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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丞相一出口,朝中交頭接耳的數人瞬間匿了聲息,都低着頭靜候着衛相說出衆人心中所想。

從朝臣的角度看去,髹金雕龍椅上人靜靠着椅背,四條金光燦燦的龍蟠上圓柱扶手,恣意的龍爪弓起,與搭在上面的皇帝枯瘦的手形成鮮明的對比。

皇帝嗓音低啞,似磨破了邊角,帶着砂紙磨過的粗砺:「講。」

「昨日,金臺上大皇子邀約太子殿下飲酒,以作凱旋慶功,卻不料被太子殿下砍傷數人。」

衛清連此話一出,朝廷衆臣震動不小,面面相觑又竊竊私語。

站在方故炀身後的衛驚鴻又氣又憤,他哪能忍親人對方故炀一番訾毀,惹得他一張臉在身邊人注視下漲得通紅,張張嘴,又将話頭盡數咽入喉間。

他只得盯着他的父親,又看向身前一臉鐵青的方故炀。

現下氣氛乖剌,太子負手而立,右手在身後朝衛驚鴻比劃了一番,示意他切莫沖動。

皇上倒是做得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視線掃過臺下衆人,病中任有威儀。

他最終将視線放在了方故炀身上,口中像含雪般,語調甚寒:「太子,衛相所言當真?」

聽得自己被點到,方故炀提起衣擺向前一步。

嗓壓得有些低,似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回父皇,大皇兄昨日邀我飲酒慶功是不假。只是這慶功的方式,不免有些讓兒臣匪夷所思。」

太子剛說完,衛清連躬身作揖大膽搶道:「皇上,大皇子之舉乃歷代皇家皇位争奪之常事。春寒料峭,內懲院設施陳舊,大皇子年少氣盛,我朝皇子人丁單薄,還懇請皇上重新審視大皇子一次,改過自新。」

衛相言畢,朝中一幹抱着「立嫡不立賢」祖制想法的朝臣也跟着下跪,不發一言。

方故炀頓覺這朝堂之上,腳下長毯似長出針芒萬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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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算是聽出來了,那句人丁單薄,又何嘗不是父皇在處處警告自己?

衛相一向做事進退有度,寡言少語,從不阻撓衛驚鴻與自己交之甚密,今日若不是得了父皇的指示,膽敢如此?

如今皇帝燈盡油枯之勢與日俱增,朝中臣子大多支持方故炀登基。

而今天這一出,已被方故炀摸得清清楚楚,他明白這場戲做給誰看。

龍椅上的人拖着病體,勉強坐起身來,身後近侍連忙為其順背。

一對虎目渾濁,暴出精光,似是怒極。

皇帝一掌拍到扶手上,指端緊貼龍頭,冷笑道:「豈有此理。」

他見衛清連仍恭敬地站着,另外幾位臣子站于衛清連身側,對此事态度已然是老頑固。

「當今大裕太子乃朕親立,是儲君!命受威脅,你們還在為作亂者求情,鶴短凫長,這讓朕如何放心,待朕百年,爾等願為太子效忠?」

靜默些許,堂上無人敢言。

龍顏大怒,衆臣匍匐,唯太子挺直身板,神閑氣定。

「退朝罷。」

皇帝起身揮袖,由近侍攙扶着,蹒跚而行,朝幕牆之後走去,又忽然停了腳步,「太子,來朕寝宮。」

「兒臣遵命。」

「恭送皇上——」

方故炀緊抿薄唇,整理衣着。

常盡拍了拍方故炀的肩膀,說:「我和驚鴻在宮門等你。」

還在氣頭上的衛驚鴻回過神來,點點頭,急忙道:「故炀,快去快回。皇上近日,是越來越古怪。」

「驚鴻,衛相鬥重山齊,今日之事估計是父皇所為,切莫怪罪他。」

方故炀拍了拍常盡的肩頭,道:「行了,你們倆去門口候着,我去去就回。」

難得的調笑語氣明顯,常盡和衛驚鴻松了口氣,相視一笑。

一路由人帶到到了皇帝寝宮,門口太監正要宣,方故炀難得逾矩,伸手一擋,眼神淩厲:「不必。」

那小太監便退到了一旁。

寝宮內燃着上好的熏香,盛在前幾日新進的凍青釉盞裏。

窗梢蒙了幾層,只開了些許邊角透氣。

龍床之上,床畔絹紗全部重新換了,一旁近侍半跪着,手中藥碗高高舉起來,藥溢滿灑了些在地上。

「見過太子殿下。」

方故炀乖順地坐到床畔,接過藥碗來,看着身子快低到地裏去的近侍,輕聲吩咐道:「下去吧。」

「是。」

「你皇兄,朕已派人送回他府上。」

皇帝倒是開門見山,說着說着閉上雙目,又緩緩睜開,「他性子未免,太魯莽了些。」

見他不語,只顧着用瓷勺攪動藥湯,皇帝皺眉,問他:「若是你是父皇,何解?」

「皇兄年及弱冠,仍為皇子,若是我,便給予他一塊封地。」

「他想要的遠遠不止這些,我大裕皇室子孫不興,朕的兒女也僅你,故燃,杏兒三人。他雖為長子,卻未被封太子,自然對你有敵意。而你與他最大的區別就是他有勇無謀,驽骀武斷。」

皇帝一口氣說完這些話,難免有些喘了,「朕封他為王,是想留他一命。」

方故炀自是聽出了門道,父皇這是在要求待他百年之後,也要留大皇兄一條生路。

如今朝廷之士在谷滿谷,帝王尚且需衆臣升朝翎贊,更何況新皇登基。

待羽翼豐滿,再殺他不遲。

在帝宮與父皇言論過後,方故炀打馬過殿前丹墀下禦,在宮門與常盡衛驚鴻相會,掉頭回去找了個偏殿換了衣服,三個人心照不宣,一起出了宮。

「早是過了午膳的時辰了,」

太子背着手走在最中間,倒不覺着餓,瞥了眼身邊興致勃勃的兩人,「前去太子府上坐坐?」

衛驚鴻神秘兮兮擺擺手,嘿嘿道:「不必,我和常盡有事要辦。」

那個「辦」字咬得極重,方故炀面色一紅,顯得有些促狹,沒有回他話。

初春溫黁,午後朝雲叆叇。

三人并肩而行于宮巷之中,引來接連幾個端着物什的宮女問安側目。

不知不覺走到宮門口,方故炀便從守門侍衛那兒牽過了自己的胡馬。

抖了衣擺拉穩缰繩,縱身躍上那高頭大馬。

紅棗色的馬兒往前跺了幾步便被主人給拉了繩子,鋒棱豐骨,風入蹄輕,馬上少年郎獨豔絕。

「籲——」

他側過身子看着一旁騎着一白一黑兩匹馬兒的兩個人,似春風刀裁過的鬓角亂了幾縷發。

太子皺眉道:「所去何處?」

常盡手撫上□□黑馬光滑的鬃毛,笑答:「本來說今兒個……帶你去逛窯子,你又要回太子府。」

「逛窯子?」

特意反問了一句制造緊張氣氛,方故炀劍眉高挑,眸中閃過一絲玩味,「常盡要是去,笑笑非把你們吊起來打。」

「我沒人管,無所謂。」

衛驚鴻眼神飄忽忽的。

低頭思慮着,太子還來了興致,他喊了聲衛驚鴻,笑道:「确實是長大了,你也該娶妻生子了。」

「什麽?」

衛驚鴻一愣,「娶妻生子?」

常盡抛了一把身後玄色貂尾,拍拍衛驚鴻的肩膀,「驚鴻,你也到歲數了!這皇城內外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應有盡有!你喜歡什麽樣的?」

「得了吧,太子殿下,你的太子妃呢?」

衛驚鴻反擊道,并且指了指得瑟的常盡,「你也是,為虎作伥,說要娶扶笑說了好幾年,到了年紀又畏畏縮縮!」

「要讓扶笑心甘情願……」

常盡白了他一眼,又盯着馬上是泰然自若的太子殿下,「對了,你如此着急趕回府去做何事?」

太子的語氣似是非去不可的勁兒,「府上招了畫師,想讓他給淮宵畫一張。」

「畫一張?還打算挂床頭?天天看着還不夠?」

像是觸及到了他們七人中不可碰的話題,衛驚鴻語氣隐隐有些不快,還想開口說什麽,被常盡一個眼神給制止。

方故炀高騎在馬上,手銜金絡腦,□□白玉鞍,背對着他們。

興許是胡馬高了一截的緣故,從衛驚鴻和常盡的角度看去,歲月忽而,方故炀已長得身形壯實,肩寬窄腰,好生威風。

他微微側過臉來,喉頭哽出一句:「驚鴻,你逾越了。」

太子語氣很淡。

常盡不語,看向太子的眼神極為複雜。

尴尬的沉默之後,方故炀嘆了口氣,說:「我自己的感情,自己處理。」

「有何需求盡管說,兄弟這兒永遠是屏障。」

衛驚鴻接道,「那三個小丫頭雖年紀輕輕,但姑娘家的感情絕對細膩,傾訴無處,興許可以考慮一下她們。」

「你說的,我……都明白。」

方故炀拉着手中辔頭,馬兒原地回轉了一圈。

他修長手指在下颚翻轉得有些急躁,系了幾下才上披風。

春風不渡,吹盡脂粉。

取下嵌在耳後的蒙面,馬兒嘶鳴,方故炀停在了太子府門口。

朱紅門漆,鎏金神獸輔首,兩道旁栽蔥郁棗樹。

金邊藍底牌匾,置于府門正中,上書:太子府。

那棗樹,是前年生辰,父皇命人來栽的。

說是寓意早得貴子,凡事快人一步。

可他連太子妃都還沒有。

父皇已數次施壓,朝中臣子也不少因此得罪過方故炀,這春季又至,往府上派的宮女也越發越明豔,夭桃濃李,個個氣質不凡。

他派人查過,好幾個都是些世家之女,名嫒美姝。

門口的守衛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連忙大起精神來:「太子殿下!」

在道旁給棗樹打理枝桠的小侍女收了手中毛撣,低頭站在一邊,急急行禮。

方故炀把馬給了一旁等候多時的管家,語氣漫不經心,問那侍女:「畫師呢?都在等我?」

侍女點點頭,發髻插了珠玉步搖,一襲桂子綠齊胸襦裙,似都能看到绁袢。

若不是她一截瓷白天鵝頸太惹人眼,方故炀都不會注意到自家府上連侍女耳中都嵌了顆明月珠。

她把腰彎得極低,「回太子殿下,是的。」

方故炀正好出神,她一彎下身子,忙不疊看到扯得太過低矮的襦裙領口,露出一大片白皙。

皺了皺眉頭,太子面上敷冰。

那侍女見他眼裏的冷漠都快寫在了臉上,心下一跳,直接跪在地上,雙肩輕顫,嗓眼擠出的聲兒也似受了驚的黃鹂鳥:「太子息怒!」

方故炀終是忍不住了,一陣暴喝:「起來!」

吼得身後的老管家身形一顫,低頭不多言。

「太……太子您……」

小侍女撚緊了衣角,不敢擡起頭來說話。

「淮宵在哪兒?」

老管家聲音幽幽而起:「回太子殿下,藏書閣。」

話語未完,方故炀便沒了人影。

淮宵正拿了一本講解草藥的書卷在來回翻閱,忽地被人打橫抱起。

書落了一地,正手足無措,方故炀故意松了一下手,淮宵驚得摟緊他的脖子。

他是又驚又羞,難得動了怒:「你做什麽!」

「別看了,」

方故炀耳根泛紅,忍了又忍,才道:「今兒個是春分,我差人去賣了得月樓的驢打滾,他們家的黃豆面磨得上好……」

淮宵眯了眯眼,低低一應了一聲,瞳眸被窗外陽光描出一層薄薄的光暈。

「你先放我下來。」

「不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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