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他穿着黑色的風衣,站姿僵硬,不知道站了多久。人看上去比之前消瘦了許多,眉宇不再是往昔的沉寂,此刻多了幾分壓抑的激動。

顧念自然聽出女兒壓抑的興奮,“盼盼,好好走路。”

盼盼一本正經地應了一聲,“知道。”

宋懷承還是找來了。是呀,世界之大,她能到哪去。遠近從來都不是問題。

路邊的歐式草坪燈發出暖黃的光芒。

宋懷承随手将煙扔在地上,用腳踩滅,大步走到他們面前。

天微微下着小毛雨,人的視線也變得朦胧不清。

母女倆只是将衣服上的帽子戴上。

“回來了。”他啞聲開口。

千言萬語到此刻,只有這一句。宋懷承幹幹地搓搓手,眼角的傷口還清晰可見。

他望着顧念,“吃過沒有?”

顧念抿抿嘴角,“應該吃過了。”

宋懷承動動嘴角,“我還沒有吃晚飯。”他默默說完,慢慢蹲下身子,和顧盼對視着,神色也放松下來,“盼盼——”

顧盼也不說話,瞅了他一眼,轉過臉去。

宋懷承呼了一口氣,擡手擦了擦她鼻尖的雨滴。

顧念沒有說什麽,見他臉色有些異樣的潮紅,她欲言又止。

宋懷承見雨愈下愈大,“你們進去吧,不要着涼了。”他一點留下的底氣都沒有。祈求他做不到。他帶着氣來的,氣她的不告而別,氣她不遵守承諾,更氣她一點都不關心他。可是再看到兩人之後,宋懷承才發現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只想和她們在一起。

這個對衆多家庭來說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于現在的他難于上青天。

顧念恩了一聲,“你也回去吧。我和盼盼現在在這裏挺好的。”

宋懷承沒有說話,大腦混沌不清,心底失落落的。

顧念牽着顧盼的手一步一步地往院子走去,宋懷承駐足在那兒,雙腿像灌了鉛一般沉。“顧念——”他叫着她的名字,身子晃了晃,“我有點不舒服。”

顧念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麽,宋懷承的便重重地倒了下去。

顧盼害怕地大叫一聲。“媽媽——”

顧念連忙上前,“宋懷承——宋懷承——”他蹲下身子,見他閉着眼,“你醒醒,你怎麽了?”伸手撫了撫他的額角,一片燙手的熱度。

“盼盼你先去開門。”顧念吃力地扶起他的胳膊。

到家之後,将宋懷承安置在沙發上。顧念整了一條冷毛巾敷在他的額角。

她嘆了一口氣,看着他蕭索的面龐,清隽的一張臉透着病态。

宋懷承其實并沒有昏睡,一則他是真的不舒服,二則,他也實在沒辦法。這時候走了,他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媽媽,他是生病了嗎?”

顧念嗯了一聲。

“那要去醫院打針嗎?”

“等他醒過來再去醫院。”

“你先去把衣服換了。”想了想,宋懷承也淋了雨,顧念咬咬牙還是幫他把外套給脫了,又解了他襯衫的兩個扣子。

宋懷承舒服多了,心裏流過一陣暖流。他閉着眼,睡意漸漸襲來,他實在太累了。也許找到她,他終于安下心來。

不久,顧念哄顧盼去房間看書。這裏只有兩床被子,顧念只好把自己的被子給宋懷承蓋。

宋懷承半睡半醒間嚷着渴。顧念倒了一杯溫水,扶着他起來,宋懷承喝了一杯水。人也漸漸清晰,顧念剛準備離開。

宋懷承快速地抓住了她的手,“謝謝。”

顧念抽回手,“你發燒了。我這裏沒有藥,你還是去醫院看一下。”

宋懷承眼神有些茫然,“藥在車子上。”

顧念起身去車上幫他拿藥。

顧念看到他的手機也在車上,順便幫他把手機帶進來。

宋懷承默默地吃了一大把藥,倚在沙發上,他靜下來慢慢打量着屋子。房子寬敞明亮,收拾的很幹淨。

沉默了一會兒,宋懷承問,“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梁老師幫的忙。”

“喔,他啊。”宋懷承語氣不鹹不淡。

顧念看看時間已經八點多了,她起身準備回房間。

“你不問問陸葉聲的情況嗎?”

“法律會有它的安排。”

宋懷承默了一下,“你是怕我對他怎麽樣,才急着撇清一切的吧。”

“随你怎麽想。”

“顧念,我們之前的約定還存在嗎?你答應給我三年的。”宋懷承聲音平和。

顧念定在那兒,“你又何必執着呢?”

宋懷承松了一口氣,“你讓我再想想。”他眯着眼逆着光,表情模糊。

“家裏沒有床了,你不走就在這裏将就一晚。”

宋懷承求知不足。

夜色寧靜,這地離市區有些遠,更加的安靜。

顧念沒有回房睡覺,她待在另一間房間。

宋懷承睡了一覺,出了一身汗,他起來。聽見房間有人呓語,輕腳走過去。

是顧念得聲音。

“不要——不要——錢我會還的,求求你們,不要再打了——”

“我有孩子,求你們不要打了。”

“求求你們——”

顧念的聲音斷斷續續,凄涼無助。

宋懷承震驚,好像被人狠狠地打了幾拳,疼痛已然侵入了全身的骨髓。他顫着手推開那扇門。顧念半趴在桌面。

冷寂的月光穿過玻璃,打在她的臉上。

宋懷承看到那張臉,沉浸在夢靥中痛苦不堪。他一步一步艱難地走過去,終于顫着手将她擁在懷裏。

顧念的身子無助的顫抖着。

“念念,是我,我在這裏——”他咬着牙,手一下一下撫着她的背。

顧念額角的發絲已經被汗浸濕了。

宋懷承一遍一遍地念着,“是我,不要怕。顧念你醒醒——醒醒——”他壓抑着心中的酸楚。

顧念猛地睜開眼,擡起右手,“不要打我——”她嘶叫着,漆黑的眼瞳放空地看着他,那裏滿是驚恐。

宋懷承眼圈通紅,“噓——是我,是我——你在做夢——沒事的,沒事的。”

顧念大力的喘息着。宋懷承緊緊的擁着她。

時間一分一秒的走過,她慢慢的清醒過來,情緒終于穩定下來。

她又做夢了。

突然間臉角上有什麽濕潤的液體滑過。

“宋懷承,你哭了——”

他擁着她,顧念感受到了他的顫抖,他的收緊緊地抱着她。他的聲音沙啞,“念念,對不起——對不起——”這一刻他感到深深地沉重。

他不知道那些人會去追債,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那時候她懷孕了,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早在很久前他就愛上她了,他不知道。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傷害了你。”他從來不知道他到底把她傷害到了什麽程度,此刻,他恨極了自己。

宋懷承是個很內斂的人,情緒控制的一直有度。就是當年桑雲彤離開他都不曾這般。

顧念從來不提她的手傷,因為她想放下,因為她不想把自己的痛撕裂開給他看。讓他內疚不是她的本意。

溫熱的身體傳遞着源源不斷的熱度。

顧念抽了抽氣,“沒什麽,都過去了。”

他寧願她向他報複,也不要她如此平靜的說着,“沒什麽都過去了。”他的心早已變得混亂不堪,一片荒蕪。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滴劇烈地敲擊着玻璃,發出砰砰聲響。

“很晚了,你早點休息吧。”顧念慢慢擡手,手抵在他的胸膛,此刻他只穿着單薄的襯衫,她的手能感受到他心髒的跳動,她輕輕推開他。

宋懷承雙手垂在身側,繃着神經,他輕輕嗯了一聲。

後半夜,兩個人都沒有睡着。第二天,兩個人的眼下都是掩不住的青色。

宋懷承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氣色似乎更加不好了。

顧念到底沒有那麽心狠,“你是不是不舒服?”

宋懷承哪會承認,“還好,只是有些發燒而已。”受過重創的人私自從醫院出來,早就把醫生急的團團轉。

偏偏他不接那些人的電話。

“有沒有換洗的衣服,我出了一身汗。”宋懷承問道。

顧念搖搖頭。

宋懷承坐在那兒沒有說話,周身都是疲憊。他打開手機,短信提示竟然有那麽多未接電話。他掃了一眼給助理發了一條信息,讓他給自己買一套換洗的衣物。

顧盼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赤腳從屋裏出來,“媽媽,肚子餓。”

“去洗臉,我去盛飯。”說完她又加了一句,“櫃子上有新的牙刷和毛巾。”

宋懷承面色一喜,起身和盼盼一起去了洗手間。

盼盼搬了小板凳站在洗手臺邊。

“小心——”宋懷承緊張兮兮的。“這樣太危險了。”

顧盼皺了皺眉,“書上說大人都會扼殺孩子,你在扼殺我的勇氣。”

宋懷承無言。“我只是怕你摔下來。”

顧盼挑眉,擠牙膏倒水刷牙,她很認真,不時龇牙咧嘴照照鏡子。

宋懷承護着,生怕她摔倒。

孩子就是孩子,連刷個牙都能玩起來。

盼盼在唇角摸了一圈牙膏泡泡,玩的不亦樂乎。

宋懷承搖搖頭,也開始刷牙。父女站在一排,等宋懷承洗好臉,顧盼還在玩,泡沫灑的洗臉臺都是。

宋懷承整了毛巾二話沒說給她洗了一把臉。“你不是餓了嗎?去吃早飯吧。”

“頭發還沒有梳——”她抓了抓頭發。

“我來——”宋懷承緊張期待着。

“你會嗎?”顧盼不相信。

宋懷承哪裏給女孩子梳過頭發,不過這也難不倒他。拿起梳子輕輕地梳着,顧盼的頭發很軟,現在已經長到肩膀了,披着的時候很漂亮,就像一個瓷娃娃一般。宋懷承給她紮了一個松松的辮子。

顧盼照照鏡子,嘴角露着嫌棄,一溜煙地跑客廳去了。

宋懷承出來的時候,顧念正在給盼盼重新紮頭發。宋懷承幹幹的扯了扯嘴角,“以後我多練習幾次就能紮好的。”疲憊的心竟然因為給盼盼梳了頭發而有了點神采。

顧念擡眼,語氣依舊淡漠,“吃早飯吧。”

顧念這樣,宋懷承心裏發慌。宋懷承悶着頭喝着粥。顧念望過去時,他微垂着連,長長的睫毛黑壓壓的蓋在臉上,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桌上的包子和燒賣他都沒有動。胃裏焦灼的難受,醫生囑咐過,這段時間他最好喝粥。

顧念和顧盼吃完,宋懷承吃的慢。顧念一邊收拾一邊說道,“我和盼盼準備在這裏住一段時間,你準備什麽時候走?”

宋懷承心酸的無法言語,味同嚼蠟。

隔着一張桌子,他和他離得如此近,可是他們都知道有什麽橫在他們中間,他過不去,她走不過來。

目光焦灼着,門外響起了有節奏的敲門聲,一下一下。

“盼盼去看看是誰?”顧念喊道,“陌生人不要開門。”

盼盼蹬蹬地跑了出來,看到一個陌生人,她蹬蹬地又跑回去,“媽媽,是個我不認識的奶奶。”

顧念微楞,會是誰。“好,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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