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克萊爾
因為尿急,她半夜醒了過來。克萊爾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揉了揉眼睛。她掃了身旁一眼,床的另一側是空的。加布裏爾又不在床上。
她抿了抿嘴,費勁地撐起身子。天啊,只是懷孕七個半月而已,她已經感覺自己像個小象一樣了。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熬過剩下的兩個多月。也許他們真的應該等等再說的,就像加布裏爾想的那樣:他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用再加個孩子。加布裏爾對于她懷孕的反應沒有克萊爾想的那麽積極,離預産期越近,他的心情也越糟,她不是唯一一個注意到的人。謝天謝地,加布裏爾的公關經理算是控制住了他在賽季的第一場比賽制造的風波——他散播消息,說加布裏爾只是因為他的醫生要離開了,心情不好。公衆和主流媒體都接受了這個解釋:大家都知道加布裏爾受傷的脊椎奇跡恢複的故事。這是個很好的解釋。
這個解釋之所以好,是因為說的都是事實。
有時候她真希望這不是真的。
克萊爾嘆了一口氣。坦白說,她得知傑瑞德離開英國的時候還挺高興的。
她喜歡傑瑞德——他沒法讓別人讨厭他,而且還帥得發光——但是他和加布裏爾的關系一直讓她……很不自在。說真的,她一直有點嫉妒他,總是和加布裏爾那麽親近。她知道她的嫉妒很沒道理。傑瑞德可能是同志,但是他們的關系很柏拉圖;加布裏爾直得像一支箭,而且他愛她。只是……
只是傑瑞德和加布裏爾的關系裏有一種東西,是加布裏爾和她的關系裏沒有的:親密。加布裏爾是愛她,也想要她,但是他從來不對她敞開心門。就算他們做了愛,赤裸地躺在一起,她仍然感覺他們之間有隔閡。這是一種無形但确實存在的隔閡。加布裏爾做愛之後不喜歡抱抱,他不是膩歪的那種人——好吧,對象是傑瑞德就不一樣了。跟傑瑞德在一起的時候,他就特別粘人,總是一有機會就扒在他身上。冷靜一想,他也理解為何加布裏爾在傑瑞德觸碰他的時候這麽放松:畢竟小加癱了好幾個月,可能已經習慣了傑瑞德每日觸碰他了。他對自己的前理療醫生如此信任是很自然的,沒什麽好嫉妒的。
克萊爾又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床側,愁眉不展。她在騙誰啊?她知道她嫉妒傑瑞德。加布裏爾可能愛着她,但是他不需要她。當他難過的時候,他只會去找傑瑞德。傑瑞德是他唯一需要的人。
克萊爾突然想起上個賽季打阿森納的比賽,抽了一下嘴角。這是場倫敦德比比賽,很重要,加布裏爾的隊輸了,就因為裁判莫名其妙地判加布裏爾的進球不算。加布裏爾氣得要死,非常難過。克萊爾想安慰他,但是加布裏爾吼了她,讓她走,說他不需要人陪,所以克萊爾就出去走了一圈,留他幾分鐘讓他冷靜下來。過了幾分鐘她回來了,看到加布裏爾貼在傑瑞德身邊,表情冷靜又放松,傑瑞德撫摸他的背,在他耳邊說着什麽。克萊爾呆在原地,看着這一切,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無法介入。
這就是她慶幸傑瑞德辭職回美國的原因了。她以為這樣一來她的男友就完全屬于她了。
克萊爾輕笑一聲。她真是太天真了。
尿意又湧上來了,她只好下床輕輕走向浴室。
上完廁所,她走回卧室,忽而停住了腳步,看着空空的床。他去哪兒了?
克萊爾轉身離開了房間。
加布裏爾發現她懷孕後買的房子,又大又豪華。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房子。但是現在,一片黑暗之中,整個房子顯得空蕩蕩、冷冰冰的。克萊爾按住腹部。很快房子就不會再空了。
她在樓下找到了加布裏爾。
他在沙發上睡着了,月光從敞開的窗口傾瀉而入,照亮了他的五官。月光對他相當溫柔,柔化了他雙眼下的眼袋。
克萊爾盯了他好一會兒,轉眼看到了他胸口上的手機。她很猶豫,但還是想看看。
小心翼翼地,她拿起了加布裏爾的手機,看了看屏幕。
郵箱軟件還開着,克萊爾皺皺眉,發現加布裏爾存了幾封郵件在草稿箱裏面。是要發給傑瑞德的,但全部沒發。她靜悄悄地挨着加布裏爾坐在沙發上,開始讀最早的郵件,一個多月前的那些。
…
克萊爾讓我跟你問好。她不知道你為什麽走,所以我也不能告訴她我們不再聯系了。所以才要寫這些的。要替她問好。
…
新醫生很好,她叫安妮·伯伊,很幽默也很漂亮。她是我們超級聯賽唯一的女性隊醫。是不是很厲害啊?
我很喜歡她。她很棒。她對我不兇,也從來不逼我戒掉喜歡吃的東西。她不會管我,很好。
…
崔斯坦真的是個賤人。他不知怎麽就進了英格蘭國家隊。每個人都莫名其妙地把我當成定時炸彈。他們可能以為我會很生氣,很嫉妒,但是我才不在乎呢。随便他嚣張。
…
我們還不知道孩子的性別呢。克萊爾想把驚喜留到最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在乎,這讓我感覺好害怕。我不是應該很在乎的嗎?我好怕自己變成一個糟糕的爸爸。
…
今天訓練完以後,我的肌肉很酸。朗恩的按摩實在太爛了。他居然還有膽子怪我不夠放松,怪我一被摸就畏畏縮縮的。他手法不對能怪我麽?
我都有點希望下一場比賽坐冷板凳了。反正我也讨厭踢右邊鋒。
…
今天我在櫃子裏發現了你的T恤,我覺得應該是六月我們去遠足的時候你穿的那件。上面有夏天和陽光的味道。真想念夏天。
…
我昨晚又沒睡着。我又問瑞貝卡要安眠藥了,但是她拒絕我了,還跟教練打小報告。我就知道她讨厭我。
…
教練逼我去看心理醫生。你知道我讨厭心理醫生的。他們總是把你說過的話扭曲成你沒說的話。
比塞特醫生還好,但是她老是問很傻的問題。今天她問我為什麽還不娶克萊爾,好像關她什麽事一樣。一張紙有那麽重要嗎?克萊爾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
今天教練又吼我了。不知道為什麽。最近他總是這樣。我也許應該更上心一點。
…
又下雨了。有時候我總覺得雨從來就沒有停過。
也許我應該接受巴塞羅那的邀約,明年搬去西班牙。這裏沒有什麽好留戀的了。至少那邊還比較暖。
…
傑,我
…
你看,都是你的錯。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所以去死吧。我祝你天天傷心,祝你每天都單調又難熬。我祝你一看到我的照片,就恨不得散盡千金求我一個擁抱。我祝你睡不着覺,就算睡着了,也要夢見我,就算醒過來了,也感覺渾身冰涼,只想繼續睡覺,但是就是睡不着。
…
這是最後一封沒寄出的郵件了,今晚才寫的。
克萊爾關掉郵箱軟件,眼神空洞地看着黑暗的房間。我的天啊,天啊。她懷着孕,但加布裏爾就一直這樣想嗎?
太傷心了。比他對于結婚的看法,更加讓人傷心。
加布裏爾根本懶得問。他從來沒有問過她是否想結婚。為什麽他會默認她不在乎?她明明暗示好幾次了,她說過她的夢想就是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搖了搖頭,克萊爾勸自己別天真了。很多球員都不和女友結婚,很多著名的球星都有親密的愛人,也有了孩子,但是沒結婚——所以她覺得自己不應該感覺傷心的。加布裏爾愛她,他真的愛。但是她很想他來問一下她的意見啊。
還有些事情她也很想知道。
克萊爾不知道你為什麽走。
她難道不是和加布裏爾最親的人嗎?為什麽他要瞞着她?他為什麽這麽疏遠?
克萊爾絞盡腦汁地回憶出錯的地方,但是她就是想不起來。他們曾經很開心的,但回想起來一切都像發生在上輩子似的。他們是兩年前在一個派對上認識的,她覺得當時算是一見鐘情,她被他好看但獨特的長相、被他的名氣和閃亮的綠眼睛迷住了。他居然一晚上都陪着她,她不相信自己能這麽幸運:他可是冉冉升起的足球明星,她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模特。但是他看上去像着了迷似的,一直注視着她。他們一晚上都待在一起,但是他似乎還想進一步。他約她出來。接着他們又約了一次,之後又約了。
有那麽一會兒,她樂不可支,但随着相處的時間變長,加布裏爾的激情也在慢慢消退,她很害怕。她開始害怕熱戀期過去之後加布裏爾會厭倦她。他有沒有愛她愛到可以跟她安定下來?他年輕又出名,女友随便挑。這時候,她的朋友們都建議她用懷孕這招拴住加布裏爾。她照做了,但是她這麽做到底是對是錯?
克萊爾按住了腹部。她一定沒錯。
身旁,加布裏爾驚醒了。克萊爾趕緊把手機放到了沙發上。
“克萊爾?”他無精打采地呢喃。“你為什麽不在床上?”
“那你為什麽不在?”
加布裏爾打了個哈欠。“睡不着,所以就出來走了一下。不想吵醒你。你怎麽醒了?是因為孩子嗎?”
“不是,”克萊爾說着,雙手捂住了肚子,捂住了他們愛的結晶。“不是因為孩子。”
加布裏爾又打了個哈欠。“那是怎麽了?”
克萊爾咬住了嘴唇。“為什麽傑瑞德要走?”
在月光下,她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但是他的沉默說明了一切。
“有關系嗎?”加布裏爾終于開口,語氣中有一股詭異的緊張感。
“我就是好奇。”他會撒謊嗎?他會說出真相嗎?真相到底是什麽?
“我跟你說過的——他想家啊。”
“別扯了,”她說。
長時間的沉默又重重地壓了下來。
“這是私事,”加布裏爾簡單地回答。“是我和傑瑞德之間的私事。”
她握緊了拳頭。“我是你孩子的媽媽。我們倆的私事才是私事。”
“這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她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難道你和傑瑞德的私事還和我們這些無關緊要的人的私事是不一樣的?”
“別鬧了你——”
“我受不了了,不想再排第三了,”克萊爾低聲說。“傑瑞德走了,我以為情況終于要改變了,但你總是忙着為他的離開而傷春悲秋,根本沒空理我。我們還有不到兩個月就要有孩子了啊,小加。孩子!”她的聲音變了調。“你一點都不在乎嗎?”
他坐起來,單手環住她的肩膀,鼻子抵在她的臉頰上。“別傻了,”加布裏爾着急地說。“我當然在乎啊。我很高興咱們就要有孩子了。我一直都想要個家,你懂的。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克萊爾顫抖地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但是有時候我覺得……有時候我覺得這只是個孩子的夢想。這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不真實。就像……就像你把铮亮的獎杯放在櫃子裏,遇到特殊情況才拿出來欣賞一番,但你不會每天都用它啊。”
“好啦,別鬧脾氣了。”
“鬧脾氣?”克萊爾毫無笑意地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在怕什麽嗎?我怕孩子一出生,你就會把孩子繼續往後排。排在傑瑞德和足球之後——”
“傑瑞德已經走了,”加布裏爾打斷她,拿開手收了回去。“他不會再回來了。”
她的嗓子裏嗆出一聲笑。“你就繼續安慰自己吧。看起來你才是那個接受不了現實放不下過去的人。”
加布裏爾什麽都沒說。克萊爾希望自己能看到他的臉,但是又有些慶幸自己看不到。
“我一直都沒問,”她小聲地看着手說。“我從來都不想當那種讓自己男友為了自己放棄朋友的女友。但我現在覺得自己應該這麽做。因為你和他的關系……之前的……實在太過分了。太讓人不安了,太親密了。”她笑了一下。“你知道,有時候我感覺他是你的男朋友,而我只是你的炮友而已。”
“你知道我不喜歡男人啊,”加布裏爾疲憊地說。
“這是唯一阻止我要求你和他斷掉關系的原因了。”克萊爾咬咬牙。但是其實呢,她覺得自己根本贏不了。
“你幹嘛要這樣呢?”加布裏爾問。“有什麽意義呢?傑瑞德已經走了。你該高興了。”
克萊爾癱靠在沙發上。“你這麽郁悶我怎麽會高興呢?”
“我沒有郁悶,”加布裏爾不帶情緒地說。
克萊爾輕蔑地嗤了一聲。“對。你只是幾乎不睡覺,幾乎不吃東西,踢足球的時候完全沒有激情。所以,你一點都不郁悶呢。”
“我沒郁悶啊,”加布裏爾又說了一次,好像重複這句話能讓它成真一樣。“我只是……我只是想緩一緩。我會緩過來的,真的,傑瑞德就是這麽說的。”
克萊爾聽着他聲音裏的篤定和絕望,感到很不安。傑瑞德說的。他這感情可遠遠沒到頭。
到底是什麽?是什麽詭異的依賴嗎?是愛嗎?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有那麽強烈嗎?她不懂,也不敢問,害怕聽到自己問出來的那個答案。
“你想他了,”她握緊雙手,低聲說。
加布裏爾笑了。笑的聲音很扭曲。“想?我沒有想他……”他越說越低沉。
等他再次開口,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還帶着厭惡。“我只是空虛,感覺空蕩蕩的。”
克萊爾咬住了唇。天啊。
“會過去的,”他一邊低聲呢喃,一邊抓着她的手緊緊握住,“會過去的,我保證。”
他抓得她很痛,但是她沒抱怨。“好吧,”她回答得感覺很沒底氣。為了他們的孩子,她也只能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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