僵屍

女鬼別纏我,我是僵屍,咱們不合适!
驅魔小姐姐,你是收我,還是在泡我!
又是這魔女,哪都有你,再來打屁屁!
還有那妖女,別誘惑了,本僵屍不約!
()

陰九行

陰九行

1912年宣統帝溥儀退位,1949年新中國成立,1978年施行改革開放......
一個朝代的更疊,往少了說,幾十年,往多了說,幾百年,而某些匠人的傳承,卻少則上百年,多則上千年啊。
我将滿十八歲的時候,我師父跟我叨叨,“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至于幹咱劊鬼匠人這一行的,既要無情,也要無義。”
劊鬼匠人,赤腳野醫,麻衣相爺,野江撈屍人......
這些陰九行的行當,你沒聽說,但不代表它不存在。

靈玉

靈玉

財迷道長新書已經在黑岩網發布,書名《午夜兇靈》:曾經我是個無神論者,從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是在我當了夜班保安之後,不僅見過鬼,還需要經常跟鬼打交道,甚至我的命,都被鬼掌控着……
人品保證,絕對精彩!
那天,隔壁洗浴中心的妹子來我店裏丢下了一塊玉,從此我的命就不屬于我了……

摸金天師

摸金天師

原名《活人回避》
一件古董将我推上一條亡命之路,從此為了活下去我變成了一個和陰人行屍打交道的走陰人。
三年尋龍,十年點穴,游走陰陽,專事鬼神。
走着走着,也就掙紮到了今天。

大神歪着跳

大神歪着跳

我叫黃埔華,是一名出馬弟子,人稱東北活神仙。 本人專注跳神二十年,精通查事治病,看相算命,代還陰債,打小人,抓小三。 承接各種驅邪辟鬼,招魂問米,陰宅翻新,亡靈超度等業務。 另高價回收二手怨魂厲魄,家仙野仙,量大從優,可開正規發piao! 如有意加盟本店,請點多多支持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