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就在這時候,一群男人舉着酒瓶,勾肩搭背,搖搖晃晃地走來,酒氣熏得氧氣都退避三舍。

為首之人被衆人簇擁着,笑聲爽朗,一會兒拍拍左邊的兄弟,一會兒給右邊的兄弟豎起大拇指,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忽然,不知他旁邊的兄弟說了什麽,所有人安靜下來,就像突然丢入水池的巨冰,攪亂一池的寧靜後,令整片水池凍結成冰。

“放你娘的狗屁,宮哥肯定不會有事!”為首之人揪起說話之人的衣領,力氣大得幾乎把人提了起來,任其兩條孤零零的腿在半空中瞎晃。

“文哥,這小子嘴笨不會說話,您別跟這小子置氣,還不快跟文哥道歉。”其他兄弟把說話之人搶救下來。

說話之人趕忙低頭道歉,文哥嘆恨地擺手,點燃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算了算了,你也不是有意的,以後別再說了,這種話我聽不得。”

“宮哥……那個人是不是宮哥?”突然,一位兄弟指着坐在臺階前的宮绛,激動地大喊。

文哥酒喝多了,眼神不好使,眯着眼睛瞅了半晌,欣喜若狂,甩開攙扶他的兄弟奔了過去:“宮、宮哥?是你嗎!”

喊得接近沙啞的聲音順風送來,響亮又聒噪,宮绛低頭不知在想什麽,沒有反應,倒是俸迎戒備地摟住宮绛,警戒地盯着跟風沖來的男人們:“你們要幹什麽?”

男人們的身影投射到了足尖,灑落一地的黑,宮绛在如星河般璀璨的黑影中擡起頭,吃驚地道:“文峥?”

文峥是跟了宮绛最久的人,其實文峥年齡比宮绛大,只是在混混的社會裏,老大就能跨越年齡界限,被人尊稱一聲“哥”。宮绛離開兄弟們,跟爺爺走的時候,有的兄弟包了大紅包,有的兄弟送了十盒煙,有的兄弟給了他一塊玉……只有文峥什麽也沒送,收拾好了一切,把自己送上了門。

“宮哥,我無父無母,就你一個‘哥’,你去哪,我就跟去哪!”

宮绛至今都能一字一句重複文峥當年說過的話,哪怕是停頓和語氣的輕重緩急,他也能毫無偏差地重述。

文峥跟着他走了,因為手腳麻利,反應能力強,爺爺訓練他成了保镖,保護宮绛。

宮绛17歲那一年,因為救人受了傷,文峥沒能及時阻止而失職了。文峥悔恨不已,好幾次想辭去保镖的職位,跟宮绛離開,卻被宮绛勸住了。

宮绛以要求文峥留下來監視宮家為借口,将文峥留在了體面的世界,自己則回複雜的社會闖蕩。

這一別,就是六年。

“宮哥,你不知道你這一走,我們好幾個弟兄都找了你好幾回,以為你心灰意冷會離開時尚圈,去當個運動員什麽的,誰知道你居然去做了模特經紀人。”文峥嘆恨地一拍大腿,為宮绛點上一根煙。

這裏是午夜最熱鬧的海鮮大排檔,與文峥重遇後,宮绛兩人被他帶到了這裏。

宮绛漫不經心地吸了口煙:“找我幹什麽?”

“當然是想看看你過得怎麽樣。這段時間媒體上出現了你的新聞,兄弟們才知道你出了事,急得想見你,但死活就是沒找到。宮哥,你當初走得幹脆,電話換了,住哪兒也不知會我們一聲,我們找得好苦啊。”

宮绛指尖夾着煙,淡淡的煙霧升起,向四周飄散,他其實是個膽小鬼,沒有勇氣讓過去的兄弟知道他的不堪和卑微,如果曾經的老大變成今天抱頭鼠竄、人人喊打的窩囊廢,他不敢想象那些兄弟會用什麽樣的有色眼光看他。他狠狠吸了一口煙,以沉默的方式回答文峥。

“吶,你們看到時娛新聞,找到了小绛,然後呢,想做什麽?”俸迎剝了一只大蝦,丢進宮绛碗裏,舔了舔指尖上的油漬。

“那還用說,當然是先罰宮哥三杯酒,臭罵他一頓,我們宮哥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沒骨氣了,被人踩在頭上了,還他媽的不吭聲。”文峥立馬給宮绛倒了茶,“今天太晚,喝酒傷胃,宮哥,這三杯茶你可逃不掉了!”

指尖握上瓷白的杯身,白得太可怕,慘淡得刺眼,宮绛就知道會被兄弟們嘲笑,所以才沒敢告訴兄弟們近況。他一飲而盡,三杯熱茶下肚,暖意卻未達心裏,身體仍冰涼無度。

“三杯酒喝了,然後呢?”俸迎為宮绛舀了碗熱騰騰的海鮮粥,硬塞進宮绛手裏,要求他捧着取暖,不準放開。

“然後,當然是帶宮哥去唱歌,去嗨,哪裏開心去哪裏,這還用問!”文峥一掌拍到宮绛肩頭,福至心靈,“宮哥,你別怕,兄弟們跟了你這麽多年,就算你當了別人的打雜工,你也是我們心目中的大哥,我嘴笨不會說話,意思就是那什麽你外表雖然渺小,但是你靈魂遠比別人高大,哎喲卧槽,我牙都酸掉了。總之就是,不管怎麽樣,我們都是你的小弟,你都是我們的大哥,也許我們勢單力薄,幫不了你什麽,但我們可以陪你共患難,為你排憂解難,只要你一聲吩咐,兄弟們立刻丢下手頭事過來幫你!”

明亮的白熾燈籠罩在宮绛身上,鍍上一層朦胧的銀沙,宮绛定定望着文峥,許久後掐滅了最後一口煙:“這些年兄弟們過得好麽?”

文峥放下茶杯,拍着大腿興嘆:“宮哥你走後,兄弟們也散了,回到社會接受改造,偶爾出來聚一聚,今晚我們就是小聚了一下,正說到宮哥你的事,就見到你了。哎,在社會混,過得再好,咱也得給主席低頭不是?再怎麽有錢有勢,也比不上抗震救災的軍人光榮。所謂好不好,別跟別人比,跟自己比,有命花錢,吃得了飽飯,受不到苦,有關心你的人,這就是過得好。”

最後一縷煙随風消散,宮绛積郁在胸口的症結也逐漸化開。原來只是他自己心虛,其實兄弟還是兄弟,沒有變過,只是他被社會的人情冷暖熏壞了眼睛,看不到勾心鬥角之下還有真情實意。

“我說,”文峥狐疑地吊起眉梢,“宮哥你該不會是擔心兄弟們會嘲笑你,才不跟我們聯系的吧?要真是這樣,宮哥你就太不夠意思了,你把兄弟們當成什麽人了,我們像是會這麽做的人麽?”

“我……”宮绛嘴剛張開,就被塞一只剝好的蝦塞得滿滿當當。俸迎舔舔指尖打斷他:“胡說,小绛才不是這種人,他只是覺得自己沒出息,混得不體面,幫不上你們,沒臉見你們而已。”

“我就說宮哥不會那麽不講義氣,”文峥拍拍胸脯,“宮哥,別的不說,以後但凡有用得着兄弟的,只管開口,現在兄弟們都做不同的工作,總有幫得上你的。”

宮绛心裏趟過數條暖流,然後彙成奔騰不息的江河,湧向身體的每一寸筋脈。他感激地看着幫他說話的俸迎,又望向講義氣的文峥,露出這段時間以來最真誠的笑容:“謝了,我正好有件事需要你們幫助。”

陸總名叫陸大年,據說他生下來時,父母找高人算了一卦,說什麽大年大年,可以行大運,以後定升官發財,大展宏圖。于是,便有了“大年”這個粗制濫造的名字。

還真別說,高人的話靈驗了,陸大年的命裏帶帆,一帆風順,到了中年,富得連金子都能熔了,刷到牆上當牆漆。他的權勢也是跟竹子一樣節節攀高,在圈內圈外沒人不敢賣他面子,走進五星級酒店,酒店領導還得恭敬地向他點頭彎腰。

到他這地位,識趣地就低調地退居幕後,賺點小錢,養養生、旅旅游,享受生活就好了,他偏不,劍走偏鋒,哪兒高調往哪兒走,好似要将金子挂得滿身招搖,讓別人知道他的富裕和能耐。

人說路走多了,遲早會遇到鬼。陸大年這大半輩子逍遙快活,什麽樣的人都見得七七八八,什麽性情的人也接觸了個透,唯一沒碰上的就是他這輩子最怕的人——跟他拼命的人。哦,這種已經不是人,是鬼了,吃人的鬼。

且說這晚他裝着一肚子的酒水,在朋友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地晃出酒店,對着朋友指指點點:“你!嗝,就是你,扶都扶不好我,要你有什麽用!明天,自己打報告,扣三個月工資!”

朋友尴尬地捧着笑臉,拍馬屁地說“是是是”,嘴上說得動聽,卻掩不住眉宇間流出的厭惡。

陸大年喝醉了酒,不能開車,巧的很,正好一輛出租車在酒店門口放客,朋友立馬像被戳中屁股的耗子,三下五除二,把陸大年“偉岸的身軀”硬擠進狹窄的後座,報上陸大年的家庭地址,然後就機敏地溜了。

車子啓動了,如一匹彪悍的野馬風馳電掣而去,陸大年開了一點窗,混沌的腦袋被冷風一吹,醒了個七八分。

這回家的路怎麽感覺不對,盡往陌生又幽深的小道拐?

陸大年騰地一下酒醒了,扒住司機的座椅大吼:“喂你帶我去哪裏!停車,我要下車!”

司機以更往下踩的油門回應他。

陸大年惶恐地意識到了什麽,瘋了一樣拉把手,撞門,敲窗戶玻璃。

沒有用。

陸大年撲上去想打司機,司機回手賞他一巴掌,這不争氣的廢物就化成一灘漿糊,兩眼一翻,暈倒過去,笨重的身軀砸得車身震了三震。

作者有話要說:

俸迎:“小讀者們,喜歡猛猛噠在我的話,請點擊下方的鏈接,進入作者專欄,點擊收藏此小受,把我家後媽和我一起打包帶回家哦……嘔,這臺詞好肉麻啊,不念了不念了,作者你洗洗睡吧。”

作者:“……喂,你給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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