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1)
被擺了一道的史朝義沒心思繼續打下去,一腳踢上假山,黑暗中立刻彈射出數張刀網,撲向蘇寂閑。
從四面八方射來的刀網絲毫沒有被大雨影響,蘇寂閑只能縱身躍起,忽然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往旁邊一翻,躲過一場淩厲箭雨。
靈活地攀在房檐上,蘇寂閑一刀把黑衣死士喉嚨劃斷,再回頭時史朝義已經不見了蹤影,而留在秘宅裏的死士正前赴後繼地朝他沖來。
替身帶着玄宗往北門走,真正的史朝義往東門走。
幾乎所有的兵力都被引到了北門,史朝義幾乎是暢通無阻地趕到了東門。
先前城樓有過一場厮殺,此時人手還沒補足,史朝義潛伏着又殺了幾人,奪了馬飛快跑出長安城。
暴雨掩藏了太多痕跡,史朝義被五個精英死士圍在中間保護着狂奔,雨幕之中身影難辨。
“刷——”一道血光閃過,一匹馬厲聲嘶鳴,轟然摔倒!
馬背上的死士猛然從馬背上躍起,緊接着雨幕忽然扭曲了一瞬,有幽藍的刀光一閃而逝,那死士高高躍起的身體眨眼間便沒了頭顱。
啪——一顆頭掉在地上,臉上的表情凝固在滿目警惕的一瞬,随後不久,無頭失身才倒在地上,血水蔓延。
剩餘四人沒有半點猶豫,繼續往前狂奔,改變了隊形,仍然把史朝義護在最中間。
黑暗之中仿佛有鬼魅搖曳逼近,雨幕再次扭曲,連綿成線的雨滴被斬斷,出現一塊真空,刀光出現的一剎那,一個死士猛地從馬背上跳起來,擡臂擋下這朝史朝義脖子砍去的一刀!
一條手臂高高飛起,又重重落下,砸在一個水坑裏,被砍斷一條手臂的死士瘋狂往前撲,僅剩的那條手臂往前抓去,什麽都還沒抓到,便已經被一腳踢下馬背。
沉悶的爆破聲被暴雨的聲音掩蓋,摔下馬的死士在地上滾了幾圈,再無聲息。
“勒馬迎敵!”史朝義知道這樣下去難以逃脫,手臂一收勒緊缰繩,把狂奔的駿馬勒停,踩着馬镫飛身下馬。
“史朝義,”雨聲裏傳來一道低沉華麗得猶如盛世夜宴靡靡之聲的嗓音,“把我的寂閑,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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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藍光芒驟現,史朝義往前疾行,身後有彎刀如月,淩厲得近乎狂暴的刀風将他的後背撕開一道血口,若不是及時躲開,恐怕他整個人都要被劈成兩半!
“蘇雲鏡?哈!”史朝義冷冷一哼,“他早被我毒死了!”
昏暗雨幕裏出現一道人影,身形高大修長,一身異域白衣,露出結實完美的腹肌,被雨水淋濕的紅發恍若一道道血跡,一金一藍的異色桃花眼霧氣氤氲,好似從黑暗中走出的邪魔鬼魅。
史朝義的話讓他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抖落的雨水順着臉頰滑落下來,随後他輕輕一笑,身影消失在磅礴大雨裏。
三個死士立刻提起萬分警覺,緊緊護着史朝義。
呼——刀風卷起,吹開雨水,死士唰地竄起,在刀光出現的那一瞬張開手臂,牢牢抱緊刀身。
他的手臂似乎帶着鐵甲,接觸到刀刃時铿锵有聲,将刀勢硬生生攔下。陸泠風往回抽刀,金屬摩擦出難聽刺耳的吱吱聲,令人毛骨悚然。
這樣的天氣對擅長暗殺的陸泠風來說簡直如虎添翼,三個精英死士僅僅幾個照面便死在他的刀下。史朝義完全不和他正面對抗,一門心思往前跑跑跑。
陸泠風窮追不舍,一雙彎刀在史朝義身上留下一道道深深淺淺的傷痕,砍斷了他的一只手腕,鮮血被大雨沖走,傷口被水泡的發白翻卷,好幾次史朝義都險些被他一刀砍中要害。
兩人一逃一追,不過片刻便離長安城數百裏遠,陸泠風再一次揮刀時,前方的史朝義忽然沒了蹤影。
他一愣,身影也随之消失,緊接着他飛奔到史朝義消失的地方時才發現,前方便是一條大河,河水洶湧奔騰,史朝義早已消失在激流之中。
陸泠風站在岸邊岩石上垂着眼眸沉默,直到一道身影落到他身邊。
“史朝義跑了?”
“嗯,跳河跑了。”陸泠風眼底的血色緩緩退去,雙眼仍是清澈得像琉璃,轉身抱住身邊的人,“我怎麽能讓他這麽簡單的死掉?”
蘇寂閑靠在他懷裏輕輕笑了笑。
“快回去吧,這麽大雨把你淋壞了怎麽辦?”
“诶,我又不是紙糊的……”
兩人冒着雨回到長安城丞相府,剛洗完澡不久,房門便被咚一聲撞開,木屐踏在地板上嗒嗒嗒的聲音傳來。
“師父!師父!”洗去一身血腥氣的楊天抱着枕頭飛快跑來,猴子一樣爬到床上,跪坐在蘇寂閑身邊,“師父我和你說!今天府裏有好多刺客!好多好多!我、我被小白叔丢進去,然後他們都打我……我還手了!他們想殺我!我把他們都打死了!師父……”
他忽然覺得臉頰一涼,亢奮的聲音戛然而止,圓圓的大眼睛裏倒映出蘇寂閑的影子。
“你在發抖。”蘇寂閑一只手撫着他的臉龐,拇指在他眼角輕輕一按,一滴淚流了下來,“很害怕麽?楊天,不需要對我說謊。”
“我……”楊天呆了好久,忽然一頭撞在蘇寂閑胸膛上,緊緊抱着他,“師父我有點怕……他們都死了,被我殺死了……我不想殺人的,但是……但是他們不死的話我會死,小白叔會死,蒼術會死……我、我就把他們殺了……”
楊天颠三倒四地說着,稚嫩的聲音還在顫抖,用力抱着蘇寂閑,像是想把自己藏在他懷裏。
蘇寂閑擡手抱着楊天的小身子,他很少抱楊天,這五年來抱過楊天的次數一只手就能數出來,“那麽楊天,你明白了什麽?”
“想要一個人死,其實很容易……我不會随意奪取他人的性命,但是如果那人會危害到我和我在意的人,我就必須殺他……”
“你明白就好,楊天,你要尊重每一個生命,但是不能不敢殺人。”蘇寂閑輕輕拍着他的後背,“今晚你在我這裏睡,明天繼續練習槍法。”
“好!”楊天剛應下來,忽然覺得後背一寒,小心翼翼地回過頭看着被他抛在腦後的師爹。
陸泠風目光涼涼地看了楊天一眼,倒也沒說什麽,伸手在他後頸上一掐,“只此一次。”
楊天縮着脖子忙不疊點頭。
大歷七年四月初一,長安宮變。
太上皇與長燕皇帝勾結,與朝中數位大臣起兵造反,建寧王與蘇相帶兵,厮殺整整一夜之後,亂軍被誅殺大半,僅剩一支殘兵逃離長安,太上皇被安然無恙接回太極殿。
初五,參與造反的大臣株連九族,于午門外斬首示衆,血跡斑斑的青石道又漫上新的鮮血。
初六,協助史朝義造反的突厥三王子阿史那奉雷被殺,桑寧公主願效忠大唐皇帝,回到突厥後将所有兄弟打壓,短短兩個月後,成為突厥第一個女王。
長燕皇帝史朝義斷了一只手腕後秘密逃離大唐疆域,于大歷七年七月二十重傷回國。
大歷七年八月初一,大唐與長燕正式開戰,與此同時,突厥女王阿史那桑寧對長燕下達戰書,邊疆硝煙再起。
轉眼已入秋,天氣逐漸轉涼。
自從長安宮變那天淋了雨後,蘇寂閑便病了,時好時壞的,總不見痊愈,陸泠風便給他告了假,免去早朝。
混沌的意識慢慢回籠,蘇寂閑茫然地望着床頂好一會兒,才側首看向昏暗的窗外,“泠風……”
“我在。”陸泠風從屏風後走到床邊坐下來,伸手貼在他額頭上,“不燒了……肚子餓麽?”
“一點點……”蘇寂閑閉着眼,聲音沙啞,“現在什麽時辰了?早晨還是傍晚?”
“是中午,外頭在下雨,有點陰沉。”陸泠風打了個手勢讓隐元衛把吃的送過來,伺候蘇寂閑洗漱,“頭痛麽?”
“不痛,有點暈……”蘇寂閑慢吞吞搖頭,還想說些什麽,但張口之後還是沒說下去,疲倦虛弱地微微喘息。
“累就不要說話了。”陸泠風給他擦好臉,把臉盆端到盆架上放好。
蘇寂閑搖搖頭,等肉粥送了過來,吃下去小半碗恢複了力氣後,才繼續說話,“邊疆如何了?”
“放心,郭子儀将軍親自帶兵,不會有什麽差錯的。”陸泠風一勺一勺喂他喝粥,“長燕又丢了幾塊地,突厥那邊被史朝義突襲敗了一場,唐軍大勝長燕。”
蘇寂閑點點頭,又問了幾件事才安心吃東西。
陸泠風嘆氣,“你都病了,操心這麽多幹什麽呢?”
“去病如抽絲,慢慢調養就好了啊,別擔心……”
“可你這都病多久了?寂閑,你的事務我給你處理,你什麽都別想,嗯?”
“可是……”
“我去給月夫人寫信。”
“別,”蘇寂閑趕緊按住他的大腿,手一軟差點摔下床,被陸泠風飛快抱住,“別告訴月兒……我只是有點體虛,犯不着告訴她。”
“那你乖乖聽話,不要管那些雜事了。”陸泠風親了親他的眼睛,摸着他冰涼纖瘦的腰身,“寂閑,你要是再病下去,我都要瘋了……”
蘇寂閑靠在他肩上,閉着眼嘆息。
然而即便是被精心照顧,蘇寂閑的病情也還是沒有起色,甚至随着天氣慢慢變冷而開始加重,咳嗽咳得止不住。
他沉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入了冬之後,每天清醒的時間甚至不足兩個時辰,身形清減得厲害。
給他看病的大夫不知請了多少,卻都束手無策,即便是後來陳月得了信趕到長安,也沒能讓蘇寂閑病愈。
海棠樹最後一片葉子也被風吹落,北風呼嘯着,冷得人骨頭發疼。
北方傳來消息,長燕已經全面攻破,史朝義死于戰場,王師大捷。
陸泠風每天都守着蘇寂閑,一刻不離,小狐貍元宵和白貓球球蹲在床裏跟着一起守,陳月努力研究藥方,吃喝睡都在藥房裏。
黎明時分,刮了好幾天的朔風慢慢停了下來,沉睡了好幾天的蘇寂閑終于睜開了眼。
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費力地轉頭看向水鐘,還沒看清什麽便驚醒了身邊的陸泠風。
“寂閑?你醒了?”陸泠風翻身坐起來,握住他的手,“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我不餓……”蘇寂閑讓陸泠風扶着他坐起來,喘了口氣,“快日出了吧?風好像停了……泠風,我想去望星樓。”
陸泠風不願意,卻架不住蘇寂閑的軟磨硬泡,還是起身用厚厚的大裘把他裹嚴實了,抱着他去了望星樓。
丞相府的望星樓是整個長安最高的建築,最頂層是亭子,夏天時蘇寂閑最喜歡在這上面閑坐,俯瞰長安城。
蘇寂閑被陸泠風抱到望星樓上,坐在他懷裏,看向外頭。
經過他五年的規劃,長安城已經比從前更加繁華,西市商鋪林立,東市住宅擴建,大唐天下都稱得上海清河晏。
蘇寂閑靜靜望着在夜色裏沉睡的長安城,天際浮現一抹白線,不久之後一縷淡金的晨曦穿破厚重雲層,将夜色驅退。
西市有早起的早點攤子開始擺攤,騰騰的熱氣散逸在寒冷空氣裏,逐漸有了人聲。
望星樓上,蘇寂閑緩緩擡起手,五指虛虛攏着,像是握住了什麽,“這是……我一手建立的盛唐啊……”
陸泠風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緊緊抱着他,“嗯,這是你建立的盛世大唐。”
蘇寂閑笑了笑,回頭輕輕吻了吻他的臉頰,靠在他肩上閉上眼,眉眼間滿是溫柔的眷戀。
“泠風,你就是我的盛世……”
“寂閑,日出了。”
“……”
“寂閑,下雪了……”
“……”
“寂閑……下雪了呢,你看看啊,就算不看雪……你再看看我好不好?”
“……”
“寂閑……”
—— ——
大歷七年冬,丞相蘇寂閑病逝,年僅二十六。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了!還有一篇番外,麽麽噠。感謝小夥伴們一直以來的支持!
小天使 不善言辭的魚 地雷x45,杯酒嘆孤塵 地雷x10,森枳 地雷x1,泠莫語 地雷x1
感謝小天使們!
☆、番外1
“寂閑……你看看我,睜開眼看看我啊……”
“寂閑……寂……”
“小閑,媽媽回來了……”
沉重的雙眼猛然睜開,溫暖的液體包裹着身體,那一聲聲的呼喚仿佛還在耳邊萦繞,聽得人想要流淚。
“小……小閑?”坐在營養倉旁邊的女子睜大雙眼,顫抖着撲在營養倉上,淚流滿面,“小閑你醒了嗎?媽媽在這兒!看得到媽媽嗎?小閑!”
躺在營養倉裏的蘇寂閑望着她,無力地笑了笑。
蘇家小兒子在被宣告重病無力回天的第二年,從昏迷中蘇醒了,并且迅速康複。
醒來後被關在房間養了兩個多月,蘇寂閑骨頭都快生鏽時,他母親陳繪儀才允許他在庭院裏溜達,但是也只能溜達。
上午,家裏人都出門工作了,蘇寂閑百無聊賴地帶着大金毛在庭院散步。
只走了幾步,便有一個高挑的女子踩着拖鞋嗒嗒嗒跑了過來,一把抱住他,“小閑~~~”
大金毛搖着尾巴汪一聲。
“嫂子。”蘇寂閑乖乖讓她抱着,一動不動,生怕身懷六甲的大嫂出什麽差錯,“怎麽突然回來了?大哥呢?”
“你哥在忙,我把工作搬到家裏工作室做了。”孟婉笑眯眯地摸他腦袋,“你不是說一個人在家時好無聊嗎?我給你帶了個小夥伴喲~”
孟婉比蘇寂閑大十歲,是個獨生女,蘇寂閑剛出生時她便和他大哥在一起了,幾乎是看着他長大的。
蘇寂閑嘆氣,“只要允許我上網我就不無聊了。”
“不行,這個沒得商量,你才剛醒呢,精神力不穩定,不能上星網。”孟婉拉着他去客廳,“我和你講,我帶來的人是媽媽的侄女,不過因為不在一個星球,所以你都沒見過她,她比你小一歲,可漂亮了,特別乖!”
“哦……她叫什麽名字?”
“陳月,月亮的月。”
蘇寂閑猛地一怔,長長的睫毛一顫。
跟着孟婉到了客廳,蘇寂閑一眼便看到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的女孩子,深紫上衣,雪白裙子,穿着同款的平底靴,齊劉海下一雙烏黑杏眼平靜無瀾,清冷秀麗宛如塵霧裏的一支白玉蘭。
“小月~他就是我和你說過的寂閑表哥喲!來來來,打個招呼。”
陳月站了起來,有些緊張地看了看蘇寂閑,“寂閑表哥好……”
“叫我哥哥就好,”蘇寂閑忽然笑了,桃花眼微微彎起,眼底仿佛有流光湧動,“你要吃桂花糕,還是蝦餅?”
他這一句問得有些突兀,陳月卻覺得莫名熟悉,好像記憶裏也曾有誰這樣問過她,‘月兒,吃桂花糕還是蝦餅?’。
“桂花糕……”
孟婉原本以為,不愛搭理陌生人的蘇寂閑和不愛說話的陳月交流起來會比較冷漠,但沒想到的是這兩人格外的投緣,沒過多久便無話不談,像真正的兄妹。
悄悄把這件事和陳繪儀彙報,孟婉剛結束聯絡,蘇寂閑的大哥,她的丈夫便回來了。
而且看起來氣得要爆炸了。
“小白?臭着臉幹什麽呢?”孟婉咬着橙子看他,“被誰罵了?”
“沒。”蘇沐白黑着臉,膚色本來就不怎麽白,看上去臉簡直成了鍋底,“阿婉,待會兒我派人送你和小閑度假。”
“把小閑送去度假?你不怕媽媽揍死你啊?”
“揍不死,我皮厚。”蘇沐白一把抱住孟婉,漆黑的娃娃臉一本正經,“阿婉我和你說,小閑現在被一個神經病盯上了,那人來頭有點大我正面杠不過。”
孟婉一愣一愣,“什麽神經病?”
“這個不用管,反正小閑現在最好別留在燕都星,快快快,我現在就送你們上飛船!”
于是一頭霧水的孟婉、蘇寂閑和陳月被蘇沐白火急火燎地悄悄送離燕都,什麽都沒來得及帶。
蘇沐白送他們去的地方是一個剛建設不久的皇家度假星,安全系數不亞于燕都,并且風景特別好,蘇家在那裏有一座宅子。
孟婉一邊絮絮叨叨地罵蘇沐白神經兮兮,一邊拉着陳月逛星網買衣服,蘇寂閑陪着她們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便去遛狗了。
大金毛搖着尾巴跟在他腳邊,蘇寂閑看着它,心裏輕輕一嘆。
他有點想元宵了。
但他更想的,是陸泠風。
這個世界裏他有陳月,有小白,但是他不确定,是不是也有他的陸泠風。
茫然地在庭院裏站了一會兒,蘇寂閑沒有了看到陳月時的好心情,帶着大金毛回宅子。
“嫂子,月兒,我有點困先去睡覺了。”
還在逛星網的兩個人同時擡頭看他,孟婉朝他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去吧,記得先吃藥再睡,吃晚飯我再喊你。”
蘇寂閑應了一聲,上樓回房間睡覺。
這一覺睡得不是很安穩,夢境光怪陸離,全是三世以來的記憶,有些甚至連他都不太記得了,卻在夢境裏重新回憶起來。
那些晦暗的畫面走馬燈一樣從他身邊掠過,蔓延出黑暗的觸須,纏繞成一棵巨大的樹,彌漫着令人窒息的灰敗。
蘇寂閑被困在濃郁的黑暗裏,身上猶如泰山壓頂一般的沉重,壓得他動彈不得,他甚至聽到了自己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悲鳴。
“當——”悠長的鐘聲忽然響起,蕩開的聲音如同無形的水波,黑暗在鐘聲裏飛快退去,蘇寂閑身上一輕,視線裏滿目的雪白,一片雪花緩緩飄落下來。
[寂閑,下雪了……]
下雪了……
雙眼猛然睜開,蘇寂閑從床上坐起來,抓着被子的手微微顫抖。
趴在床腳的大金毛擡起頭,爬到床上用腦袋輕輕拱他。
蘇寂閑的臉色很是蒼白,抱着大金毛,側臉被從窗外照進來的暮光鍍上一層暖光,眼角微光隐隐。
大金毛甩着尾巴輕輕拍他胳膊,忽然扭過頭,盯着窗口。
蘇寂閑也側過頭看了過去。
他的窗沒有關,因為宅子防禦力很好,沒有必要關窗,而此時卻有一個人趴在窗棂上,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周身被暮光籠罩着,勾勒出一條金邊,火紅的發絲被風吹拂,色澤恍若鮮血。
“你是蘇寂閑嗎?”趴在窗棂上的人問着,嗓音低沉靡麗,念着“蘇寂閑”三個字時語氣裏滿是刻骨的溫柔與眷戀。
蘇寂閑愣愣地望着他,一把掀開被子,赤着腳跑到窗邊,微微顫抖的雙手捧着男子的臉。
那張臉俊美深邃,眉宇如刀,雙眼是一金一藍的狹長桃花眼,清澈得像水裏的琉璃,鼻梁筆直挺立,雙唇不厚不薄,豔紅而豐潤,即使不笑也魔魅得驚心動魄。
他似乎很享受蘇寂閑的觸碰,像貓一樣眯起眼,“你就是蘇寂閑!”
“對,我是蘇寂閑……”他的氣息有些不穩,望着這張刻骨銘心的臉,忽然流了淚。
“啊?你哭什麽呀?我吓到你了嗎?”男子吓了一大跳,手忙腳亂地給他擦眼淚,滿臉懊悔,“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吓你的,你……別哭別哭,我沒有惡意的!”
蘇寂閑望着他沉默不語,眼淚總也停不下來,安靜地哭着。
男子不斷給他擦淚,慌亂地哄着他,連忙從兜裏掏出一枚糖果,撕開包裝紙塞到他嘴裏,“這個好吃,我從家裏帶來的,給你吃。”
酸甜的水果味在舌尖散開,蘇寂閑含着糖,湊過去在他肩膀上一蹭,蹭掉眼淚。
男子被他蹭得心都要化了,正要繼續哄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幾聲怪裏怪氣的貓叫,目光沉了下來。
他看着睫毛濕漉漉的蘇寂閑,把一個冰涼的東西塞進他掌心裏,“這個給你,我是諾雅,要記住我的名字,我明天再來找你。”
說完他湊過去飛快親了親蘇寂閑的唇,轉身一跳,消失在暮光裏。
蘇寂閑看着他消失,低頭看看掌心裏的東西。
那是一枚銀狐開口戒,狐眼上鑲嵌着小小的卻價值連城的黑色寶石,每一個雕刻的線條都無比熟悉。
和他在大唐時戴着的戒指一模一樣。
遠在燕都星的陳繪儀回到家發現寶貝小兒子被送到旅游星後,拎着大兒子的耳朵臭罵一頓,一腳踢開大兒子後又打開個人終端聯系小兒子。
“小閑今天玩得怎麽樣呀?”陳繪儀透過虛拟光屏看着小兒子,溫柔得完全不像才把大兒子揍過的女暴君,“看起來好像很開心哦,是不是認識了新朋友?”
“嗯。”穿着Q版小狐貍睡衣的蘇寂閑坐在床上乖巧地點頭,“嫂子把陳月帶來和我玩了,月兒很好。”
“小月也是個乖孩子呢~當然小閑是最乖的!”
和寶貝兒子聊了半個多小時,陳繪儀才斷掉聯絡,黑着臉看向大兒子,“小白,說吧怎麽回事。”
蹲在沙發上的蘇少校鼻子裏噴出一口氣,語氣憤憤:“今天M帝國的娜迦女王不是來友好訪問嗎?她的弟弟,那個諾雅公爵,說要娶小閑!哎喲卧槽我們家小閑是說娶就娶的?!諾雅那個大瘟神怎麽配得上我們家小閑?”
“諾雅公爵?就是那個打星際海盜打得特別兇的煞星麽……”相較于骨灰級弟控的蘇沐白,陳繪儀的表現堪稱平靜,“我記得他以前沒有和小閑見過面啊,怎麽會想要和小閑結婚?”
“不知道,他說他以前一直做夢夢到一個人,不久前發現那個人就是小閑,所以就來了。”蘇沐白滿眼嫌棄,“您聽聽,這種弱智的理由太他娘的敷衍了!絕對不能讓他碰小閑一根頭發絲!”
陳繪儀捏着下巴沉思。
在蘇沐白以為自己把弟弟藏好時,他嚴加防範的大瘟神其實已經摸到蘇寂閑身邊了。
早上起來做了個孕期健身操後,孟婉換了衣服準備去工作,突然有客人來拜訪了。
她打開大門監控器,光屏上出現一張俊美得相當過分的臉。
——卧槽這人好帥!
“您好,我是寂閑的朋友,請問現在方便拜訪嗎?”
——卧槽聲音也好聽!
心裏彈幕在瘋狂刷屏,孟婉聽到是要來拜訪蘇寂閑時依然警覺起來,上次他們家寂閑被仇人自殺式襲擊差點死掉之後,家裏人便越來越警惕,“這個……”
“不太方便”四個字還沒說出來,光屏便又出現一個少年,短發蓬松,眉眼溫暖又俊朗,笑起來讓人暖到心坎裏,“婉姐姐!”
“玄英?”孟婉的眉頭微微舒展,“你也在旅游啊?”
“是啊是啊。”穆玄英點頭,“婉姐姐不用怕,諾雅不是壞人哦,我認識他好久了的。”
有了熟人的保證,孟婉才放心開門。
穆玄英抱着一個粉紅色的兔子食盒跑進來笑眯眯往孟婉身邊湊:“婉姐姐沒吃早餐吧?我和你說這個是諾雅親手做的哦,特好吃!”
“好厲害!”孟婉感嘆,這年代做菜有家庭機器人,會自己做飯的人真心不多了,至少她是不會做的,“諾雅是吧?寂閑還沒睡醒……”
“那我上去找他,”諾雅拎着紫色食盒,優雅地笑了笑,“失陪了。”
“诶?”孟婉一愣,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穆玄英便一把扶住她往沙發帶。
“婉姐姐來吃東西呀,很好吃的!”
“等等!……哎嘛好香……”
在穆玄英的幫助下順利登堂入室的諾雅輕手輕腳到了蘇寂閑房裏,摸到床邊,趴在床腳的大金毛立刻警惕地擡起頭。
諾雅豎起手指抵在唇前,桃花眼微微眯起,大金毛立刻夾緊尾巴。
——別吵到他,不然炖了你哦。諾雅眼裏透着這樣的信息。
他輕手輕腳地把食盒放在桌子上,在床邊坐了下來,溫柔地看着蘇寂閑的睡顏。
他覺得,他似乎也曾這樣靜靜看着蘇寂閑沉睡,等他醒來,親手給他穿好衣服,溫柔地吻過他。
他愛他。
作者有話要說: 咦嘻嘻,我真的是親娘哦!
☆、番外2
這是蘇寂閑從營養倉醒來後,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睡夢裏沒有那些沒完沒了的灰色夢境,也沒有粘稠厚重的無盡黑暗,只有熨貼的溫暖和安逸。
睡醒後,他睜開眼便看到床邊坐着一個熟悉的人影,房間裏太昏暗,一時間他腦子裏仍是迷迷糊糊,以為自己這是在大唐丞相府裏。
“泠風……現在什麽時辰了?”
“……上午七點四十分。”諾雅頓了頓,忽然一撲,把正要坐起來的蘇寂閑撲到在被窩裏,歪着頭看他,“泠風是誰?是在喊我嗎?”
終于清醒過來的蘇寂閑眨眨眼,“你覺得呢?”
“嗯……你喊泠風時我覺得是在喊我,但是我沒有過這個名字……”諾雅手肘撐在枕邊,托着自己的腦袋,垂着眸玩蘇寂閑的睡衣領子,“要不我也取一個華夏名字好了,就叫泠風?”
“好。”蘇寂閑笑吟吟點頭。
諾雅手指挑開蘇寂閑的衣服扣子,掀開衣領往裏頭瞧了瞧,又蓋上,耳尖泛紅,“我給你帶了早餐,起來吃吧。”
腦子裏有着和陸泠風多年老夫老夫生活的蘇寂閑沒覺得他這些小動作有什麽不妥,從床上爬起來去洗漱,也沒避開他,直接把睡衣換下來。
諾雅熟練地給他穿衣服,眼睛專注于自己的手指處,努力克制着不到處亂飄。
蘇寂閑瞧着他紅紅的耳尖,抿着唇笑了起來。
兩人在房間裏氣氛詭異的吃完了早餐,正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時,門開了一條縫,孟婉探進來一個腦袋。
“小閑,”她瞥了一眼諾雅,又笑眯眯望着蘇寂閑,“我去書房了哦,有什麽事的話……你知道怎麽做的ho~”
蘇寂閑點點頭,“放心吧嫂子。”
孟婉又叮囑了他幾句,才不太放心的去了書房,諾雅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一會兒,站起身來。
蘇寂閑擡頭看他。
“那個……我去看看玄英。”諾雅說着,匆匆走出房間,噔噔噔跑下樓。
客廳裏穆玄英正和陳月說話,他們倆是發小,現在還在同一個學校。
諾雅下樓時他們倆同時望了過去,而諾雅根本沒看他們,拐到院子裏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瘋狂聯系他姐姐娜迦。
陳月眨眨眼,“他是……?”
穆玄英咬着果子笑眯眯:“哦,你哥蘇寂閑的暗戀者。”
陳月頓時瞪大眼睛。
始終聯系不上姐姐的諾雅有些洩氣,躊躇了一會兒,又噔噔噔跑回蘇寂閑房間,現在門口發呆。
他有點焦躁。
他今天是第二次見蘇寂閑,兩個人相處的進展好像……太快了?蘇寂閑對他有點不設防,他總覺得好像對蘇寂閑做什麽都可以,但是……他還是不敢。
他想抱他,想摸他,想吻他,還想做更過分的事情,但是想到這才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他都覺得有點……說不上來的緊張感。
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做!!!
陷入深深的困擾中的諾雅低着頭把腦袋往門上撞,冷不丁門忽然開了,他往前一撲,直接撲在門後的蘇寂閑肩上。
“……”
“怎麽了?”蘇寂閑拍了拍他的後背。“要不要和我下棋?哦你會圍棋嗎?”
諾雅沒有回答,僵硬地摟着他的腰,表情放空。
腰好細腰好細腰好細腰好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蘇寂閑拉進房間的,滿腦子都是蘇寂閑的腰,蘇寂閑的腿,還有蘇寂閑的那啥啥。
諾雅一邊神游一邊和蘇寂閑下棋時,在書房裏處理好一部分工作的孟婉歇下來,日常和蘇沐白聯絡聊天。
夫妻倆膩歪了一會兒,孟婉便說起了蘇寂閑。
“看來這個旅游星還是很不錯的,小閑剛醒來那會兒總是沒精神,來這裏後都變得開心起來了。”孟婉躺在搖椅上摸着自己的肚子感嘆,“以前總是把小閑藏在家裏,他也沒什麽朋友,我覺得吧以後還是讓小閑多交朋友吧。”
“小閑身體不好啊。”光屏裏蘇沐白一身軍裝趴在桌子上笑嘻嘻,“現在有小月,小閑可以和小月玩,別的還是算了,不安全。”
“其實我覺得玄英也不錯啊。”
“你別忘了玄英和小雨總是粘在一起,玄英認識小閑的話,小雨也會認識,而小雨隔三差五就被刺殺……”
“哪有隔三差五,小白你太誇張了。”孟婉翻了個白眼,“哦對了,我和你講,小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和玄英一起來的,他會做飯!特別好吃!”
“……媳婦兒咱能別提到吃的就犯傻麽……”
“但是真的特別好吃!而且他長得也特好看,哎,以後我也要讓我兒子學做飯,就算比不上人家帥,好歹學一下做飯以後也好找媳婦兒啊。”
“噫——那人是誰啊你就這麽誇他?都沒見你誇我。”
“你值得誇的我暫時找不到。那人我以前沒見過,叫諾雅,姓氏沒說。”
“……叫啥?”
孟婉看着蘇沐白突然僵硬的娃娃臉,挑眉,“諾雅,咋了?”
“……我現在就去找你們!”說完蘇沐白便關了聯絡,火急火燎把手頭的事處理好,往旅游星趕。
于是諾雅遇到了家長Debuff。
沉迷在蘇寂閑手把手教導怎麽下圍棋裏,諾雅捏着棋子神情嚴肅地盯着蘇寂閑的手。
蘇寂閑也不管他的癡漢行為,托着下巴等他落子。
兩人安安靜靜下棋下到快中午時,房門忽然被用力踹開。
“小閑!!!”蘇沐白飛撲進來,光速把椅子上的蘇寂閑單手抱起來,後退,反手把他藏身後,一氣呵成。
諾雅和蘇寂閑一臉懵比。
“諾雅公爵不在燕都星,來找我弟弟做什麽?”蘇沐白警惕的瞪着他,“我弟弟可沒有義務招待你。”
蘇寂閑戳了戳他的後背,“哥,他是我男朋友啦……”
男朋友……
諾雅只覺得心口砰的炸開一團棉花糖,甜甜軟軟的,讓他興奮得指尖都顫抖起來。
蘇沐白心裏也砰的一下炸了,炸了一堆火藥桶,兩眼幾乎噴出火來,“諾雅公爵你對我們家小閑做了什麽?!你們才認識多久怎麽就交往了?!嗯?!”
在蘇沐白看來,這妥妥是諾雅不擇手段拐帶了他軟萌天真的寶貝弟弟!
諾雅很無辜:“我什麽都沒做……”
然而不管諾雅說什麽,蘇沐白都不允許他靠近蘇寂閑三米以內,把蘇寂閑藏在身後一冒頭就按回去。
蘇寂閑只好悄悄聯系了母親陳繪儀,喊她來幫忙。
陳繪儀來得很快,蘇沐白還在拉着蘇寂閑苦口婆心說諾雅是怎樣怎樣兇神惡煞心狠手辣,她便趕了過來一腳踹飛蘇沐白,把蘇寂閑抱在懷裏埋胸。
“小閑寶貝兒~”陳繪儀在他額頭上來了一個愛的麽麽噠,看向規規矩矩站在一旁的諾雅,“諾雅公爵日安,現在也快到中午了,一起吃午飯?”
被她踩在高跟鞋下的蘇沐白死不瞑目地掙紮:“媽……”
諾雅禮貌乖巧地鞠躬:“好的。我會做一些家常小菜,今天的午飯請允許我下廚。”
“哎呀呀那真是太榮幸了。”陳繪儀笑眯眯點頭,“待會兒小閑他爸也會來,這麽多人的午飯都要麻煩諾雅公爵了。”
“完全不麻煩。”
蘇沐白垂下手臂伏屍狀。
蹲在角落暗中觀察的陳月穆玄英呼出一口氣。
和蘇寂閑見面的第二天,諾雅成功頂着蘇沐白的壓力,靠一手好廚藝刷到了孟婉和陳繪儀的好感度,而大家長蘇晟的好感度,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刷好了。
全程被老媽和媳婦兒壓制的蘇沐白表示一臉懵比,這才多久啊怎麽諾雅就讓家裏人承認他了?
卧槽有兩把刷子啊!
穆玄英也很懵比,他昨天才帶諾雅找到蘇寂閑的房間,今天居然就交往了?這速度比他和莫雨還要快啊!
諾雅微笑,個人終端裏躺着一條他姐姐娜迦女王發來的消息。
——蘇将軍和他夫人那裏我給你搞定了,拿不下蘇寂閑就不要回來了喲,親愛的弟弟。
論神隊友的重要性。
這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諾雅給兩位大家長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穆玄英也迅速和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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