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隔萬重山(三)

早上常安是被些些搖醒的。看到自己居然在床上,愣了半天。她明明記得昨天是在外邊喝酒來着,是記憶出了問題,還是自己回來不記得了?

“媽媽,我昨天晚上好像看見爸爸了?”

“你在夢裏見的嗎?”她笑起來,下床去從箱子裏取出來衣服,給孩子穿上,看些些小表情很執着,只好說:“你忘記了嗎?爸爸有事去外地了。”

“可是昨天晚上,爸爸在這裏,”小家夥指着自己坐的位置,煞有介事地說:“還親了我一下。”

常安不忍心再糾正,只能順着他的話逗他,“那你說看看,爸爸昨天穿的什麽衣服?”

“黑衣服、黑褲子。”些些眨了眨大眼睛。

常安刮了刮孩子頭頂上的幾撮呆毛,“好吧,爸爸确實挺酷的。”

“是啊。”些些從床上出溜到地上,興奮得滿屋子亂跑,“瘦瘦的,高高的,比張小明的爸爸長得還帥。”

常安扶着額頭,搖頭笑了。若說李嘉睿去外地忙事了只是托辭,她是相信的。但若說他半夜來了他們房間,她卻認為這完全沒可能。

他們正式見面是在兩天後的晚上。

她給些些好好打扮了一番,小襯衣系着藍色的領結,再搭配一條淺灰色的格紋背帶褲,頭發整整齊齊得向後梳過去。至于自己僅是選了條簡款針織裙,外面軍綠風衣外套,下面是到小腿一半的靴子。

阿全把他們接到一個飯店,用餐的高峰時刻,進門卻沒看見一個人。

暗鎢金色調的室內環境,用光設色的風格講究之極。越往裏走,小提琴的聲音就越明顯。演奏的是她熟悉的一首叫作《a plaearby》的老歌。

繞過一屏被射燈打得如幻似真的水幕,她終于看見了他。

李嘉睿竟真如些些在夢裏說過的那樣,瘦得厲害。他的視線停在桌上的平板電腦上,聚精會神地工作。而她帶着兒子進來,走路聲音即使再輕,他也不該察覺不到,可也的确沒有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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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安正原地站着出神,突然聽見些些叫了聲“爸爸”就從自己身旁沖了過去。李嘉睿身後還站着兩個男人,見此情形,她真擔心他會認錯人。

還好等些些到了跟前,李嘉睿一把将他抱到了起來。

“常小姐,裏邊請吧。”阿全的聲音适時想起,緩解了她進退維谷的尴尬局面。

眼前的圓形的桌子很大,她不知道該坐什麽位置,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在距離李嘉睿三四個人的位置坐下。

“我有那麽可怕?”他的聲音響起來,“你坐那麽遠幹嘛?”

他們見面,他明明知道只有三個人,卻挑選了這麽大的房間。她理所當然會認為是想和自己保持距離,才會坐在較遠的位置。

常安想了想坐近他,并順手把些些抱起來,放到他們中間位置,“不好意思,些些有些調皮,你可以先忙。”

“難道他不是我兒子?”常安被問得一怔,幸好他下句很快說出,“既然是我兒子,為什麽要說不好意思。還有,為什麽起名叫些些?”

“沒有什麽為什麽。”遇到回答不上來的棘手問題,眼神變得游移,是她從小以來的壞習慣,“就是想到就起了。”

“李些些……”他咂摸這三個字半晌,最後看向他,“是戶口本上的名字嗎?”

常安這裏,正在脫掉風衣外套,聽到他問這個,生生頓住動作,頭垂下去說:“戶口本上登的是常些些。”

他眼神有異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摘掉戴着的眼鏡,捏了捏鼻梁,看起來疲倦非常,“你是認為我沒盡到父親的職責?”

“不,不是。”當時她想的是以後等他親自給孩子起了大名後,都要再改掉這個不正式的名字的,便沒多想直接報了上去。可到了如今地步,她已不能再如實告訴他這些。

“爸爸,我餓了。”嘴上說着,小手卻往常安這裏招,很明顯是聽出李嘉睿口氣不好,想要維護他媽媽。

他把小手拘到自己懷裏,“好。”轉向身後人,“吩咐上菜吧。”

他們來之前,菜就已提前點好,沒有一個冷盤,大多是口味清淡或偏甜一些的軟糯食物,就連喂給些些喝的果汁也是特別加熱過的。

常安照顧些些吃東西,自己卻沒有吃多少。而且全程她和他沒有太多的交集,等到些些差不多吃飽了。她反而不知道自己該做點什麽好了。

李嘉睿哄了些些幾句話,小孩子就開心得被人帶到外邊玩了。身邊沒了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常安卻并不感到輕松。

她從包裏拿出一個用牛皮紙包得很嚴的東西,推到他面前。

“這是什麽?”他拆開牛皮紙,看到裏面居然是他們的結婚證,是那次她離開,唯一帶走的東西。

“我明天就回去了。”這個時候,她尤其不想面對,“我不在,相信這些你也能辦成。”

“常安,”他明白過來她的意思,眼睛眯起來,問:“你是想跟我離婚?”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話。”她加重語氣,手心裏出了很多汗,別過頭抿起嘴唇,拼命壓抑情緒。

“我說離婚,你就同意?”他忽然擒住她的肩膀,強迫她轉向自己,看見她眼圈紅了,心裏又不忍。

來之前,她尚且抱有一絲不切實際的期望。希望事情還能有轉圜餘地,可看到他的冷漠,她不得不信,“同意。”

他輕輕嘆了口氣,松開了她,“辦理離婚,夫妻雙方都要到場。”口氣平靜下來,“最起碼等到明天。”

聽見“夫妻”兩個字,像是有針在常安心上紮了下, “但我明天必須要回去。”

“那就留到下次再離。”

“……”

“媽媽,媽媽!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去爸爸家裏睡。”些些這時不知從哪冒出來,鑽到她懷裏懇求,“剛才那個叔叔說,爸爸家裏有好多好多玩具。”

常安看向阿全,後者神色坦然,怎麽也不像個會撒謊的人。她不想深究這件事,蹲下身來跟些些解釋,“些些乖,爸爸家裏不方便。明天我們回家了,媽媽給你買新玩具好嗎?”

她從孩子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他不要輕易要別人東西,也不要輕易打擾別人。爸爸兩個字對他來說,其實更像是宇宙戰士的武器,是很威風的存在,但比起媽媽來說,也只是陌生人。

些些不開心地噘嘴,但不敢不聽常安的話。

李嘉睿從常安懷裏抱起來些些,“沒什麽不方便的。”他低頭看着她,“他跟我走。你不去,阿全可以送你回賓館。”

他一句話嗆得她無話可說。

從些些出生到現在,毫不誇張地說,他們沒有一夜是分開的。孩子被他帶走了,就算他不歡迎她,她也要跟去的。

他們去的已經不是他四年前的住處,換做市郊一處複式公寓。

一路上,常安都在想,碰到女主人該如何應對。不過幸好,進屋後,她發現一塵不染的房子裏,不僅沒有什麽女主人,甚至連人氣都沒有。李嘉睿應該很久沒有回來了,又或者這裏根本只是他衆多的落腳處之一。

他把自己的黑色大衣脫下來遞給她。常安接過來,還以為是他要自己幫她挂到旁邊的衣架上,轉過身剛要挂上去,手臂卻被他握住了。

拿回衣服,無聲披到她身上,他低首看了眼她僅穿着薄薄一層打底褲的腿,“先帶孩子在沙發上坐會兒,我去把空調和暖氣打開。”

突如其來的關懷,讓常安受寵若驚,等他轉身走了好久才恢複狀态。

……

來的一路上,些些興奮得吵吵嚷嚷,可真正到了終點卻困得睜不開眼睛了。小家夥窩在常安懷裏,還沒等到李嘉睿回來,就完全睡着了。

看見他走回來,常安輕輕抱起孩子,用很輕的聲音問:“客房在哪裏?”

“為什麽要睡客房?”他說着,看向她懷裏的小家夥的睡顏,眼神裏含上少許溫柔,“他的房間在樓上。”

素色的被面,上面畫着淺黃色的小星星,一看就是給小孩子精心準備的。李嘉睿把孩子放到床上,再小心為其掩上被子,用眼神點了點門外,淡淡說:“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常安看孩子睡得沉,一時半會兒也不會醒,才放心關了燈出門。

跟随他來到書房裏坐下,她已經不像之前那樣冷。而他的衣服對她來說,實在有些大,就順手脫下來。

哪知道李嘉睿看了看被放在一旁的衣服,竟問:“你就這麽嫌棄我?”

常安沒有接話,眼神輕輕晃了下,問:“你到底想跟我聊什麽?”

“聊聊看吃飯時候,你提的離婚的事。”他沒有太多表情,視線鎖在她身上。

“這件事情……”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可想到這一晚他對些些的照顧,她擔心李嘉睿有意争奪孩子的撫養權,“離婚可以。但是些些,必須跟着我。”就算他沒有要和誰結婚,她也無法想象孩子離開自己。

李嘉睿苦笑了一下,“你帶他離開了四年,現在上來就說離婚,還要帶走他。常安,你對我怎麽這麽殘忍?”

“對不起,我有點累了。”她無法思考,也怕再聊下去,自己情緒會失控,于是站起來,打算回去些些睡的房間。

他快步至門口,擋在她面前,“即使當初你選擇過離開。我也寧願相信,你不是遇到問題就逃避的人。”

她低頭沉默了會兒,戚戚望他,“可你現在都要和別人結婚了。我說什麽還有用嗎?”

“結婚?”他捕捉到關鍵字眼,噓了口氣,沉聲問:“你說我要和誰結婚?”

“你不用瞞我。”她想要盡量在他面前表現得鎮定,可是對此刻的常安來說,那實在是太難了,“你和喻以苑要結婚了不是嗎?”

“誰告你的?我和她要結婚的事?”她額頭青筋都繃緊了,終于明白了她今天為什麽反常,還有昨天晚上為什麽會酩酊大醉,“是不是木景堯?”

“你別管誰告訴我的。”她笑了笑,“我祝福你們。”

“祝福我們?”他笑了聲,狠狠捧住她的腰,巧勁兒一帶,她就被帶到了更近的地方,“那你呢?”

“我……”

“人的一生只有兩萬多天,我們分離了四年。”他輕輕說着,親了下她濕潤的眼下肌膚,“幾年前,我找到你,你說你選擇離開,是因為不想再繼續承擔和我在一起的壓力。我願意放你走,不是相信那是你內心真正的想法,而是認為那些話并不是全無道理。常安,你們值得擁有一份安定的生活。”而那時的他卻給不了她。

“嘉睿,我……不是……”她抽泣得聲音很小,可是胸口起伏得很厲害,以致話都說不連貫。

他搖了搖頭,繼續說:“四年裏,人人都以為我會撐不住,選擇和喻家結盟。可是沒有,”他說,“以後沒人敢再傷害你,你的家人和朋友。我想我現在有資格,也是時候,讓你回到我身邊。”

“那你和喻以苑呢?”她仍然不敢相信。

“你這幾年,”把她抱到懷裏,“被木景堯騙得還少嗎?他說我和喻以苑結婚你就信了?”

別的事情,她尚能理智分析。一旦涉及到他,總是方寸大亂。現在想起那天木景堯說的話,的确值得推敲。

“可是那天在酒店裏,如果不是你授意,喻以苑怎麽會突然出現?”還以女主人的姿态安排她和些些的住宿問題。

“她不過是趁我脫不開身有意出現讓你誤會。這件事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提到喻以苑,李嘉睿語氣中沒有善意,“你想過沒有我等了四年,整整的四年,現在我的妻子,我的兒子,來到這裏,當然是要和我回家,為什麽要住酒店嗯?”

“你今晚說的都是真的嗎?”她很小心很小心地問。

“不是真的,”他噓了口氣,沒好氣,“難道還是假的?”

“嘉睿,你真的不怪我當初離開?”聲音再次哽咽,一雙眼睛紅的像兔子。

“怎麽可能不怪?”他苦笑,手指沿着她下巴的輪廓描繪,“我一直都很怪你,怎麽別人告訴你,如果不離開,我就要承擔失敗帶來的致命風險,你就輕易信了……可我所求的就是這樣的常安。即使她再笨再膽小再不經騙,我也舍不得放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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