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血腥、土腥與焦臭混合成刺鼻難聞的氣味,從鼻腔沖上天靈蓋,熏得人一陣暈眩。

明玉折捂着鼻子,壓抑地咳嗽着,眼前有點發黑,說不上來是焦屍的顏色還是他眼花。

眼前的黑色逐漸擴大,最後明玉折什麽也看不到,所有的聲音也在此刻消失。

黑暗,死寂,一時間明玉折連自己的存在都感覺不到,仿佛在虛空裏空蕩蕩地飄着,成為一縷即将消散的幽靈。

他微微顫抖的手指摸索着按在自己胸口上,指尖摸到胸膛上半愈合的傷疤,猛地用力摳下去!

傷口上細嫩的新肉頓時被挖破,鮮血順着他的手指流出來,劇烈的疼痛讓他的神志迅速變得清晰,幽紫火焰從胸膛的傷口處冒出,飛快蔓延到他全身,将他包裹起來。

冥火成為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明玉折微微喘着氣,滴着血的手疲倦地垂着身側,閉上了眼。

他才剛閉上眼,耳中便聽到了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并不是很清晰,似乎還隔着一堵牆,明玉折睜開眼,便聽到了有人在牆後交談。

“……玉折還小,他才幾歲啊你就這麽對他?”

“年紀小些才好,越小越适合養冥火。”

“月晏,他可是你的徒弟!”

“徒弟?不過是個養冥火的容器罷了……”

交談聲遠去,明玉折靜靜地跪坐着,直直盯着面前的鏡子,和鏡子裏的自己。

那是一座非常大的落地鏡,青銅的框和底座,雕着栩栩如生的百鬼怨伥,鏡面非常光滑,映出的人影清晰得讓人分不出真假。

明玉折在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穿着一身玄色錦衣的倒影,三層單衣,暗紅色雲紋壓領,外袍的袖子和衣擺上繡着深紫的火焰和百鬼圖,華麗又詭異,優雅又陰森,沉沉地壓在不到十歲的瘦弱身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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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着鏡子,想着剛才聽到的交談,心想原來老頭子年輕時的聲音是這樣的啊,挺好聽的。

當年他在孤兒院被明安之撿回去時,明安之已經是個滄桑的老頭子,鬓發已經泛白,臉上有了皺紋,嗓子也沙啞了,不過那股不急不緩的書卷氣倒是從沒改變過。

“呵,誰他娘是容器啊。”明玉折短促地冷笑了一聲,目光清明而堅定,從地上站了起來,走向鏡子,一字一頓,咬牙切齒,“我是他的徒弟,是他唯一的繼承人,他的兒子。你算那根傻筆,趕在這裏亂編,篡改我的記憶?!”

他一步一步走去,長長的衣擺拖曳在地上發出沙沙的輕響,瘦小的身形飛快拉長,變成颀長優雅的十八九歲的少年模樣,臉色蒼白,眼尾有些泛紅,冷笑時又漂亮又兇戾。

“養大我的人叫明安之,明玉折的明,懂嗎傻筆!”

火焰凝成一把長刀,在黑暗中劃破虛空,呼嘯着劈向青銅百鬼鏡!

鏡框上的惡鬼頭顱吐出黑色煙霧,眨眼間便将整個鏡子籠罩,長刀劈進黑煙裏便像是陷進沼澤裏,一團綿軟,根本砍不下去,十成的力道都被卸去九成。

冥火倏然消散,明玉折收手後退,避開黑煙,忽然眼前白光乍現,刺得他下意識閉上眼,擡手擋在眼前。

他側耳警惕地聽着周圍的動靜,直到眼睛緩過來,才放下胳膊,睜開雙眼。

眼前已經不再是一片黑暗,光線變得充足起來,有種冰冷的、神經質般的蒼白感,無數面落地鏡圍在他身邊,有遠有近,密密麻麻,映出無數個一模一樣的人影,他動,它們也動,只看一眼都覺得頭暈,甚至分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讓人不由自主迷失在鏡陣之中。

然而明玉折卻輕輕笑了起來,心想明安之對夜冥沙的算計當真是算無遺策,他用的所有手段都在老頭子的預料之中,使得他的那些手段總是破綻百出。

真是可怕的老頭子。

一股無形的罡氣從明玉折身上騰騰升起,将他籠罩,連他身周的畫面也在罡氣之中變得有些扭曲起來。

他的胸膛上不再有跳動,半幹的血跡像是被什麽吸收掉,飛快消失,随之出現的是一片幽紫色的痕跡。

那種紫色并不像淤血的那種青紫,而是更為通透、流光溢彩的紫,猶如火焰一般,從他的心口升起,爬過鎖骨,蜿蜒上頸側。

随着火焰紫印的蜿蜒,鏡子裏映出的人影也在飛快消失,最後只剩下一條條灰蒙蒙的影子,連人形都不成,陰測測地盯着他。

灰影們從鏡子裏爬出,伸出一雙雙細長的、像是蜘蛛腳爪一樣的手,抓了上去!

從鏡子裏爬出的灰影如蝗災一般鋪天蓋地,哪怕是冥火能燒得它們連灰都不剩,也依舊前赴後繼地撲上去,瘋狂地伸出手爪去纏住他,想要将他拖入鏡子裏。

明玉折幾乎要被漫天的灰影淹沒,冥火為他撐出一個堅固的防護罩,火焰長刀劈砍淩厲,硬是讓他在密密麻麻的灰影之中屹立不敗,以一敵萬。

觸碰到冥火的灰影尖叫着化為一縷輕煙消散在虛空中,煙影越來越濃郁,眼前的畫面一片混亂,明玉折的目光逐漸變得散亂,揮刀的動作與身形都開始變得機械。

“師父!!”

驚恐顫抖的少女聲音忽然傳來,明玉折一驚,迅速回頭看去,卻看見無盡灰影中出現了曲楠歌的身影,慌亂地掙紮着,被一點一點拖入鏡子。

“楠……”明玉折往前踏出一步,忽然又頓住,想起曲楠歌的魂魄此時應該是在那座高塔中,然而他這一頓便給了灰影可乘之機,一縷灰霧趁機從死角處刺了上來,硬生生刺破罡氣,在被冥火燒毀之前劃破了他的手臂!

明玉折呼吸一滞,手臂疼得他差點連冥火都維持不住。

這些灰影也不知是夜冥沙用什麽手段制造出來的,被它碰到一點都像被鈍刀子剔骨刮肉,疼得渾身發抖。

明玉折抱着胳膊轉攻為守,冥火宛如一個蛋殼,或者說像夜明珠,在無邊無際的灰影裏散發着幽幽的微光,突兀且頑強地堅守在灰影之中。

黑色靴子踩在地面上,落地無聲。

四周都是無窮無盡的黑暗,除了黑便沒有半點雜色,走在這裏便像是泡進了墨水。

淩祈在一片漆黑中走走停停,偶爾拐個彎,步履堅定,不急不緩。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這兒的,好像是突然運氣變好。

原本他應該被打開的北門拖進無限幻境中,但他反應快,門關上那一瞬間便從凍僵的狀态裏掙脫出來,反手一劍把拽着他的黑色觸手給砍了。

他的劍是明玉折陪他做出來的,劍鞘、劍穗和劍身上都有符咒紋路,可攻可守,對付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非常管用。

他砍斷觸手之後又觸發了劍穗上的隐匿符紋,完美地躲開了接下來的不明襲擊,接着又腳下一空,從陰風陣陣的樹林裏掉進了這個黑洞一樣的鬼地方。

這裏黑暗、死寂、沉悶,淩祈差點以為自己瞎了,直到他手裏的劍發出白色微光,他心裏才稍微平定了點,一邊掐指推算,一邊謹慎地往前走。

他的推算能力在這裏幾乎發揮到了極限,讓他在黑洞之中平穩地走下去,黑暗中潛伏的異物完全沒有被觸發。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推算了幾次,淩祈額頭上都冒出了細細的汗珠,走得膝蓋都有點隐隐作痛了,面前才出現一扇門。

或者說是鏡子,青銅的鏡框上雕刻着一只只惡鬼,乍看之下像是惡鬼群即将從門後爬出,生動到陰森。他走上前走,試探着用劍在暗光流轉的鏡面上戳了戳,一截劍尖直接沒入了鏡面。

淩祈一愣,又推算了一次,确定沒有危險之後才謹慎地走進了鏡子裏。

穿過鏡子的感覺……并沒有什麽特別,大約像是從夏天的室外進到開着控溫器的室內,悶熱壓抑轉向涼爽舒适,連呼吸都順暢起來。

淩祈眯着眼,适應了光線後第一眼便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了鏡中世界。

眼前的畫面不再是鏡子裏那種沉抑渾濁的紅色調,而是正常的世界該有的顏色,但他目前站着的地方又不太正常。

淩祈看着眼前巨大的實驗室,特殊材料打造的實驗室像一個渾然天成的銀灰色金屬盒,找不到一點接口痕跡,而實驗室裏整整齊齊地放置着近百個玻璃容器,裏頭是淡紅色的液體,和毫無聲息的人類軀體,容器裏似乎還有什麽奇怪的符紋,其中幾個容器的液體裏還漂浮着眼珠子一樣的東西。

他放輕腳步走了過去,逐一看過去。

每個容器都有編號,只不過一二三號已經空了,四五六還在,七號也是空的,八號之後也都還在,七十一號又是空的。

淩祈看了一會兒,琢磨出了點東西。

這些大概是夜冥沙用來給自己奪舍的軀體,奪舍失敗或者使用後出現問題的軀體會重新回到容器裏泡着,制作成屍傀,剛才截殺他的屍傀估計就是一二三號,四五六號還沒煉制成功,空出來的七號……原本應該是他的位置,而七十一號,或許就是夜冥沙現在用的軀殼。

看着即将被煉制成屍傀的軀殼,淩祈垂眸思索片刻,忽然輕輕呵了一聲,按了一下劍柄上的一顆黑色寶石,從劍柄裏取出一支細細的小毛筆。

他在容器外壁上慢慢勾畫,剛開始是還有些猶豫,畫得很慢,畫了幾個之後便流暢起來,速度也越來越快。

煉制屍傀的方法他不懂,但是他懂怎麽破壞。

月晏手劄裏記錄了很多他自己琢磨出來的符咒符紋,雖然并沒有說明哪個是能破壞屍傀術的,但他有天賦,能自己領悟出來。

他一口氣把所有泡着屍體的容器畫上符紋,畫完最後一個,才把小毛筆插回劍柄裏,從懷裏摸出一條明玉折的鈴铛玉墜,纏在手上,然後掐了個訣。

“天地有靈,且聽吾音。傀儡惡伥,當毀其形。請借一力,誅穢滅跡。急急如律令!”

叮——

玉鈴铛一聲清響,密閉的研究室裏回蕩起隐隐的雷聲。

沉悶的雷鳴聲裏,容器上的符紋開始發光,電光閃爍,從容器外壁滲入容器內,印在裏頭的屍身上。

容器裏的液體沸騰了一般咕咚咕咚翻滾着氣泡,泡在裏頭的屍身飛快變成一抔黑灰,散入溶液中。

淩祈抹了一把汗,心想月晏手劄真是強大得可怕,等事情結束了他回去再多看幾遍。

确認容器裏的屍體全都成了灰,淩祈才轉身走向那面和實驗室整體格格不入的青銅百鬼鏡。

這裏的鏡子應該不是真正的冥鏡,但也留不得,淩祈剛準備拔劍,鏡面便忽然閃過一道紫光,嗖地摔出一道人影。

淩祈剛要往後躲,忽然發現那道人影似乎很眼熟,趕緊伸手一撈,把那人撈進懷裏。

幾乎是他把人抱住的同時,一只冰冷的手掐上他的脖子!

“玉折!”

作者有話要說: 卡……卡……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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