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講戲

這部分拍完,補了幾個鏡頭,繼續拍林城和郭奕世的文戲。

這時北固已經救下郭奕世了,他的念頭在殺與不殺之間徘徊,很難說哪個占據了上風。

馮重光大約也是知道的,但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只欣喜若狂地對北固表示了感謝。

北固淡淡看着他。對他所有的搭讪與問話都表示沉默。馮重光裝作不知,熱情地靠近了他,與他攀談。

北固似乎感受到了他暗藏的緊張與謹慎。太子殿下那小心翼翼讨好的模樣,給他帶來了一絲愉悅,所以他沒有動手,而是跟在他的左右。

像個獵人,考慮着何時應該宰殺自己的獵物。

林城依舊保持着他親媽不認的冷漠眼神,站在郭奕世對面做個背景板,甚至連走位都沒有。

文言文本來就不好背,何況現在天又冷,郭奕世那舌頭就跟打結了一樣,總是繞不過來。帶着林城NG了好幾次。

“對不起。”郭奕世看着很是挫敗,“我背熟了,就是……”

林城說:“沒關系。”

兩人擡起頭,看見了對方眼裏相同的緊張,笑了一下。

旁邊助理将劇本送到郭奕世的手上,他紅腫的手用力捏着,費勁地把頁冊翻開來,繼續開始記臺詞。

今天什麽都不順,王澤文大概也被影響了,他臉色陰沉,趁着休息的時間出去抽了兩根煙,控制好情緒,再回來拍攝。

林城做完背景板,今天屬于他的戲份就告一段落。

他準備離開,王澤文叫住他,說:“今天大家收工以後,你拿着劇本和筆記,來我房間找我。知道我在哪個房間吧?”

林城:“知道。”

王澤文沒什麽心情,只應了一聲:“嗯。”

今天的拍攝工作拖延了一段時間。晚上九點半,林城特意等了會兒,才過去找王澤文。

他到的時候,屋裏還有另外幾個人。

王澤文和他組裏的工作人員坐在裏面喝小酒兒談工作,林城拿着劇本進去,相熟的副導邀請他在旁邊坐下。

林城朝衆人簡單打了個招呼,便安靜坐在那裏。

王澤文從衆多文件裏翻出一本本子丢過去,說:“這是劉峰記的劇本圍讀記錄,你先看看,能不能看得懂。”

林城翻開,目光從一片零散混亂的文字記錄裏劃過,發現內容記得相當雜亂。

王澤文又問:“你劇本都看完了嗎?看了幾遍?”

林城說:“看完了。不知道多少遍。”

王澤文:“有什麽收獲?”

他也就随便問問,畢竟現在認真拍電影的年輕人太少了,電影圈這邊還好,有各種大佬壓着,規矩嚴格一點。電視圈那邊聽說一片混亂。草臺班子上不了場面,演員自帶編劇随時加戲,或者幹脆不記臺詞的都有,更別說揣摩角色了。

林城拍了那麽多年電視劇,不知道有沒有染上那些壞習慣。

林城猶豫了下,說道:“我寫了……一點人物小傳。”

王澤文挑眉,叼着未點燃的煙擡起頭,說:“給我看看。”

林城将底下壓着的本子遞過去。

“只有八百多字。這兩天太累了,沒有時間。”林城說,“以後我再整理一下。”

他進組也才沒多久,要看劇本,還要背臺詞,還被副導抓着一個人當兩個人用,能有時間整理人物小傳已經不錯。

王澤文說:“不錯。”

王澤文看了一遍。本子上的字跡有點缭亂,得仔細看才能分辨得出來。他能理解。白天要拍武打戲,對體力消耗大,手也被凍僵了,能寫得出好看的字才怪了。

他看林城的筆記內容,寫得是很認真的。只是上面有很多表示不明的問號。

林城驟然得到這樣一個機會,沒有故作圓滑地偷懶,也沒有左右逢源地發展人脈,相反勤勤懇懇、腳踏實地,用最愚笨也最有用的方法努力着。

沒有導演會不喜歡努力的演員,王澤文當然也是。

王澤文笑了下,說:“不懂?”

林城點頭。

王澤文的導演之魂熊熊燃起,站起來轟趕他的夥伴道:“行了,今天散了,我給他講講戲。”

衆人見狀笑了一下,撐着扶手站起來,搬起電腦和各種文件,排隊走出房間。

屋內重新安靜下來,只有一股淡淡的煙味萦繞在空氣中。

王澤文問:“抽煙嗎?”

林城搖頭。

“挺好。”王澤文又笑了一下,“等我五分鐘。”

王澤文說完起身去往廁所,林城聽見了打火機按動的聲音。

他坐在沙發上繼續翻閱手上的記錄,粗略地找了一遍,才發現根本沒有北固的內容。

那個演員在第一次劇本圍讀的時候就缺席了。

林城的鼻尖聞到了一絲煙味,王澤文倚在衛生間的門口,說道:“很認真啊。”

“我想拍好這個角色。”林城頓了下,轉過身說道,“報答你。”

他演了那麽多年的戲,中間一度曾經退圈,可是最後他又回來了。

兩天前他還想着要解約退圈,結果又遇見王澤文了。

幾次三番,說不清到底是不是命運。

說沒有遺憾那是假的,他全心全意地投入過這一行,總想留下些什麽。現在他沒了公司,這或許會是他的收官之作。

他要把這部電影拍好,拍到沒有遺憾。這是他唯一一個念頭。

王澤文聽着卻是吓了一跳,煙頭的火光閃動,抖落了些許灰燼。

“報答我什麽?這麽鄭重?”

林城說:“慧眼識英才?”

王澤文失笑:“行。”

他進去摁滅了煙頭,回來後,進貼着林城坐在旁邊。溫度隔着他身上的羊毛衫傳到林城的手臂上,林城幾不可察地往旁邊挪了挪。

王澤文想他剛來,連深讀劇本的時間都沒有,就問了個最基礎的問題:“你怎麽看待,北固這個角色?”

北固雖然是男二,但在這部電影裏的戲份并不重,不過是個相對多些的配角罷了,《夜雨》絕對的主角是馮重光。

馮重光上京的路上,會遇到許多人。他的部下、他的恩師、他的兄弟,以及他的愛人。

這些性格與立場都截然不同的人,代表了馮重光的牽挂與仇恨,他們在他稱王的道路上不斷拉扯博弈,不惜展示出自己最為不堪的一面。

只有北固。北固從來不關心誰是太子,誰是皇帝。他作為反派出場,卻是整部片子裏最沒有欲望的人。

馮重光和他講黎民蒼生,和他講天下大道,北固不懂,但是在他對馮重光的慢慢觀察中,身為“人”的那一面,慢慢覺醒。

北固,就是亂世中最無辜、最無知、最普遍,又最殘忍的那一類人。

王澤文又問:“他對馮重光的感覺呢?”

林城不确定道:“起先是諷刺?”

高高在上的太子,與卑如蝼蟻的自己。原本天上地下的兩個人,如今卻反了過來。馮重光的生死,被捏在了自己手中。

他可笑地看着這個荒誕的世界。

他救下馮重光,是一種很複雜的心理。也許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林城試探道:“理解之後,陷入了自我懷疑?”

王澤文沒說對,也沒說不對,只合上了他的筆記,問道:“你明天有戲份嗎?”

“後天。拍這一場。”林城翻到劇本标注的那一頁,遞給王澤文。

王澤文看着內容,手指捏着下巴摩挲,陷入沉思。

“我來和你對一遍臺詞。按照你自己理解的情緒走。我來看看。”片刻後,王澤文說,“認真點,就當我是馮重光,好好看着我的眼睛。”

“好。”

王澤文卷起劇本,放低了聲音,和他對詞。

“……我認不認得出你,當然重要……”

他念臺詞的時候,聲音放得緩而沉,有種安撫的味道在裏面,與郭奕世截然不同。

林城盯着他的眼睛,不自覺被他的聲音牽着走。

兩人靠得那麽近,王澤文明亮的眼睛、笑容,都帶着一種強大的吸引力。

林城心說,王澤文如果去做演員,一定會是個好演員。不需要鏡頭,他也可以表現得像入了戲。

何況他還有那麽出色的長相。

林城發覺自己有些分心,忙抽回視線,落到劇本上。

王澤文突然說:“看着我。”

林城扭過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轉回去。

王澤文兩手托住他的臉,迫使他正面看向自己,不滿道:“你躲着我幹什麽?”

林城:“……”

王澤文還在道:“你不看着我,我怎麽知道你什麽眼神?你戴着面具就露一雙眼睛了你知道嗎?我要考核你,根據你的表現,考慮是不是給你多幾個特寫鏡頭。”

林城感覺他的距離太近,為了掩飾,忙應了一聲:“哦。好。”

王澤文拿着筆示意道:“這裏會有一個鏡頭,我希望你能拍出來,畢竟是北固态度發生轉變的關鍵點,你現在這樣不行。”

林城說:“我調整調整。”

王澤文要給他講清楚,因為林城完全不是一副了解了的表情。

“有那麽一個人……”王澤文卷着劇本,歪頭沉思。說着頓了下,才繼續道,“他是這世上第一個對你好的人,你很不習慣。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他确确實實感動到了你,而你根本不會處理這樣的情緒。你明白這是一種什麽感覺嗎?”

林城眼珠動了動,手指搓動着紙張,腦海中冒出幾個人,最後定格在了王澤文的臉上。或許因為這個人就在他面前,所以他的面孔比所有人都要清晰。

林城瞥向王澤文,鎮靜說道:“我明白。”

王澤文:“那當他和你站在一起的時候,你會是一種什麽感覺?”

林城皺了皺眉,輕聲說:“有點……難以形容。可能是因為緊張,靠太近的話,好像會呼吸困難。”

“……也可以。”王澤文想了想點頭說,“那這裏你就當呼吸困難,自然地把蒙面巾扯下來一點,露出你臉上的表情。這樣的話也比較好表現。可以。”

林城在紙上飛速記筆記,王澤文接着說:“你具體要怎麽表現呢?有點驚訝,有點不解。欲言又止,想反駁他,奚落他,可是又覺得沒勁兒。因為這個時候你自己都在迷惑。哦,別忘了你還在病中,需要表現得很虛弱。當然我沒讓你用眼神表達出那麽多複雜的情緒,你只要皺眉——表情不要做得太誇張,放到熒幕裏去的時候會很災難。克制一點的皺眉,同時眼神迷離,夠味兒就行了。回去對着鏡子多練一會兒,記住我剛才說的那種心情。”

王澤文說着再次捏住林城的臉,對着他不大自在的表情左右看了看,滿意點頭。他覺得林城的氣質和北固真是天然相似,現在的表情就挺到位的。

林城并不習慣別人碰他,還是兩次,只是一時愣住了才沒有躲開。好在王澤文在他要動作前先松開了手,并說:“虛弱不用擔心。明天早上你先去拍一段武打戲,拍完後不要休息,直接過來,我保你虛得真真的。”

林城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之後王澤文又跟他講了一會兒,把後面幾段的內容都給捋清楚了,看着時間不早,才放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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