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三更時分,城中寂寞。
驿站的院落十分靜,靜得沒有半點聲響。一條人影身着夜行衣,躍過了圍牆,跳進院落,動作輕靈,直如一只黑色的燕子。然而她的腳才落地,驀然一陣腳步聲旋即響起。那自然不會是她的腳步聲,而是兩個小僮,手捧托盤,慢吞吞地走在院子裏。溫如當即一個轉身,避于樹後。不一會兒,只見兩個小僮從樹前走過,說話聲不大,卻剛剛好讓樹後的溫如聽了個清清楚楚:
“都這麽晚了,竟然還要我們去送藥,我快要困死了。”
“你快別這樣說,周大人還指望着那人醒過來,好指證兇手呢。我們就是累一點,也沒有關系了。”
聲音愈來愈輕,兩個小僮已然走遠。
溫如徐徐地從樹後走出,琢磨這那兩個孩子的話:萬通錢莊居然真的還有一個人活着!一個時辰以前來白明樓買酒的捕快這麽說,現在這裏的小僮也這樣說。她不自覺地皺緊了眉頭:這是恥辱!對老字號溫家弟子的恥辱!
自自己出道以來,這樣的事,還從未發生過。
溫如捏了捏自己的拳頭,又松開,從袖子摸出一個梨花木小長盒來。繼而,大步向着那兩個小僮所走的方向走去。
那個人必須死。之前不死,現在也必須死。
小房間裏亮着燈,守門的只有一個中年漢子,一雙眼睛耷拉着,背靠門牆,仿佛馬上便要睡過去的模樣。想來,深夜來此看守,對他而言是十分心不甘情不願的了。溫如等了一會兒,小房間的燈又滅了,兩個小僮從屋子裏退出來,中年漢子只看了一眼,放了行,照舊心不甘情不願守着門。
小僮漸漸遠去,溫如于此時走到了中年漢子的面前。
中年漢子見迎面走來一個黑衣人,不禁詫異地詢問道:“你是——”兩字才落,溫如右手一擊,他應聲倒地。
溫如低頭瞄了一眼漢子,随即進門。
房間是漆黑一片,隐隐約約只可見床上睡着一個人。溫如行至床前,抿緊薄唇,思索了許久,終是下定決心,右手一揮,只一瞬間,床榻之上滿是小蟲!
“對不起了,”施毒後的溫如卻是神色黯淡,低聲自語道,“要怪就怪你家主子罷,當年為什麽要做那樣的事。”
說罷沉默半晌,然後轉身離去。
可就在她轉身的那一剎那兒,只聽嗤的一聲,身後有物忽地破風向她襲來,她自然警覺,使了個身法避過,回身立定,一枚暗器落她的腳邊。
與此同時,房間裏的燈為之一亮,亮得晃人眼。才從黑暗到光明的溫如一時間略不适應,眨了眨眼睛,一道影子倏然從她眼前飛過!再睜開眼時,原本睡在床上的人,已不見了。
床上的人,此刻坐到了一張椅子上,身姿挺拔端正。
燈是怎麽亮的?溫如想不明白,落在銅燈旁的一枚小型暗器孤零零的,也并未被她發現。
她只借着那燈光向正端坐着的人望去。
雪白的衣,蒼白的臉,慘白的手指,雙目銳利清亮如星子,清冷若春水寒冰。
這個人是誰?不,他一定不會是萬通錢莊的夥計。如此清絕孤高的氣質,絕對不可能是一個普通的小夥計能夠擁有的。溫如整個人震住。
溫如得反應不慢,她立即便想要飛身上前制住對方。
“嶺南老字號溫如?你的身法,不錯。可是,我勸你最好還是不要動——”白衣人一開口,便道出了溫如的身份,聲音似泠泠泉水,卻使溫如渾身上下冷了個透,掠出去的一步,凝固了,“因為,你仍然快不過我。”
溫如心中暗驚,面上淡然,道:“我們以前認識?”
白衣人冷冷道:“不認識。”
溫如問道:“那你怎麽知道我是誰?”更何況現在的自己還化了裝,做了男裝打扮。除非是十分熟悉自己的人,不然怎麽可能認得出自己?“還有,你是誰?你不是萬通錢莊的夥計?”
白衣人一字一句道:“不是,是抓你的人。”
溫如輕聲笑,道:“抓我?或許會有這麽一天罷。可是憑你?就憑你剛剛那手暗器,來抓我嗎?”
這話剛落,霍然她只聽一個潇灑的聲音響起:“我來回答你之前的問題罷。”
這個聲音是房梁上飄下來的,溫如轉頭一看,一個身影也随着聲音從房梁上輕輕飄了下來。
溫如的驚愕比方才更甚十倍,叫道:“你……是你!”
眼前這個從房梁上飄下來的漢子,竟赫然便是适才守門的那個中年漢子!
他是何時進的屋?何時上的房梁?
溫如沒有半分察覺。
追命本來還想再多躺一會兒的,可是就在剛剛,他聽着溫如說的話,忽然覺得很不舒服,這才落下了地,笑道:“你之前問,我大師兄是怎麽知道你是誰的,是不是?一朵花開千葉紅,開時又不藉春風,好一個千葉身法。”他拍了拍手,繼續道,“可是溫姑娘,如果我大師兄剛才不是想試你的武功,你信不信,你的功夫,半點也使不出來?”
他是愛說笑的人,卻從不刻薄,倘若是放在平常,他絕不會如此取笑一個姑娘的武功,然而就是眼前的這個姑娘,既害了那麽多無辜之人的性命,已是觸碰到追命的底線,偏偏又在剛才說了嘲諷無情的話。
這是追命不能容忍的。
追命不能容忍有人在他的面前對無情有一絲一毫的不尊重。
溫如搖着頭道:“過獎了,我那一點微末的功夫,怎麽可能比得上這位兄臺剛才的輕功。”
這話是真心話,對方的輕功是她生平僅見,自然她明了這兩人都不是好相與的角色。溫如心中隐約覺得:這一次,恐是事無善了。
可是她依然笑道:“只是請恕小女子孤陋寡聞,猜不出兩位名號。可我想,你們既然知道我是誰,知道我是溫家的,那麽也該知道我們溫家最擅長的是什麽。”
無情明白溫如在想什麽,一個字一個字就像冰一樣地擊在溫如的身上,道:“溫家血蟲,名不虛傳。可惜,死蟲就沒什麽用了。”
溫如的臉色瞬間變了。
追命聞言也有驚嘆,走到了床邊捧起小蟲看了看,笑道,“血蟲?溫姑娘也真是舍得下本錢。”
一只只白色的小蟲,看似平平常常,卻能吸人血液為食,而它們的唾液含有巨毒,若人被此蟲齧,必死無疑。再等血蟲吃飽之後,它們便會自行離去,如此一 來任誰也猜不出中毒之人是怎麽死的。這樣一只血蟲已是珍貴,可溫如先前只當萬通錢莊還有一個夥計并未被化魂散毒死,心中驚疑,只得将自己所養的二十餘只血 蟲盡數放出。沒想到現在,每一只血蟲都已身死,而它們的身上有着一根細如牛毛的小針。
殺死一只血蟲不難,但能同時用暗器殺死這麽多只,還能不被自己發現——溫如看了一眼無情,只能先下手為強了!
剎時,她亮出貼身短劍,飛身朝無情刺去!
這一招很快。
溫如的輕身功夫向來不錯。
但,無情卻比她還快。
就在她的劍正要刺中無情的咽喉之時,卻忽覺大腿一麻,低吟一聲,整個人不由半跪在地上。
無情的手仿佛沒有動過,卻又确确實實動過。
他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有點漫不經心地道:“我說過,你仍然快不過我。怎麽樣,信了嗎?”
溫如已怔住,怔了半晌半晌,她以劍撐地,慢慢擡起頭,從下往上看去,這下才看清了無情的腿,強笑了笑,道:“無情,你是無情。”
無情的聲音沒有一絲感情,平靜道:“我是無情。”
溫如深吸一口氣,又轉頭看向追命,道:“如果我沒猜錯,那這位就是追命三爺罷。”說完她已站起了身,旋即咣當一聲,扔掉了手中的劍,認命道,“既然遇到無情大捕頭和崔三爺,我還有什麽好說的。”
扔下劍後的溫如什麽也不肯說,反反複複,只有一句:此事是自己一個人為貪圖錢莊的財寶而做下的,與他人毫無關系。
無情緊盯着溫如,如寒月一般的眸子似是洞悉了她的內心,道:“那麽贓銀呢?”
溫如沉默了許久,道:“死,我是逃不了的。既然這樣,不如讓那些銀子給我陪葬。”
追命輕笑了一聲,道:“溫姑娘何必這樣麻煩,令尊近些來各處行商,是老字號一大富。你要是死了,我想以令尊的財力,給你的陪葬一定不會比你殺這麽些人來得少。”
溫如不再說話。
無情道:“你什麽都不說,就以為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了嗎?”
溫如冷哼一聲。
無情繼續道:“你有沒有想過,我和三師弟為什麽會出現這裏?為什麽會這麽快找出你?”
溫如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終于說道:“可是你們也不知道他是誰,不然你們也就不會來問我了,不是嗎?”
無情道:“你承認了,你還有同謀。”
溫如冷笑道:“我不會告訴你們他是誰的,你們找不到他的。”
追命微微嘆口氣道:“我說溫姑娘,那人是你什麽人,值得你為他這麽死心塌地保守秘密,是跟溫家有關系罷?”
溫如的臉色變了,立即反駁道:“這事是我一人所為,跟我家人跟溫家都沒有關系!他們都不知道!”
追命笑了笑道:“你那麽急做什麽?我不過就說了那麽一句,你越是這樣,那我可就只好越懷疑了。”
無情續道:“很簡單,去溫家查一下就知道了。”
溫如狠狠地瞪着他們,道:“你們沒有證據,就算你們是四大名捕,嶺南老字號溫家也不是你們可以随便搜查的。”
無情道:“我沒有說老字號。”
追命道:“我大師兄的意思是說,溫姑娘,你的家。反正溫姑娘不是一口咬定你是為了財嗎?那我們只好去找找贓銀在哪兒了。”
溫如的臉色發白,道:“我是有同謀,但是真的跟我家人都沒有關系,你們不要去找他們,爹爹若是知道我……他會很傷心的,我不想……”
無情忽然道:“你很愛你的家人。”
溫如不答。
無情沉聲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殺的那些人,他們也有親人呢。”
溫如咬緊了唇,沉默半晌道:“大捕頭、崔三爺,你們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無情和追命不明白這時溫如問他們這話的意思,對視了一眼。可溫如不待他們回答,又似乎是自語道:“喜歡一個人,那就是為了他做什麽都願意的。”
無情聽明白了,道:“你的同謀,就是……你喜歡的人?”
溫如笑着點了點頭,承認了。
追命卻忽然搖首,鄭重道:“可是溫姑娘,你錯了。他錯了,你跟着他錯,你這樣不是喜歡他,是把他推入萬劫不複之地。”
溫如微笑道:“崔三爺,你不懂。你沒有像我這樣喜歡過一個人,你不會懂的。”
豈料,追命聞見此言,頓了許久,随即淡淡一笑,道:“誰說的?我現在,就有喜歡的人。”
此言一出,溫如和無情都看向了追命。
溫如怔了一會兒,随即笑道:“沒想到追命三爺也會……若三爺你是真的喜歡那個人,只要是她讓你做的,你都會願意。”
追命笑道:“可是他不會讓我做這種事。”
溫如道:“我說是假如呢。”
追命道:“溫姑娘你有點奇怪,他明明不會做那樣的事,我幹嘛要把我喜歡的人想象成一個壞人呢?”擡起頭,笑了一笑,“我喜歡他,是因為無論他經歷過什麽,都絕不會做那樣的事。”
溫如怔了一下,霍然猛地大叫道:“壞人?哈哈,是,他是壞人!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那又有什麽辦法呢?我已經喜歡上他了,所以我是不會告訴你們有關于他的事,你們死心罷!”頓了頓,“這事也真的跟我家人沒有半點關系,你們不要去找他們,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說到最後,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 去。
追命意識到不對勁,腳步一動,當即掠了過去,與此同時,溫如已吐出了血。追命即刻扶住溫如,只聽她低聲笑道:“我、我是老字號溫家的人,溫家的人就算殺不了你們,殺自己還、還是可以的,你、你們不會找到他的……”說完很快閉上了眼睛,不再言語。
追命探了探溫如的鼻息,放下了她的屍身,嘆了口氣,道:“她死了。”
無情沒有吭聲,只望向了窗外。
時間過得好快,曉色已然将要來臨。他拿起了放在案上的酒葫蘆,輕輕一抛,葫蘆抛到了追命的手中。
追命拿着酒葫蘆,倒沒立即動作,反而笑了一笑,道:“大師兄,不是說,成功了再喝嗎?“
無情側首轉向追命,道:“現在,不算成功了嗎?”
追命看了看手裏的葫蘆,又望了望無情,倏地大笑道:“算!”
拔開塞子,追命仰頭灌下了葫蘆裏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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