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當時尋常(1)

當時尋常(1)

九月的時候,她一趟飛機回了內地。

栖居多年的地方,忽然離開,心裏多少有些不舍。南淮的十月,正是深秋,氣溫驟降,很快,她就得了流感。

她們在淮城北路的紅楓小區租了間二手房。一室一廳,一個小廚房加一個廁所,加起來也就60平米。

每天打開藍幽幽的舊玻璃窗,面對着就是荒蕪多時的草坪,這片不毛之地上偶爾還會露出幾堆幹硬的狗屎。

“乖,喝藥了。”這天早上,宋翩翩端着一碗白開水進來,手裏捏着一粒黃色的藥片和一片消炎藥。

薛寧退到角落裏,宋翩翩笑着,“躲也沒用,你要不吃,我就給你灌下去!”

最後,她閉着眼睛,和着水一并吞了下去。

宋翩翩拍着手,然後摸了摸她的頭,“今天好乖啊,為了獎勵你,給你一顆甜棗。”像變戲法似的,她掏出了一顆紅色幹癟的棗子。

塞進嘴裏後,嚼了幾下,淡淡的甜味在唇舌間蔓延。她的眼睛忽然酸酸的,低頭默默地吃着。

“怎麽了?”宋翩翩用手指去抹她眼角的淚,卻越抹越多,最後,掌心都濕了一片。薛寧把頭擱在她的肩上,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的肩頭卻慢慢感到濕潤了。

她哭起來很安靜,沒有一點聲音,不像以前,哭起來總是歇斯底裏的。後來她明白,有人聽有人看有人在乎的時候,哭的時候就會大聲,因為心裏有底氣,總有人會來安慰你的。那時候的哭,是為了得到別人的安慰和憐惜。

這五年來,也就只有宋翩翩留在她身邊了。

五年以前,宋翩翩和她的交情只能算普通朋友。她知道她有個有身份有地位的男朋友,還有個富有的母親和疼愛她的舅舅。不過後來,等她真正接觸到薛寧的時候,才發現她什麽都沒有。

她甚至有些懷疑那些是不是訛傳。

“阿寧,我覺得你可能會把感冒傳給我。”過了一會兒,她調皮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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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寧一把推開她,大罵她沒良心。宋翩翩笑了,覺得這樣的表情更加适合她,默默流淚什麽的,真的很不搭。

她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拍了拍,把掌心的溫度傳給她,“阿寧,那天在山腳下,你是不是看到二少了?”

薛寧的手一僵。

宋翩翩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臉色,溫聲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已經五年了,你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了,就算他對你還有那麽幾分留戀,你們也不可能的。不說身份的差距,你覺得你們還能像從前一樣嗎?”

從前?

從前是怎樣的?

宋翩翩想起來,上高中時,她曾經在一個深秋的傍晚見過葉瑄。剛剛從法國回來的青年來看他的小女友,把他的車停在梧桐樹底下。那天的晚風好像特別溫柔,吹起了他脖頸處搭着的一條淺灰色絲巾。

他穿着卡其色的風衣,襯得身形特別修長。

她跟在薛寧身邊,友好地笑了笑,“二少。”

“你好。”

葉瑄也對她有禮貌地點頭了,可是,他身邊恭敬的管家、後面冷峻的随從、還有不遠處幾個穿着黑衣服面無表情的保镖,馬上讓她的笑容顯得尴尬起來。後來,她想起來她爸爸只是葉家下面一個偏遠的旁系子弟,開着的那家小公司在葉家旗下也是連名號都排不上的,再後來,她就笑不出來了。

第二天,薛寧穿上了一條沒有吊帶的小禮裙。顏色由淺到深,像兒時吃過的千層糕裏的漸變色一樣,嫩黃到淺褐,下擺不知道是用什麽手法做成的,像一個個卷起來挨在一起的蛋卷,從腰間放射般像下面伸展開,廓型非常完美,立體感極強。

整條裙子其他地方沒有半分裝飾,薛寧穿上它,就像從童話裏走出來的小公主一樣。

曾經有人羨慕地和她悄悄讨論過,這是葉瑄從法國帶回來的,是由一個知名的設計大師專門為她量身定制,全世界只有一條。這條裙子看起來很簡單,其實就像拉夫領一樣,下擺那樣的廓型是用最好的布料層層疊疊地堆砌起來,奢華異常。

那時,她有點讨厭薛寧。

潛意識地認為,那是一個虛榮、浪費,喜歡炫耀的女孩子。或者換句話說,其實她那時是有些嫉妒她的。雖然她家境也不錯,但是她父親最多在過年時花個四五千幫她買件國內品牌的呢大衣,絕不會為她花幾萬十幾萬買一件國際頂尖奢侈品牌的衣服,而那些出自巴黎高級女裝大師手裏的衣服,恐怕她一輩子也得不到一件。

這就像一層一層的分級,社會把人分成格襯。最低層的那一部分人流連在大衆零售市場,為了一百元一件的大減價衣服搶破頭,像她這樣家裏有點小錢的中産階級買年輕的品牌成衣,而那些擁有更多財力的富有人家買el和Dior當季最新款的高級品牌成衣,至于高級定制,那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所考慮的事情。任你有再多的錢,別人也不會看你一眼。

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些,爸爸經常告訴她,哪些人可以得罪,哪些人就是打你的臉你也不能回嘴,她本能地厭惡着這一切。

後來,她和薛寧成為了朋友。

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其實,薛寧只是一個有些寂寞的女孩而已。

她從來沒有和她說過關于葉瑄的事情,似乎那是一個禁忌的話題。

葉瑄傷害了阿寧,所以阿寧不想提過有關他的任何事情。宋翩翩心裏想着,更加讨厭葉瑄了。不過讨厭歸讨厭,她內心還是蠻害怕葉瑄的,打個比方,就像以前學校裏總是下達糟心命令的領導,明明讨厭地要死,見面時還得恭恭敬敬地鞠個躬,說聲“領導好”,想想就惡寒。

下午,宋翩翩照例出去找工作。她只有個三流大學本科的學歷,學的還是石油勘探和開發。當時家裏家境還不錯,她也不着急,就抱着混吃等死和中二求異的奇葩的心态胡亂報考了一通,現在是追悔莫及。當時整個系的男女比例10:1,差距懸殊,專業更是坑爹,她畢業後基本就沒找到過什麽好工作。

其實,她很想學調香,但是,國內只有上海的一所學校教授這門課程,是她達不到的天文分數,國外的學費又是天價,她嘗試過,最終只能放棄。如果她爸爸還在的話,也許她還有這個機會,可是,她爸爸已經不在了。

第三天,薛寧的病終于好了,她們一起出去找工作。

“你的病真的好了嗎?”到了應聘的大樓外,宋翩翩還是覺得不對勁。她的臉色看上去還是很白,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真的好了。”薛寧保證。

面試地點就在租用的寫字樓裏,這家公司是一家經營化妝品的上市公司,在行業內算不得靠前,但也算是入流的,擁有自己的化妝品配方師。

面試很成功,通知是她們三天後去公司總部上班。

“我是不是做夢啊?”回去的時候,宋翩翩讓她捏她。

薛寧真的捏她了,她又大叫起來,“真下手啊?”

“不是你讓我捏的嗎?”

看着心情好的份上,宋翩翩很快原諒她了,“雖然只是做化妝師助理,但是,Jade這些年一直致力于培養自己的專屬化妝品配方師,我們還是很有希望轉正的。”

好的配方師和調香師一樣,是稀缺的職業。一些有名的調香師和配方師一般受雇于多家企業,按照酬勞調配成品,較為自由。但是近年來,很多公司已經開始培養自己的專屬調香師和配方師,以便節約成本,順便,也可以避免自家的獨有産品流入其他公司,利于壟斷。

她覺得離夢想正一步步靠近。

這些年在法國耳濡目染,她也是頗有功底的。

三天後。

“是你們?”骊菁喜出望外,拉着她們到一旁敘舊,“我還以為永遠也見不到你們了。”

骊菁是她們高中的同班同學,不過那時候,她只是一個不起眼的眼鏡妹,哪裏有現在穿着名牌挎着名包的風光?她還是Jade的專屬配方師之一,A組的組長。

她們當時并不是很熟,可能連話也沒說過幾句,骊菁卻顯得非常熱情。

“譚姐,就讓她們跟着我吧,阿蘭走了,我也需要兩個助理。”她對人事部的負責人說。

譚茜當然應允。

專業的配方師可遇不可求,骊菁在公司裏的地位,絕對在她之上。臨走前,她又對薛寧和宋翩翩交代了幾句。

“你們放心,以後跟着我好好幹,我不會讓你們吃苦的。”骊菁笑得很和煦。

薛寧卻從她的眼底看到了幾分得意。

骊菁的家境不是很好,高中時總是穿着高出袖口一大截的舊衣服,紮着兩條麻花辮,戴着一副土氣的眼鏡。那時候,她和宋翩翩卻是專車接送的大小姐。現在風水輪流轉,的确是一件戲劇化的事情。

“假惺惺的做什麽,不就是想在舊同學面前炫耀一下嗎?”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來。高跟鞋聲“噠噠噠噠”傳到她們身邊,映入眼簾的是個高挑的女郎,燙着時下流行的大波浪卷發。

“鄧婉,你什麽意思?”骊菁的臉色有些難看。

叫做鄧婉的女人撥了撥新做的美甲,“怎麽,還不夠明白?”

“你就是要和我過不去?也不想想當初誰先上這地方,誰先做起這一行的?你多少看着點,再不喜歡,我怎麽都是你前輩。”

這番話說得在理,但是她倆積怨已深,鄧婉更不可能給她好臉色看。

宋翩翩不敢插話,一轉眼,薛寧神色很平常,像是在看戲,倒讓她心裏惶惶起來。兩人到底還是沒吵成,也就設計部的總監鎮得住她們。

“你們不要聽她瞎說,她向來和我不對盤。同班同學,我怎麽可能不幫襯着點兒?”回頭,骊菁拉了她們的手,疊在一起按了按,“晚上有個約會,我一個人怪寂寞的,你們陪我一起去可好?”

宋翩翩喜歡熱鬧,正要說話,薛寧笑着開口,“請的是你,我們兩個助理怎麽好意思去攪場?”

“不是什麽重要的場合。”骊菁單獨牽引着她的手,拉到面前,“不過,大多是圈子裏的朋友,你們想轉正,可得好好認識一下。”

“這怎麽好意思?”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們是同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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