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25歲後的每年初一,呂博瑜都會到孫老師家拜年。開始幾年是例行公事,到最近幾年,慢慢成為了習慣。對孫老師,呂博瑜的感情挺複雜的。不僅因為她和自己媽媽千絲萬縷的關系,更因為,一度以為再也走不出來的那個曾經,是在這個知性老太太的書房裏度過的。

那時候老太太對他說了些什麽,呂博瑜已經記不大清了,唯一記憶深刻的是,老太太書房裏的那臺留聲機,悠揚不斷的曲聲。而這也成了每年初一的保留節目,吃過飯的呂博瑜總是會窩在書房,聽一個下午。

從呂博瑜認識老太太始,老太太就和她的姆媽同住,沒見過其他人。姆媽雖然比老太太更年長,但精神矍铄,這麽多年來,一直照顧着老太太的飲食起居。呂博瑜不清楚老太太的家庭、過往、經歷,只知道她曾經是自己媽媽的大學輔導員,後來成為一名知名卻低調的心理師。

所以,現在看到秦飛坐在老太太客廳的沙發上,呂博瑜驚到了。

不僅因為這個他有十多年沒見了的人,更因為,他出現在了老太太家裏。

“你們認識?”孫朗坤也驚訝。

秦飛站起身,微微一笑,說:“我們是大學校友,好久不見,博瑜哥。”

記憶中的笑容和梨渦,記憶中清脆又柔和的聲線,記憶中藏着點點星光的一笑就微微眯着的眼。

呂博瑜以為自己已經做到,忘了。

顯然,有些事,并不是時間長了,就會忘,也不是催眠着忘記,就能忘。

“好久不見。”呂博瑜回過神來,微微點頭致意。

孫朗坤看出這兩個孩子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流,溫和地笑了笑,招呼兩人都坐下。

姆媽端上茶水,擱到呂博瑜前面的茶幾上,轉身問孫朗坤:“小姐,開始準備午餐嗎?”她這句話的意思,是在問要準備幾個人的午飯。

孫朗坤自然懂她的意思,她看了眼呂博瑜,他正端着冒熱氣的茶水湊到唇邊,灼熱的溫度,燙得他瞬間但小幅度地移了移杯子。孫朗坤不禁微微失笑,瞟了眼另一邊的秦飛:正襟危坐、眼神飄忽,但時不時落在呂博瑜身上。

這兩個孩子不可能只是大學校友那麽簡單。

在呂博瑜按門鈴前一刻,秦飛正打算離開。但此時,孫朗坤估計,他應該不打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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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孫朗坤便柔聲問秦飛:“小飛,中午留下一起吃飯,怎麽樣?”

一句話,讓在座的另兩個人都一怔。

秦飛自然是因為孫朗坤竟然會開口留他。

呂博瑜卻是因為那聲稱呼。

小非?

轉念一想,孫老師叫的應該是“小飛”,而不是他腦子裏一閃而過的“小非”。

秦飛想留下來,今天會遇到呂博瑜,對他來說,是意外、是驚喜、是不可想象。這麽多年來,他身邊的朋友越來越少,直至今日,他沒有朋友了,只有工作中遇到的人,和微博上那五位數字的粉絲。

博瑜哥,是他最無憂、最不知愁的時候,身邊的那個人……

秦飛看了一眼呂博瑜,除了最開始見到自己的吃驚外,呂博瑜再沒把眼神停到他身上過。

“好。”秦飛應了一聲,呂博瑜能壓着飯點來,一定是會留下吃飯的,所以,他要留下。

因秦飛這一聲答應,終于換得呂博瑜看了他一眼。秦飛微微一笑,呂博瑜沒多停留,就轉開了視線,他正想對孫朗坤說坐坐就走,不吃飯了。但孫朗坤沒給他這個機會,直接吩咐姆媽:“準備午飯吧,中午我們幾個好好吃一頓。”

呂博瑜有點搓火,不知是因為孫老師這麽難得的竟然不會看人臉色,還是因為自己重遇秦飛後退縮的心态。

微微在心裏嘆了口氣,呂博瑜想着,就一頓飯,別想那麽多了。

正想着,手機響起。呂博瑜掏出手機,是陳非。

看着這兩個字閃在屏幕上,呂博瑜覺得從進屋見到秦飛就開始的胸悶,一下消散了不少。

呂博瑜對孫朗坤說:“接個電話。”

孫朗坤微笑着點了點頭。

呂博瑜起身,走到了陽臺。

秦飛目光一直追随着呂博瑜,直到他被窗棱擋住視線。

他注意到了,這個電話響起,呂博瑜看到手機屏幕上的名字時,一直僵硬的臉,瞬間柔和了不少。

會是誰?

一個水杯往秦飛跟前推了推,一個柔和的、慈祥的聲音響起:“我希望中午留你吃飯,不是個錯。”

“嗯?”秦飛收回眼神,不解地看向孫朗坤。

孫郎坤笑得溫和,說:“放輕松。”

秦飛微微一怔,點了點頭,但伸手握上水杯的手,不自禁捏緊。

陽臺上,呂博瑜接起手機。

“你在幹嘛啊?”陳非坐在醫院公園裏給呂博瑜打的電話。

“拜年。”呂博瑜靠在欄杆上,遠眺小區外人煙稀少的小道。

“今天就拜年了,不是明天才去外公家麽?”陳非對呂博瑜說的話,記得清清楚楚,年三十在家過年,初二去外公家拜年。

沒提過初一的安排,陳非以為呂博瑜今天是有空的。

他有點失望,想去找呂博瑜的想法落空了。

呂博瑜遲疑了一兩秒,說:“嗯,今天來一個老師家拜年。”

聽到老師,陳非驚訝:“連老師家都要去拜年啊。”

呂博瑜不想把話題繞在孫老師這裏,輕輕“嗯”了聲,問:“你今天都做什麽了?”

“忙了一上午,現在才消停下來。”陳非輕輕嘆了口氣,“江叔在新年第一天就進了醫院。”

呂博瑜一下站直了身子,問:“怎麽回事?你沒事吧?”

“我沒事。”陳非說,“江叔的老毛病了,現在有人照顧他,不用我擔心……”說着說着,陳非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盤對坐在凳子上,問:“呂老師,你會喝酒嗎?”

“嗯?”呂博瑜有點沒反應過來陳非話題的轉換,“喝酒?”

“嗯,你會喝嗎?”

呂博瑜不禁微微側身,看了眼客廳裏,正和孫老師聊着天的秦飛。

“會。”呂博瑜答道,“不過很久沒喝了。”應該是25歲後,就基本沒怎麽喝了,連過年一大家親戚聚在一起,他也只是喝喝飲料。

“難怪沒見你怎麽喝過。”陳非說,并主動交代,“我也會喝,不過也就偶爾喝喝,不貪杯。”

“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了?”

陳非揉了揉鼻子,說:“我就發現我好像不怎麽了解你,所以問問。”

不了解?

呂博瑜意外,以他們現在的關系,陳非竟然會說出這三個字,而且還能說得那麽直接幹脆。

如果別的情侶聽到這三個字,是不是多半會氣惱地質問對方,怎麽會不了解?為什麽會不了解?

可呂博瑜質問不出口。

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給陳非造成這種感覺。

“你想了解什麽?”呂博瑜看着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輕輕地問。

這個戒指,也有戴了七年了吧。

昨晚和江一起沖突時迸發的那些疑惑一股腦湧了上來,但陳非知道,現在不是問這些的時候。他說:“現在一下想不出來,等想到了我會問你的。”

“好。”呂博瑜暗暗松了口氣,可松了這口氣,卻也不禁怔住了。

潛意識裏,他還是希望陳非現在能別問,是麽?

是不知道怎麽說?是怕陳非多想?還是怕自己……

“呂老師,你今天回家麽?”陳非問的是呂博瑜會不會回自己家。

按照往年的習慣,呂博瑜吃完飯,會在孫老師家待一個下午,傍晚左右回父母家。但看今天這樣子,下午是待不下去了。

“回,下午兩三點左右吧。”

“那我去你家等你。”陳非雀躍地說,“額嗯……給你拜年。”

“拜年?”呂博瑜被陳非說得一愣。

陳非嘿嘿笑了聲,說,“是啊,你是我的老師嘛。給老師拜年。”

有樣學樣的一套,陳非學得很快。呂博瑜不禁失笑:“好,鑰匙在……”

“我知道,那保安都認識我了。”陳非跳起往醫院外走,“我飯還沒吃呢,我買點菜去你家做點吃的,下午還可以練練琴,這安排,太充實了。”

聽着陳非的絮絮叨叨,呂博瑜嘴角的弧度更加上揚。

挂了電話,呂博瑜走進客廳,客廳裏只坐着秦飛一個人。

呂博瑜的腳步頓了頓,看了秦飛一眼。

秦飛一瞬不瞬地盯着呂博瑜。

呂博瑜只能擡腿,走到秦飛對面沙發,坐下。

“孫老師呢?”呂博瑜問。

“去廚房了。”秦飛答。

“嗯。”呂博瑜點了點頭。

然後,便随手從幾上拿起一本雜志翻着,不想多聊的意思。

秦飛盯着呂博瑜沒移眼。快十年沒見的人,當年的少年,已經長開,面龐越發的俊朗,氣質越發的沉穩,但依然是記憶中的樣子,依然是第一眼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你沒變。”秦飛看着呂博瑜,像呢喃般輕輕地說。

翻着雜志的手一頓,呂博瑜覺得自己再這麽避着秦飛,确實過于怯卻了。只是曾經有過交集的一個人,沒必要這麽避之唯恐不及……

呂博瑜放下雜志,說:“你變了很多。”

除了那個笑容和梨渦,那把聲線和那眼星光,秦飛變化很大,幾乎整個人的感覺全都不一樣了。

秦飛苦笑:“是嗎?”

在這個圈子裏混,按着公司給的人設走,裝的時間久了,連他自己都搞不清原來的自己是怎麽樣的了。秦飛不知道別人怎麽調解這種情況,他只知道,自己變了,變成了不是自己。

“當年……”秦飛試圖勾起兩個人的共同回憶,以期能和呂博瑜多聊一點。

“吃飯了。”不巧,孫朗坤走到客廳,打斷了秦飛的話。

秦飛愣了愣,微微垂下了眼眸。

看着秦飛黯然的樣子,呂博瑜忽略心裏劃過的熟悉又陌生的刺痛感,站起身,說:“先吃飯吧。”

秦飛點了點頭。

呂博瑜看着來得極巧的孫朗坤,孫郎坤只是溫和地笑了笑,轉身,走在前面。呂博瑜無話,跟上。

秦飛看着呂博瑜再次留給自己的背影,不禁抿了抿唇,沉默地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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