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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家靈脈雖被侵蝕,但受損程度好比一座大山多了個蟻穴,一棵大樹缺了個嫩葉,離傷及本源還有十萬八千裏,根本沒到傾覆的地步,假以時日便可自行修複。
這樣言過其實的傳聞在江湖上并不罕見,多半是賀家擔憂妖邪實力壯大,提前放出去受損嚴重的消息,以求吸引修士前來相助,待人來後只要推脫“傳言有誤”便罷了。
陸晨霜誠心相助,也不點破,與賀莊主一商量,夜間撤了靈脈周圍的所有值守,只留他孤身抱劍,斂了一身殺氣,靜坐在黑暗之中。
妖亦有道。可稱之為“邪”者,以其修煉之法貪毒狠辣、吞噬萬物、不循道法自然而異于常妖,現在靈脈在前,守陣撤去,黑燈瞎火,這正是妖邪最愛的情景,不可能不現身,若這都能忍得住,那便不必稱之為“邪”了。咳沒料到,賀家莊這妖則不然,竟活活忍到了月至西天才遠遠露出少許端倪,若不是陸晨霜感知力細微通達,察覺靈氣流動有異,實難發現。
此妖的心智竟能抑制住吞噬本性整整大半夜,好比饑餓的路人在無人果林前能保持相安無事,光憑這份自制力,陸晨霜便心知它非比尋常。若不是它撬了賀家靈脈一個角在先,幾乎就是與人無犯了。
他朗聲問:“此地乃賀家祖傳靈脈,并未邀誰共享,敢問閣下為何在此?”
“你又為何在此?”那妖邪極為小心,相距甚遠,只是它一傳聲,陸晨霜便可确定是妖無疑。
一聲铮铮劍鳴,流光自鞘中躍然而出。他道:“特來會你。”
“慢着。”那妖十分沒有骨氣,見森然劍光立刻服軟,“我打不贏你,你也抓不住我。你若是賀家請來除妖的,從今往後我換處靈脈就是了,與他家各行其道相安無事,少俠可否高擡貴手?”
聽它油腔滑調,這廂還沒了結就想着去禍害下一處人家,足見偷拿成瘾,心術不正,今日放虎歸山,他日必定後患無窮。陸晨霜手腕一翻殺招驟出,劍芒大盛,照耀四下豁然開朗:“你怎知我抓你不住?”
一人一妖乘劍禦風飛至空中,妖使的是一條骨鞭,兩樣兵器甫一相接便擦出駭人精光,迸出了小塊骨節。那妖收回鞭子一看頓時心疼:“你這是什麽劍!”
陸晨霜不屑正眼看它:“将死之妖,不需知道。”
妖忿忿恨道:“我問你,你是何門何派?說不說?你若不報上名來,我便把今日之賬算到賀家頭上!”
陸晨霜冷聲答曰:“算賬也得有命才能算。若你死時能留個全魄,将來化成鬼怪,昆侖山派陸晨霜随時恭候。”
“昆侖山派?什麽地方?”妖一愣,“我只聽說過無量山派。你家是無量分出去的一支麽?”
“無……”陸晨霜恨不得立時把手中劍擲出去将這妖插在樹上,“看你修為也有至少數百年了!我昆侖建派上千年,你敢說未曾聽過?把命留下!”
他氣血翻湧,招招致命,打得那妖全無還手之力,一味連閃帶逃。
追戰了不多時,陸晨霜心生疑窦,他原以為這只是個惜命貪心又小氣的小妖,可看它施展出的速度和身法決然不止兩三百年的修為。
陸晨霜:“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我?我的名字響徹天下之時,只怕你還在混沌之中!”那妖跑得倒快,難怪敢大放闕詞說陸晨霜追它不及,“不過我倒是想起來你們那個昆侖山派了,山下門柱豁了一根的,是也不是?”
交戰既是攻招又是攻心,天底下的激将法對陸晨霜都未必奏效,可他偏偏最聽不得師門被羞辱,當下胸口一悶差點吐出血來,劍法随之受制:“胡言亂語,你家門柱才豁了!”
“行了行了,就送到這兒罷。”那妖腿腳生風,跑得更遠了些,“我與賀家無冤無仇,未曾害人也未打算害人,當真只是鑿壁偷光借些靈氣而已,也不知你哪來那麽大仇恨,我走就是了!別送了!”
天光大亮。
陸晨霜于賀家靈脈上繪昆侖禁制,滴血其中:“在下一時大意,被那妖邪趁機逃走,但好在它雖詭計多端,可修為尚淺,倘若它去而複返想對人不利,賀莊主只需召集貴莊上下立于此禁制之中,至少能夠抵擋數日。期間派追風鳥傳信于我,無論何年何日,陸某見字即到。”
賀家莊主:“陸大俠言重了,今次之事能得陸大俠相助,我等感激不盡。還請陸大俠在莊上多住些日子,讓賀某聊表心意。”
陸晨霜:“賀老莊主廣結善緣于家師有恩,昆侖山派上下自當報效,賀莊主不必放在心上。在下還有師命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別過。”
師父玉箋裏沒詳說,他也說不清到底是怎麽個“恩”,想必賀少莊主那年年紀尚小,肯定也不清楚,陸晨霜索性一言帶過。
他騎着賀家新贈的高頭大馬在城裏慢行了沒多久,身後跟上來一頂涼轎,繡花的紗幔帷幕飄飄搖搖,四角懸挂香囊,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喚住他:“陸大俠,請留步!”
來人瞧模樣約有十五六歲,穿戴妝飾都是未出嫁的姑娘打扮,陸晨霜方才在堂中一一還禮時見過她,依稀記得是賀莊主一群妹妹中的某一個。不是他記性不好,而是賀少莊主的兄弟姐妹實在太多,他爹賀老爺子守着一方還不錯的靈脈修了一世的仙也未修出什麽名聲,想來多半是修兩天參天悟道、修兩天傳宗接代去了。
此言并非貶義,而是修仙的百家多是如此,一邊不接納外姓門生,同時又希望自己門下多出幾個根骨上乘的傳人,那便唯有動手自造這麽一個辦法。此舉不但能增大後人之中出現不世奇才的幾率,其實還有一個彩頭——多少年來,“雙修”一法被江湖中人傳得神乎其神,所謂秘籍孤本漫天飛,誰也說不清孰真孰假,倘若其中真的有一本能助益仙途,照傳言中講,至少能讓修法雙人的功力彼此融合,事半功倍。
仙門不屑,也不能托望于此法,否則如何教授徒弟此道?是師徒兩兩雙修,還是徒弟和徒弟捉對?這不是胡鬧嗎?但百家就沒這麽多考量了,“家”字當頭,想怎麽修煉都是人家的家事,外人管不着,所以雙修之法在百家之中頗為盛行。修得越多生的越多,越多複越多,雙修者越來越多。只是從沒哪個人能明确地說,他自雙修中得到了傳聞裏那般的好處。
禮數和避嫌兩相權衡,陸晨霜連馬也未下,相距遙遙問道:“何事?”
這個距離陸晨霜既能開口,賀姑娘再往前走未免顯得輕佻了。她只得停住腳步,臉頰微紅,朱唇半啓:“陸大俠,你莫急着走,我有一事相求。”
陸晨霜勒缰調轉馬頭:“賀姑娘并非修行之人,不知陸某能效勞何事?且說來聽聽罷。”
他原本身量就高,騎着的馬又善長途跋涉,骨架奇大,對于地面上站着的人而言可謂是高高在上。賀姑娘費力地仰頭看他,央求道:“此事……陸大俠,能近些說嗎?”
她既已開口,陸晨霜不得不下了馬,牽着繩子稍稍走近兩步:“說罷。”
“實不相瞞。”賀姑娘低着頭,聲音小得像蚊子扇翅膀,得虧陸晨霜耳力好,“小女雖不通修行之道,但十二歲那年曾做一夢,夢中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将來我要是嫁了尋常人家,縱使那人原是流浪乞兒也能成王侯将相,我若嫁的是仙門中人,那人只需與我……圓房雙修,便可成仙。”
陸晨霜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他倒不是想看她根骨如何、有沒有這樣的能耐,只是實在忍不住在心底感慨一句:好氣魄。
雙修能教人憑空多出對方功力的傳聞,陸晨霜聽過;心有靈犀千裏相知的,聽過;甚至一人在外與人鬥法,卻能神不知鬼不覺借用家中打坐的另一方功力的他也聽過……可這圓房當場飛升成仙的,陸晨霜還是頭一次聽說。更何況此事無憑無據,只憑她單口說一個夢,這不是好氣魄是什麽?
賀姑娘做這夢時十二歲,正是剛開始多思多夢的年紀。少年人閱歷尚前,極易對一絲執念篤信不疑,把夢境當真。不光賀姑娘如此,前些年陸晨霜還曾自昆侖寒池中親手撈出來過他凍得發紫的三師弟。
當年把人撈出水,暖和過後一問,投湖只因他三師弟夢見自己真身乃是皎皎白龍,遇水即化形,于是夢還沒做完就匆匆起床。左右一看,最近的水就是寒池,冷是冷點,可一旦化形就能上天入地,買賣劃算得很,接着他便撲通一聲跳進水裏。後來陸晨霜才知,那天白日裏有人跟三師弟講了個神龍的故事,讓他聽得入了迷,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算算日子,賀姑娘做這夢大概在三年前,不正是某位掌門得道飛升的那年麽?“飛升”一說從來只在古籍中有所記載,寫得也不甚詳細,當時乍一飛升了個真的,整個修仙界如一盆開水般熱烈沸騰,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人在評論此事,時至今日仍為人樂道,被無數修行者當做标榜。賀姑娘畢竟是賀家的人,少不得耳濡目染,會做這麽個夢也就不足為奇了。
仙門百家之中有一“不損口德”的規矩,這規矩雖不成文,只可意會,但行走江湖必須得遵守。說白了就是:誰家拿出一樣東西,吹噓此物有何能何耐,你若不打算拔劍挑戰破其名聲,就閉好了嘴別出聲質疑,否則閑話說多,招來麻煩乃至殺身之禍也無人同情。
眼下陸晨霜絕對不相信這位賀姑娘有通天之能,且他更不打算一試以辨真假,故不予置評。
他這還在思慮着,只聽賀姑娘又道:“我娘在世時曾叮囑我,為保平安,此事切勿告知旁人知曉,但今日一見陸大俠風采,小女今生今世心中再無餘地可容他人分毫。”
這……陸晨霜不難猜到下文,立刻把臉板了起來。
賀姑娘鼓起勇氣,擡眸看向他,眼中如含了一汪秋水楚楚動人:“小女願助陸大俠得道飛升,不知陸大俠意下如何?”
陸晨霜單手拖住流光劍往兩人間一遞,劍柄斜對着賀姑娘:“拔劍。”
昆侖劍訣以開山斷岩的霸道力法和劍招收放迅捷如電聞名,流光劍便是其中的典型兵器,乃昆侖天外寒鐵所鑄,淬煉時輔以冰泉玉魄,長三尺九寸,重十七斤五兩。劍身通體烏黑,劍刃泛着泠泠寒光,注入靈力時如白虹貫日,騰騰劍氣罡煞兩嚣。
流光雖是劍形,卻比尋常刀兵更沉,非身強體健內外兼修者使用不得,用慣了不足十斤輕劍的人拿在手上都要臉色一變,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丫頭更是絕對舞不動。
劍柄上纏着喬樹皮打磨削制的柄帶,劍鞘口有視之可見的駭人寒氣溢出,離得近了還隐約能聞到些許血腥之氣,肅殺凜然。
坊間時有女俠話本流傳,不乏諸如誰能拔得出佩劍便相許一生的橋段。賀姑娘望着劍咬咬牙:“是不是只要我拔出了這把劍,陸大俠就願與我……與我……”
“姑娘若能□□,可親手取走陸某性命,”陸晨霜的語氣不容置喙,“姑娘若拔不出來,我便自裁于此。”
賀家小丫頭剎時花容失色,驚呼:“為何!”
“賀老莊主與我派掌門結緣在先,恩情之誼斷無好報則報、不好報便罷之說。”陸晨霜早有準備,張口便是言之鑿鑿,“姑娘一番好意,此事若真是命我辦到,陸某不敢不從,但昆侖山訓嚴戒凡心未了,違者受三十六道天雷劈三十六死穴之刑,無人可置身例外。與其負罪領罰勞煩師父動怒降責,我又何必回去髒了昆侖一地雪?此事若姑娘只是好意相問,我的答案是,陸某辜負姑娘錯愛了。”
賀姑娘臉色蒼白,半晌才回神,試着問道:“小女不敢奢求與陸大俠締結姻緣,若是不要名分,只求能伴陸大俠左右呢?”
陸晨霜把劍甩回馬背:“既違山規又負姑娘,罪加一等,千刀淩遲死不足惜。”
賀姑娘仍不甘心:“陸大俠可收弟子?”
陸晨霜:“昆侖山派不收女弟子,祖訓如此,山下石碑有刻,千年未改。”
賀姑娘扶額幾要暈厥:“是我失言了。小女資質平庸,以今日之齡投身仙門,确實為時嫌晚,即便能入門,也恐辱沒了仙門聲名。可陸大俠居住山中修仙問道,總得有人煮茶燒飯、洗衣灑掃,小女願為奴婢,終身侍奉陸大俠!僅僅只是奴婢而已,守在門外,事在廚間,這總不會違了大俠山門規矩吧?”
陸晨霜颔首:“确實沒有規矩說侍從只收男不收女。”
賀姑娘聲音哽咽,泫然欲泣:“陸大俠……”
“只是,”陸晨霜又去拿劍,“賀老莊主于我掌門有恩,我卻收了賀老莊主的後人做侍女,在天下人眼中,我這個徒弟置師父于何地?我還有何顏面立足天地間?賀姑娘,你拔劍吧。”
撇去武功修為如何暫且不談,單論形貌,陸晨霜生得高大俊朗,非比尋常,又透着一股如昆侖雪峰般凜凜傲然之氣,再加大師兄一職當得久了,不怒自威,他之目光落處,派中那幫小家夥們立刻鴉雀無聲。風骨如此,想讓他随波逐流泯然衆人,簡直比飛升還難,即便是在臉上塗泥抹灰也難掩風華。
他下山辦事過多少次,就有不低于這個數的人要跟他回山,男女均有。其中有要托付一生的,有要為奴為婢的,有要拜師學藝的,有要自己砍樹搭個房子跟他比鄰而居的,他要是一一都帶回去,今日的天欲雪已經沒處落腳了。起先他年少輕狂,聞言擡腳便走,後來聽說走後鬧出了人命,這才耐着性子漸漸開始學着周旋,誰知這麽一周旋就是近十年過去,不知還得再周旋多少年才能得個清靜。
這位賀姑娘除剛開始的那個夢境太過新奇大膽,講得他為之一震外,其餘的問題陸晨霜早都回答過上百次,可謂對答如流,駕輕就熟。
差轎夫将賀姑娘送回,他整整行裝剛要上馬,一擡頭,只見長街另端遠遠走來了幾人,拉車趕驢,行姿無狀。
陸晨霜駐足緊盯着那處,驀然想起一件要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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