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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德二年正月初九,雖說尚在戰亂,但靈武行宮裏仍是紅綢彩帶,宮燈明麗。

靈武行宮不比西京皇城,偏小了許多,當燃起宮燈燭火時,燈光下那飄揚婀娜猶如女子柳腰的紅綢,那穿梭靈巧井然有序的身影,那遠遠望去似七夕銀河又似元宵燈河的燈火,都讓人想起曾經天寶盛世的繁華。

燈火極亮,夜色極暗。

在那極亮與極暗的相交處,昏昏惑惑猶如噩夢的夢境之處,一道黛色人影走了過來。

那人影不太高,也不太矮,體态略豐腴,鬓角滿是灰白的發絲,臉上的皮膚肌肉都已經松弛,使得眼角和嘴角都耷拉着,看起來尤為陰沉。

他走到帝王寝宮前,守在門口的禁軍低聲問候了一句。

“參見相爺。”

李輔國哼了一聲,道:“陛下召本相商談,速速開門。”

他刻意壓沉了嗓音,卻依然能聽出他聲音裏宦官特有的尖銳陰厲,禁軍打了個冷戰,趕緊開門。

朱紅大門被緩緩打開,門樞發出緊繃的嘎吱聲,在安靜的行宮裏尤為刺耳。

李輔國正要擡腿進去,不知怎麽的突然心裏一跳,眼前的大門在那瞬間好似成了張開的巨大獸口,正在等待着他的自投羅網。

他有些猶疑,想起了他府邸一個幕僚的提醒。

張皇後自從确立了儲君後便一直暴躁易怒,深宮婦人目光短淺,恐有翻臉之疑,只怕随時都會倒戈相向,必須做好防範準備。

見他伫立在門前久久不動,禁軍小心地問了一句:“相爺?可是有何不妥?”

“本相能有什麽不妥?”李輔國冷笑,擡起下巴舉步邁了進去。

不過是一介深宮婦人,他早已掌控了行宮禁軍,今日去寝宮也有事先安排,若有變故他便摔杯呼救,又有何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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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紅殿門在身後緩緩合攏,李輔國望着廣闊正廳對面,端坐在上首的華衣女子,向她走了過去,慢慢施禮。

“微臣拜見皇後。”

張皇後含笑,看他行了禮,過了好一會兒才嬌柔笑道:“丞相不必多禮,快快請起,紅蔻,給相爺賜坐上茶。”

“是。”淡紅衣裙的宮女引着李輔國落座,捧上一杯茶放在他手邊,“相爺請。”

李輔國不看她,也不碰茶,而是直直看着張皇後,渾濁的眼睛在不甚明亮的大殿裏顯得格外的陰鸷,“不知陛下現下如何?”

“喝了藥,已經睡下了。”張皇後把手放在膝上,漫不經心地摸着手指上長長的護甲,頭上金色鳳釵在燈下流光閃爍,“相爺該知道本宮今天要說的是什麽。”

李輔國沉默一會兒,搖頭,“太子殿下素有賢名,輕易廢不得,至少現在不能。”

“本宮不管他有沒有賢名!”張皇後笑容一收,狹長丹鳳眼裏寒光驟盛,護甲咔一聲在她手指下折斷,那清脆的響聲仿佛斷裂的不是護甲,而是人的頭骨,“他有賢名,那你便毀了他的賢,堕了他的名!這不是相爺最擅長的嗎?”

“您想讓臣如何做?”

“呵,該如何做還要本宮教的話,本宮養你這閹狗做什麽?”張皇後又笑,紅唇勾起譏诮傲慢的弧度,絲毫不在意他陰沉下來的臉色,“不論你怎麽做,本宮要的只是個結果。好不容易建寧王去了太原,沒了他的庇護,還收拾不了一個李俶?”

李輔國沉默不語。

張皇後目前無子,她希望的是拉太子李俶下馬,擁立趙王李系,李系懦弱,不敢不聽她的,一旦日後李系做了皇帝,那麽便相當于整個朝堂都是她的天下,同時李輔國也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如今李輔國對張皇後有了猶疑,他不确定在成功把李系送上龍椅後,跋扈多疑的張皇後會不會鳥盡弓藏。

他的沉默讓張皇後越加不滿,臉上浮現出明顯的怒色。

“此事事關重大,不可掉以輕心。”李輔國迅速開口,決定先安撫快要大發雷霆的張皇後,“請容臣準備準備。”

張皇後垂着眼睫看了他良久,忽然嬌柔一笑,像是滿意了一般,笑得優雅又矜傲,“這就是了嘛,早點聽本宮的何至于相爺白白挨了罵。本宮這兒有一信物,你帶着便了調動部分張家的人馬,相爺上來拿吧。”

說着她右手一翻,纖纖手掌擡了起來,白皙的掌心在燈光下泛着柔柔的光,一塊黃玉章躺在她掌心裏。

李輔國看着那玉章好一會兒,才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來,蒼老枯朽的身軀宛如一個粗制濫造的傀儡,動作緩慢而僵硬。

張皇後含笑,目光如無暇棉絮,棉後藏着藍光幽幽的刀。

大殿裏安靜到了極點,李輔國蹒跚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呼吸聲。

“咳咳……皇後,你在和誰說話?”

沙啞的聲音突然從屏風後響起,張皇後頓時倒抽一口氣,手一抖玉章啪嗒掉在地上,她下意識轉頭看過去,一道人影正倒映在屏風上搖搖晃晃,随後臉色青白滿是困倦的肅宗李亨出現在屏風旁邊。

張皇後臉色刷的白了下來,餘光裏突然粉色影子一閃,一聲尖叫炸起。

“啊!!!!皇後殿下!!!!!”

這一聲尖叫太凄厲,張皇後轉頭,力道之大幾乎把頭上的鳳釵步搖甩出來,一股難聞的檀香與尿騷混合的氣味撲鼻而來,讓她忍不住暈了一暈,緊接着身上突然一重,胸口一陣劇痛。

哧——

一蓬血噴薄而出,把正紅色的衣裙染成深紅,張皇後驚愕的看着面前滿臉鮮血的李輔國,張了張口,雙手頹然垂下。

李輔國瞳孔緊縮,看着手裏不知何時出現的匕首,喉嚨裏仿佛有什麽堵塞住了,讓他無法發出半點音調,他的腳底還在疼,剛才絆的一跤幾乎折了他的腳踝。

張皇後沒了呼吸心跳,李輔國猛然回神,敏捷的刷一下跳起來,臉上、胸口和雙手滿是鮮血,那把匕首還插在張皇後的胸口上。

他回頭看着屏風那邊震驚的李亨,張着手臂悲喊道:“陛下!老臣……”

“呀!!!!!!”宮女尖銳的叫聲把他的聲音完全掩蓋,“來人吶!!!!護駕!!!!!”

李輔國的臉色驟然陰沉猙獰,李亨踉跄着連連後退,撞倒屏風,整個人撲通摔倒在屏風上,瘋狂往後挪。

“別過來!!!禁軍護駕!!護駕!!!”

李輔國用力握緊拳頭,霍然回頭,那宮女仿佛被他吓到了一般噔噔噔後退,撞在身後的桌子上。

那桌子很沉,被她一撞也不過是微微一晃,随後宮女往後一仰,像站不穩似的把手往桌面上撐,那袖子卻在一瞬間好似化作鐵板,拍向那盞茶碗,把茶碗直直拍飛出去。

砰!!

清脆響亮的破碎聲在大殿裏回蕩,李輔國站在原地目眦欲裂,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完了。

殿門哐啷一聲被重重推開,大批禁軍湧了進來,軍靴踏在地上轟隆隆一陣雜亂悶響,李輔國卻聽不到。

耳中的聲音都在一瞬間退去,視野裏人影雜亂穿梭,鬼魂一般飄蕩翻湧,他刻毒的目光穿過重重人影落在角落裏的宮女身上,看着她露出一個沉穩的冷靜的笑容。

靈武兵變。

沒有人知道素來顧全大局的李輔國為何會突然殺死張皇後,也沒人知道他們倆身後有誰在不動聲色地挑撥離間,那一晚陪在張皇後身邊的宮女消失了,蹤跡全被抹去,沒有任何人發覺。

至德二年正月初九夜,李輔國與張皇後謀逆,二人反目而張皇後死于李輔國之手,肅宗受驚而亡,靈武行宮禁軍作亂。

太子李俶帶兵以雷霆手段迅速鎮壓,當場将李輔國滿門屠盡,張家及其黨羽下獄株連九族。

正月十五日,太子于肅宗靈前扶柩登基,改名李豫。随後封國師雲鏡為太子太傅,享各地調兵半數之權,令其率兵平叛。

二月,太原尚且嚴寒之時,江淮地區已經長出新綠。

一個穿着月白色布衣的少年蹲在光禿禿的山丘頂上,遙遙望着睢陽城。

此時日光并不刺眼,卻也明麗,微暖的光芒鋪了整個平原,他的臉龐也好似在發光。

他長了一張漂亮的娃娃臉,若是不看他較為高大的身材,說他十三歲都有人信的。不過此時那張無辜的娃娃臉正皺成包子,明顯在為什麽事情煩惱。

劉沐白的确覺得有點煩躁。他帶着一萬義軍支援睢陽,并不進城,而是聽蘇寂閑的話潛伏在城外樹林裏,因為人少而不能與狼牙軍正面打,而是選擇游擊,一旦狼牙軍攻城他們便騷擾後方,狼牙調轉槍頭便做鳥獸散。

睢陽周圍多丘陵林子,躲起來很方便,雖說狼牙也曾追捕搜索過他們的藏身之地,但在層出不窮的機關陷阱裏嚴重損兵折将後,便再也沒追堵過他們。

只不過這樣拉鋸久了,作用也在逐漸減退。前幾次戰役裏狼牙軍用計差點奪了睢陽城,他的義軍也發揮不出多少作用。

而他仍然想不出對策。

抱着腦袋煩躁地無聲吼了一會兒,劉沐白掏出一個深紫色錦囊,猶豫了許久,覺得現在應該是打開的時機了,咬咬牙扯開錦囊,取出裏面的紙條。

紙上字跡清秀而潇灑,轉折勾撇間隐約帶煞,筆畫如刀,一如寫字那人的溫潤又強勢。

汛期。

劉沐白看着這兩個字好一會兒,圓圓的眼睛驟然一亮,噌的跳起來,“來人!”

山丘下立刻有人跑了上來:“屬下在。”

“去給我請幾個老農,最好是在這附近住了一輩子那種,快去!”

“是!”

劉沐白站在山丘頂上,回頭望着已經出現隐隐綠意的地平線,把紙條收回錦囊中,慎重地放進袖囊裏。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考英語四級,我覺得又是無法過關的一次考試。QAQ我讨厭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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