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雁門關。
雁門秋末後便開始下雪,先是細碎的小雪末,接着是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一層一層地把地上的一切都覆蓋起來。
這段時間北疆局勢并不好,奚人來犯,邊陲村鎮屢屢遭搶,偏偏沒有正式宣戰,邊陲守軍也只能守城不攻。
接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雪,出行很是不便,奚人也消停了許多。
待大雪過後,守在雁門的玄甲蒼雲軍繼續派小隊在邊關村鎮巡邏,以防奚人又來掠奪。
正午時分,一隊巡邏軍停在一處小村莊裏,找個了地方生火吃飯。
北疆的冬天嚴寒刺骨,随身攜帶的幹糧凍得堅硬,一口啃下去幾乎要把人滿口牙給崩掉。
一個老兵嘿嘿笑着,伸手在身邊捂着嘴眼淚汪汪的新兵肩膀上拍了拍,“咋這麽着急,這大冬天的幹糧餅子跟石頭似的,不加點水烤烤可沒法兒吃。”
新兵有些不好意思,傻兮兮地笑了笑,“我……我這是第一次巡邏,不太懂……”
“沒事兒,以後記着就好。”老兵從腰上拽出一個水囊,在耳邊晃了晃,啧了一聲,“這酒都給凍結冰了,鬼天氣!”
說着他便把水囊放在火堆旁,等着結冰的酒水融化。
“別看雁門天寒地凍哪兒都是雪,其實也有好東西哩。”老兵絮絮叨叨地說着,“再往北一點兒有個湖,叫映雪湖,輕易不結冰,裏頭魚可多!還有野雞,受了驚就把腦袋往雪裏紮,嘿,抓這野雞就跟拔蘿蔔似的……等到了輪休的時候,叫幾個兄弟……”
刷——
破空聲驟然劃來,一線漆黑閃電般飛來,直直撞上火堆,頓時火焰四濺。
“敵襲!迎戰!!”
偏師的爆喝與火焰同時炸開,原本圍着火堆坐着的玄甲士兵瞬間握上盾刀跳起來,飛快聚攏,沉重的盾牌咚地在地上一砸,細小的雪粒碎石在盾下迸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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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将後背交給隊友,豎起的盾牌一塊緊挨着一塊,形成一個緊密的圓形的圍牆,把他們護在裏面。
轟隆聲迅速逼近,紛亂的馬蹄幾乎把大地都踩得震動起來,迸濺的雪粒甚至在近地面處形成一層白色霧霾。
那是一隊由馬匹拉動的弩車,馬并不高大,甚至略顯矮小,但每一匹馬都有着結實的肌肉,跑動的速度幾乎不受弩車的限制!
“奚人弩車隊。”偏師臉色陰沉,“看樣子至少來了一隊。”
“我……我們只有一偏!”有人急得雙眼通紅,“對方還帶着弩車,這……”
“那也要打!”偏師吐出一口氣,一團白霧籠罩在幹裂的唇前,擡手把陌刀嗤地插在地上,從腰上拽下一個小木筒,在盾上重重磕了一下。
然而小木筒卻完全沒有動靜,本該發射到天上的信號煙火遲遲沒有出現,偏師手指一緊,捏碎木筒,才發現裏頭不知何時進了水,在這凜冽嚴冬中結成冰。
心裏暗罵一聲倒黴,偏師丢了小木筒,把陌刀拔了出來,“葛伍長。”
“在!”
“找機會回附近營地找救兵,就算趕不及……好歹也能收個屍。”
“……”
“葛伍長!”
“是!”
沉重的盾牌從地面擡起,陌刀斜斜一甩,呼嘯的刀風卷起地面的積雪。
“殺!”
“是!!”
弩車隊已然逼近,缰繩突然拽緊,勒得馬匹齊齊揚起前蹄,仰天長嘶。
弩車上穿着獸皮衣的奚人從箭筒裏抓出箭,飛快安進箭槽裏,扣上槽蓋,用力壓下扳手。
嗖——
上百支箭從弩車上射出,玄甲士兵立刻列陣,舉起的盾牌将他們牢牢護住。
金屬叮叮當當的撞擊震得虎口生疼,箭雨在盾前戛然而止,在奚人往箭槽裏補箭的空檔,相互緊靠的盾牌忽然從中間分開,随後幾塊盾旋轉飛出,明明是厚重玄鐵盾,飛出去時卻像是小而輕的飛镖,掠出呼呼的破風聲。
盾飛出去的速度極快,勢頭極猛,沒等奚人把槽蓋扣上,盾牌便已經飛來,哐啷一聲把箭槽砸得稀爛,來不及從箭槽上撤退的奚人甚至還被盾砸的手掌骨裂!
兩輛弩車被盾牌廢掉,被盾撞到車下的奚人再次爬到弩車上,還沒來得及用完好的弩車射箭,玄甲軍已經貼近。
一人踩在馬背上,左手擡起,穩穩抓住旋飛的盾牌,右手往下一揮,砍斷了弩車搭扣在馬上的橋接,又在馬匹發狂前跳了開去。
“毀車!”
偏師怒吼,一刀把迎面射來的箭矢攔腰砍斷,刀尖在地上劃出一道深深的斜溝。
奚人那邊也爆出一聲大吼,車士立刻甩起馬鞭,在馬匹臀上啪的重重一抽,弩車轟隆隆的開始跑動。
偏師躲過直直沖撞過來的車馬,看着自己的隊友,雙眼漫上血絲。
二十五人對上五十人,對方還有弩車,這一戰不可謂不艱難。
然他們身後是他們的鄉親,絕不可退!
血腥味逐漸變濃,灼熱鮮血潑灑在地上,将沾血的積雪融化,淡紅的血水片刻之後又再度凝固成冰。
七輛弩車被一點一點摧毀,失去弩車的奚人抽出武器,繼續厮殺。
人數和裝備的不對等,使這一戰打得極其慘烈,哪怕玄甲軍堪稱精銳。
腳下的積雪幾乎都已經被血融化,沉默的玄甲軍更加沉默,吼聲震天的奚人也已經沒有多餘的氣力再吼。
弩車已經被全部摧毀,大大小小的碎片散落在雪地上。
玄甲偏師身上傷痕累累,黑色盔甲上凝結着紅色的冰霜,雙手虎口都已經開裂,每次使勁都會陣陣痛楚。他像是毫無所覺般,依然揮動着陌刀。
身後突然有惡風襲來,他揮開死死抱住刀刃的敵人,迅速轉身,舉起的刀兇悍砍下!
腹部被短刀劃出一個深深的口,而那人也被陌刀劈成兩截,奚人殘存的士兵忽然有些亂了。
被他殺死的那人,正是奚人隊正。
這一戰打得像是過了一百年,最後一個奚人倒下時,玄甲軍也幾乎覆沒。
偏師捂着腹部的傷口,跌坐在地上,一陣一陣的發暈,目光渙散。
“……偏師……”
“我……我沒事……”偏師用力在傷口上一摳,幾許鮮血湧了出來,痛得他渾身一抖,目光卻也清明了許多,“咱兄弟……還剩幾個?”
“……六人……”
偏師深深洗了一口氣,冰冷的風灌進胸腔裏,仿佛要将血液凍結,血管拉扯出難以忍受的痛苦,喉嚨裏嘶啞的聲音與血一起凝固。
“休息一刻鐘,然後……回堡……不要睡……”
他們沉默着在雪地上休息,沒過一會兒,突然又傳來了馬蹄聲。
稍微恢複力氣的玄甲軍警惕地握緊手中陌刀,擡頭望去。
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支騎軍,高舉的軍旗上隐約可看到一條狼尾,旗面上一個安字若隐若現。
“安将軍的隊伍?”偏師喘着氣,雙眼有些模糊起來。
騎軍很快趕到,在他們前頭停了下來,為首的人穿着厚厚的大裘,頭戴狼首盔,膚色黝黑,目光倨傲。
正是安祿山。
偏師不太清楚原本該好好呆在範陽将軍府的安祿山怎麽會在這兒,卻也沒時間多想,撐着陌刀站了起來,“雁門玄甲軍破陣營第九偏偏師,汪執,拜見安将軍。”
“原來是破陣營……薛直麾下啊。”安祿山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俯視着他們,接過屬下遞上來的奚人長矛瞧了瞧,“奚人進攻了?”
“尚未……方才是巡邏無意間遇到,便殺了起來……還請安将軍施以援手,助我等回……”
哧——
汪執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緩緩低頭看着将他胸口完全貫穿的長矛,雙眼因震驚和詫異而失焦,不明白為什麽原本在安祿山手裏的長矛會插在自己胸口上。
明明……都是唐軍啊……
汪執再也無法思考,他的身體轟然倒下,暗紅的鮮血從他胸口湧了出來,沒流出多遠,便慢慢結冰。
“偏師!”
“汪偏師!!”
凄厲的吼聲傳出很遠,最後淹沒在風雪之中。狼牙軍上前,将殘餘的玄甲軍一個個殺死,才回到隊伍中。
“将軍,玄甲軍屍首共二十四人。”
“哦?”安祿山看了一眼前方的屍體,并不在意,“一只螞蟻,還起不了什麽風浪。回狼牙堡。”
“是。”
狼牙騎軍很快離開,雪又開始紛紛揚揚地下,不久之後,雪地上的一切都将被雪掩蓋。
西京也在下雪。
年關已到,休朝半個月,家家戶戶都在準備過年。
在溫暖藥房裏,陳月正在做着滋膏,在她身邊打下手的人不是葉軒,是伺候她起居的侍女。
早在兩個月前,葉軒便離開西京,回了揚州。
“月小姐,您的信。”
“好。”陳月從暗衛手裏接過信,不用細看也知道是葉軒寄來的,“哥哥的雪蓮膏熬好了,給他送去吧。”
“是。”
看着暗衛把雪蓮膏帶走,确認了一遍小火爐的火還在燒,陳月才拆開信看了起來。
主卧裏比藥房還要溫暖,然而呆着主卧裏整整兩個月沒出門的蘇寂閑還是手腳冰冷,怎麽都暖不起來。
陳月做的雪蓮滋膏與桂圓山藥等溫補藥材熬成甜品,吃起來味道還不錯,他也不太排斥,雖然總覺得吃了也沒什麽用。
“雁門關那兒,奚人似乎越來越猖狂了。”陸泠風站在他身後給他揉肩膀,手掌的溫度透過手套和衣物傳到他肩上,暖得很舒服。
“嗯。”蘇寂閑應了一聲,把一塊山藥送到嘴裏,神情若有所思,“說不定……安祿山會趁着雁門守軍與奚人大戰,趁虛而入呢……”
“但也不無可能。對了,昨天哥舒翰與同僚喝酒,大醉歸家後中風了。”
“哥舒翰中風了?”蘇寂閑驚訝地睜大眼,“怎麽會……”
他記憶力向來不錯,還能記得當年哥舒翰是在天寶十四年二月的面聖路上中風的,如今卻是提前了兩個月。
他皺着眉,無意識地咬着湯匙,長長的睫毛半垂着,漆黑的眼眸裏柔光盈盈。
哥舒翰中風的時間提前了兩個月,那麽,安祿山造反的時間……會不會也提前?
蘇寂閑心裏有些沒底,尖尖的犬牙在湯匙上一磨一磨。
“公子。”
“嗯?”
“元宵之後……我大概要離開一段時間。”
蘇寂閑一愣,卻也什麽都沒問,輕輕點了點頭,“好,到時候路上小心。”
陸泠風捏了捏他的耳垂,目光有些幽深。
作者有話要說: 陶成章 《浙案紀略·濮振聲傳》:"以五人為伍,有伍長,五伍為偏,有偏師,二偏為隊,有隊正,二隊為哨,有哨官,是曰百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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