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曼妙的夏夜,晚風低徊于湖畔,煙花在天上綻開,夏蟲也在吟唱,涼亭裏人影成雙。

空氣中有淡淡的硫磺味道,混合着似有似無的荷香,巨大的聲響在頭頂呼嘯盤旋,每一聲都驚動沉沉夜色。但陸夕寒卻似乎聽不到任何聲音,他聽不到煙花聲,也聽不到蕭何的絮叨聲。

宇宙星辰都離他遠去,天地間只有那一座涼亭,裏面是他日夜歡喜的人。

蕭何心裏急的要命,眼前這個學生正死死盯着涼亭,仿佛突然之間被抽去靈魂。蕭何看了眼涼亭那邊,約會中的人并未發現這邊,他正要松一口氣,卻突然瞥見身邊的陸夕寒沖了出去,他急忙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

陸夕寒向涼亭的方向跑去,跑了一半又停下,蕭何以為他想通了要回來,卻突然聽他大喊一聲。

“顧柏時!”

這一聲似乎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滿溢着絕望與不甘。

蕭何心裏說着完了完了,果不其然涼亭裏的兩人都往這邊看來。

陸夕寒的背影在夜色中格外單薄,他胸口微微起伏,與轉身過來的顧柏時遙遙對視一眼,卻轉身就朝另一邊跑去。

蕭何緊張的看着眼前令他措手不及的發展,他不知為什麽陸夕寒突然發瘋要出去破壞顧柏時的約會,此時陸夕寒跑走了,他向涼亭望去,卻驚訝的看到顧柏時也沖了出來,向着陸夕寒的方向跑去,只留下嚴筱一人在涼亭裏。

這個世界真是瘋了。

而自己又把事情辦砸了。

蕭何朝自己胸口錘了一拳。

“陸夕寒!”

陸夕寒漫無目的地跑着,聽到背後顧柏時的喊聲也不停下。他腦子裏飛快的回想起很多很多事。梨花下看書等嚴筱的顧柏時,給嚴筱拍照的顧柏時,把嚴筱照片放進博客的顧柏時,十三年前和嚴筱金風玉露一相逢的顧柏時,穿着筆挺西裝手持玫瑰前來約會的顧柏時……

他還想起自己,每一次上課時熱烈卻極力隐藏的目光,每一次去他辦公室甜蜜鼓舞的心情,每一次有意無意又小心翼翼的觸碰……他把自己所有的喜歡藏在心裏,自以為是的澆灌着他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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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居然在一個別人愛情記憶裏的地方,忍耐着夏夜的蚊蟲,滿頭汗水的放着煙花,給顧柏時和別人的約會增光添彩。

真是太可笑了。

陸夕寒最終還是被顧柏時追上,兩人跑的有些累,此時都喘着氣。

陸夕寒收拾好所有情緒,在心裏打草稿要怎麽解釋眼前這一切。

他只花了三秒就想好了所有的說辭。

誰讓我來的?是蕭何讓我來幫忙放煙花的。為什麽要大喊大叫?看見顧老師有些激動,忍不住喊出了聲。為什麽喊的是你的名字?哦,因為我太激動了。為什麽激動?大概是看到老師終于可以脫單了。

陸夕寒低頭沉默着等顧柏時的拷問,汗水源源不斷的從下巴滑落。

但顧柏時并沒有問他,他脫下身上的西裝外套,扔在一邊,解開襯衫最上面的兩顆紐扣。

陸夕寒心裏有些慌,難道顧柏時已經氣的都說不出話來了?

他忍不住微微擡頭看向顧柏時,卻發現顧柏時也正低頭看着他。顧柏時的眼中是暗淡月光下的深海,平靜的海面下湧動着讓他害怕的暗流,仿佛多看一眼都要溺在裏面。

“為什麽要跑?” 顧柏時有些生氣,聲音也褪去了平日裏的溫度。

陸夕寒本來已經稍稍平靜的心情,被他這樣一兇,四面八方的委屈都朝他侵襲而來,仿佛此生從來沒有這樣委屈過,他忍了許久的眼淚登時冒了出來。

顧柏時逼近了一步,用食指挑起陸夕寒的下巴,帶着不容反抗的力道,灼熱的呼吸拂在陸夕寒的臉上。

“嗯?”

陸夕寒固執的垂着眼睫,緊閉着唇,任顧柏時低頭審視他,也一副死都不肯服從的樣子。他讨厭這種被顧柏時質問的感覺,明明該被質問的是顧柏時。

顧柏時食指感覺到一陣濕意,他愣了愣,向陸夕寒臉上撫去,驚訝的發現那張小臉上竟已滿是眼淚,而那雙眼睛還在源源不斷湧出新的淚水。那一刻心腸冷硬慣了的顧柏時突然明白了心疼的真正含義,像是被最細的針無聲無息的刺在心頭,所有無名火都被這眼淚澆滅的無影無蹤。他放下手,将陸夕寒輕輕帶向懷裏,放柔了聲音道,

“別哭了,是老師錯了好不好?” 他這輩子從未認過這樣莫名其妙的錯,此時也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倒是認的心安理得、心甘情願。

一直一聲不吭的陸夕寒見他認錯,卻并未服軟,反而氣焰提了起來,他推開顧柏時的懷抱,擡頭質問道,

“老師既然是來約會,又為什麽騙我說是去同學聚會?” 只是他自己都沒發現明明是在質問的他,卻因為哭泣而聲音顫抖,倔強又可憐。

顧柏時立刻否認道,“我沒有約會。”

陸夕寒卻看到他手裏還拿着玫瑰,他眯了眯眼睛,将玫瑰從顧柏時手裏奪過來,再一次質問,“你拿着玫瑰,和嚴筱老師在亭子裏卿卿我我的不是在約會?”

他只是顧柏時的學生,根本沒有這樣質問的立場,只是他自己沒有察覺,而顧柏時察覺了卻不在意。

顧柏時第一次被人這樣逼問,還是被自己的學生,微微別開頭,有些難堪道,“我只是來相親。” 他皺了皺眉,接着道,“況且我們也沒有卿卿我我。”

陸夕寒卻将玫瑰狠狠扔在地上,似乎還不解氣,又踩了幾腳。

顧柏時見他盛怒未消,好聲道,“你到底在生氣什麽?相親不是很常見的事嗎?” 他都三十了,盡管自己并不情願,但相親對他這個年紀來說,并不是多麽奇怪的事。

陸夕寒聽他這樣說,卻更生氣了,他像是一只被激怒的貓,所有的爪牙都亮了出來,一副随時随地要撓人的模樣,此時恨極了,所有乖巧的僞裝都通通抛下,恨聲道,

“顧柏時,我讨厭你!”似乎還不解氣,又加了一句,“最最最讨厭你了!”

他轉身要跑,卻被顧柏時一手拉住。

顧柏時是真的拿這小孩沒辦法了,怎麽說都不對,怎麽說都讓他更生氣,此刻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将他拉進懷裏,用雙手禁锢住不安分的他。這麽偏僻的地方,這麽深的夜晚,他不能任陸夕寒跑遠。

陸夕寒想要掙紮,卻掙紮不出來,本就精疲力竭的他自暴自棄的靠在顧柏時肩頭哭起來,越哭聲音越大。

顧柏時輕輕拍他單薄的背,幫他順氣,陸夕寒的眼淚讓人又憐又怕。

陸夕寒哭到打了幾個嗝,冒出鼻涕泡兒,通通擦在顧柏時名貴的襯衣上,此時還要委委屈屈的質問,

“你騙我,我還幫你放煙花,我都要被蚊子咬死了!”

顧柏時通通認錯,“我錯了,還癢嗎?回去噴花露水。”

陸夕寒并不聽他的話,他抽噎了幾下,伸出手揪住顧柏時的衣袖,不依不饒的問道,“你為什麽要相親?” 只是本就帶着哭腔的他,都沒察覺自己的語氣不是質問,簡直是在撒嬌。

顧柏時卻沒有半分被冒犯的感覺,他縱容眼前學生連珠炮彈般的質問,還有閑心伸出手擦了擦他臉上的汗水。

顧柏時不敢再惹他生氣,只是道,“我父母比較着急。”

陸夕寒蹙起眉,似乎并不認同,他搖了搖顧柏時的胳膊,

“相親多沒有意思啊,自由戀愛才是真理!”

顧柏時勾起唇笑了笑,陸夕寒搖着他的胳膊的樣子實在很可愛。

“可我沒有時間談戀愛。”顧柏時有心要看他的反應,這樣說道。

陸夕寒愣了會,又搖了搖他的胳膊,反駁道,“時間就像海綿,擠擠就有了!”

顧柏時不知道這小孩腦袋裏在想什麽,只是樂得享受他可愛的撒嬌姿态,調侃道,

“你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

陸夕寒愣了愣,急忙搖頭道,“我沒有戀愛過!”似乎還不夠,還要加上一句,“真的!撒謊是小狗!” 他瞪圓了雙眼,臉上是未幹的淚水,看起來可憐巴巴。

顧柏時煩躁了一晚的心情突然暢快起來,他忍不住笑了一會,看到陸夕寒歪着頭疑惑的表情,又悶笑出聲。

陸夕寒用力捏了下顧柏時的胳膊,佯怒道,“沒談過戀愛就那麽好笑?”

顧柏時終于不再笑了,他目光比夜色溫柔,俊朗的臉上還留有幾分閑适的笑意,“我不是在笑你這個,其實我也沒談過。”

怎麽莫名其妙的和顧柏時說起了談戀愛的事?這多不好意思。但顧柏時說他沒有戀愛過,也就是說他沒有女朋友。陸夕寒面上發燙,忍了好久,嘴角還是不可抑制的翹起來,仿佛之前生的氣都不複存在。他急忙低頭掩蓋自己的笑容,此時他手裏還拉着顧柏時的胳膊,看上去一副十足十全心依戀的模樣。

顧柏時以為他在害羞,心裏喜歡他這樣乖巧的樣子,低頭在他耳邊低聲道,

“和我回去吧?”

陸夕寒低着頭,耳朵又紅又燙,他輕輕嗯了一聲,手卻抓着顧柏時的胳膊,沒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顧柏時只好陪他站在無人的夜色裏,忍受無處不在的蚊子。

陸夕寒閉着眼睛,等臉上的熱意消散的差不多了,才突然感覺到腿上傳來的痛感,他這才想起之前放煙花時受的傷。

他踮起腳在顧柏時耳邊輕輕說道,“老師,我的腿好像受傷了。”

顧柏時聞言急忙蹲下身來,打開手機的電筒看,陸夕寒左邊的小腿上果然有一道傷口,之前流出來的血一直流到腳踝,此時都凝住了。

顧柏時心疼了,責備道,“怎麽不早點說?”

陸夕寒委屈道,“我才想起來。” 他之前都氣的忘記了受傷。

顧柏時不知是要感慨他的遲鈍,還是要感慨他的粗心。他将扔在一邊的西裝外套撿起來,丢給陸夕寒拿着,然後背過身蹲下來,對陸夕寒說,

“上來,我帶你去回去看看。”

陸夕寒将頭埋在他的外套裏,狠狠聞了一下,只有他熟悉的顧柏時的香水味,這才聽話的俯身在他背上,心下雀躍着,這是顧柏時第二次背他。

顧柏時背着陸夕寒向綠道的方向走去,陸夕寒将頭靠在顧柏時的左肩上,呼吸如羽毛掃在顧柏時的脖頸上。

“不讨厭我了?”顧柏時轉頭問道,高挺的鼻梁擦過陸夕寒的臉頰。

“你明明知道,我最喜歡你了。” 陸夕寒輕聲說道,心裏卻沉甸甸的,他那麽喜歡他,而他根本就不會懂他的意思。

“我還真不知道。”顧柏時玩笑道。

陸夕寒閉上眼睛,不想理他。

顧柏時經過假山時,看了眼假山後,已經沒了煙花的影子。

“是蕭何帶你來的吧?” 今晚的事他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陸夕寒這才想起蕭何,忙把事情原委說與顧柏時,最後問道,

“嚴老師會不會有事?” 他後知後覺的想起自己把嚴筱的約會對象撬走了,但如果再來一次,他也會做同樣的事。

顧柏時沉默片刻,“明天我會和她說清楚。”

“我聽蕭老師說,你和嚴老師十三年前在這裏相遇?” 陸夕寒心裏好奇的要命,忍不住試探的問道。

顧柏時愣了愣,思考了好一會,才想起來十三年前的那一晚,原來嚴筱約在這裏是這個原因,他嘆了一口氣,

“或許是吧,我記得不太清楚了,太久了。”

陸夕寒心說蕭何果然不靠譜,害得他腦補了一大段顧柏時和嚴筱如何相知相愛十三年的故事,把自己虐了一通,結果顧柏時自己都記不清了。

顧柏時背着陸夕寒到自己停車的地方,才放下他。

“上車吧。”

陸夕寒愣了愣,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座,這還是他第一次坐顧柏時的車。

顧柏時從另一邊上了車,見他仍舊發呆,探過身來幫他把安全帶系上。

陡然靠近的顧柏時讓陸夕寒吓了一跳,他身體向前彈了一下,不留神間嘴唇輕輕擦過顧柏時的右臉。

兩人都愣了一會,陸夕寒臉紅的都快滴血,急忙轉過頭去。顧柏時輕咳一聲,幫他把安全帶系好以後才回過身,發動了車。

夜晚的綠道沒有車輛,陸夕寒向車窗外看去,夜色下的鏡心湖平如鏡,而他今晚的心情,卻是波瀾起伏。

他萬萬沒想到,最後的結果竟是自己坐在了顧柏時的車裏。

盡管他的心意顧柏時還不明白,但現在的他卻無比安心。

顧柏時和嚴筱不是戀人,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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