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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北拱手又作一揖:“若非陸大俠出手相助,我等今日恐怕兇多吉少,邵北代二位師弟在此謝過。不知陸大俠可有受傷?我帶了療傷的藥品,馬就拴在林後不遠處,請随我一道去取,否則邵北于心難安。”

陸晨霜一個字一個字聽他字正腔圓地說完,在心底難以置信地搖頭啧嘴:這人,真是壞透到骨子裏了。他師弟受了傷,便巴不得別人也給他墊底不成?

難道邵北沒看到他一出手就把那小妖吓跑了嗎?他倒是想有來有往地打一場,那妖敢嗎?連對招都沒對上,哪來的傷?

好在陸晨霜已經過了沖動惹事的年紀,不然真的可能挽袖打這僞君子一頓,看他被揍得鼻青臉腫之時還能否端着這副瞞天過海的架子。

陸晨霜這些年的修身養性也不是白練的,他面無表情地目視前方虛空處,撣了撣衣袖,敷敷衍衍地說道:“你我同為仙門中人,如今妖魔橫世,自當團結一心同仇敵忾,我途經此處既見到了,又豈能隔岸觀火啊。”

邵北的廣袖外袍被劃開了大塊衣片,他用手徒勞地斂了斂那處,有些狼狽地點頭附和:“大道不行,仁義尚在。陸大俠高義,邵北受教,銘記于心。”

陸晨霜自問生平所作所為當得起這一句“高義”,淡淡地“嗯”了一聲。

可他邵北銘記又能如何?難道下次對上妖魔,他手中留情劍不能蕩出個天清地濁,倒要跟別個講道理不成?

邵北轉身去交代他的兩個師弟:“從此處向西三十裏便是我們前日投宿的客棧,你帶師弟先去歇息療傷,我晚些過去。”

兩個少年一個昏昏沉沉,口中虛弱地念叨着“師兄,對不起”,另一個情況好些,勉強将昏迷的背起,問:“師兄,你被那妖物的劍氣傷得也不輕,不和我們一道回去調養,還要去哪?”

邵北面色凝重:“我再去找找它。今日不除,他日必成大禍。”

陸晨霜心底一聲嗤笑:無量三人結成劍陣的威力必定大于邵北自身的實力,否則他們也沒必要結那麽個陣了。可這都未能拿下那妖,邵北現在一個人去送死,難道就能阻攔那妖長成禍患了?也不知宋衍河是怎麽教徒弟的,大概是無量山吃齋,他忘了給邵北補補腦子了罷。

邵北轉頭:“懇請陸大俠助我!”

陸晨霜:“……”

陸晨霜詫異地低頭一看自己雙腳,心中驚疑道:真是奇也怪哉,我怎麽還在此處?方才承完了那道謝禮,我怎麽沒立刻擡腳走人?

這絕不是他一貫事了便走,絕不久留的作風啊!

于兩派表面上的交情,于天下間的大道理,陸晨霜都得跟着走這一趟,否則邵北一去不返,他那兩個師弟豈不是要回去宣揚“昆侖山派陸晨霜無情無義見死不救”?

二人禦劍空中,邵北憑空畫出一只金光羅盤左手托住,右手并指如筆,不斷繪制道符灌注于羅盤之中,邊行邊算那妖如今藏身何處,連頭都不用低一低往下看。

陸晨霜瞥了一眼,鼻子出氣——邵北手上的這一招,便是他讨厭無量山派的第一緣由所在了。

千百年前,于極北的昆侖山巅,陸晨霜家的開山師祖在立派之時焚香對天誓曰:願憑手中一劍斬盡天下不平,劍鋒所向,天地萬物皆不可擋。而差不多的年月,在這片土地之盡南角,無量山派的開山宗旨則是:天下萬物,皆為吾之道。

合着昆侖山的人在這出生入死地斬着平着,無量山的倒覺得別人砍的都是他們家的“道”了?

這分明就是占了字眼上的便宜!

若只是這樣,那也倒罷了,畢竟誰都沒有一望千年的本事,只能說明當時無量山開宗立派的那老爺子比較油滑,說了一句不鹹不淡不打自家臉面的話。可關鍵是這千百年過去,世間仍有不平,仿佛在無聲訴說着他們昆侖山派的後人拿劍斬了幾百年也是徒勞。最要命的是,與此同時,無量山那邊卻真的漸漸能借天地萬物之力,花草樹木之靈了。

邵北手中這個憑空繪出的金光羅盤便是他們家的看家手段之一——觀日斷川術。凡是太陽能看到的地方,凡是山窮水盡的地界之內,除了不能算自己,不能算至親至近之人,其餘萬事皆可落于羅盤之中測算。

世間竟有這樣奇妙好用的手段,陸晨霜卻不會,也永遠學不了,他看了豈能不煩躁?

邵北飛得慢,陸晨霜不知該往哪去,也只好放慢了速度跟在他身邊。羅盤他當然是看不懂的,這東西就算邵北當着他的面繪符他也偷不了師,只得不耐煩地問了一句:“算到跑哪去了沒有?”

“它不在五行之中了。”邵北廣袖一掃清空了羅盤內密密麻麻的符文,重新開始另繪,搖頭道,“怎麽可能呢?”

陸晨霜聽了卻不太意外。

他和那妖過招時曾劃劍至柄,近身對了一眼。雖只一眼,卻在剎那間有一種被洞穿心思的直覺,似乎自己下一招如何出手,那妖都已知曉。

當時他想着這不可能,昆侖劍訣以快制敵,無人可破,許是錯覺罷?但後來他縱流光破土之時發現不對,便又想到了那個眼神,這才恍然大悟想起,那應當是一種對戰經驗極為豐富的對手才有的眼神,甚至近似于他和他師父過招時的感受——自己下一劍将從什麽角度刺出,都被看穿了。

能看清他的劍路,可不是光眼神好就行的,還需得修為高,見識廣。當見識廣到了一定的地步,會點什麽旁門左道的手段來隐去自己的五行蹤跡,讓邵北算不出來,那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若那妖有這樣的本事,又怎麽會跟邵北三人纏鬥半天還分不出勝負?又怎麽會不敢跟他過招?

陸晨霜問:“你們追的那只,是個什麽妖?”

邵北疲憊地嘆了口氣,手心一握,羅盤化為了金光星粉,簌簌落下随風散開:“陸大俠,并非邵北想瞞着你,實在是此事暫不可說,還望諒解。”

仙門捉妖就好比官府拿人,為了避免造成恐慌或走漏風聲打草驚蛇,在未拿住之前不能透露也是情有可原的,并不獨他們一家如此保守。見邵北不打算測算了,陸晨霜問:“那你知它巢穴在何處?”

邵北搖頭:“不知,找找看吧。”

陸晨霜:“……”他真想問問邵北這些年是吃什麽長大的,別是吃了什麽不該吃的東西,把人吃壞了吧?

妖跑了!

他當時斬樹也只沾到個邊兒,連那妖的毛發都沒抓住一根,現在過去了這麽久,這期間邵北還向他道過兩次謝、問過一次傷、安頓了倆師弟、撥過兩次羅盤……這到哪兒去找?

陸晨霜又問:“你确定它是朝這個方向跑的?”

邵北:“并不确定。”

陸晨霜當空想吐一口郁血,這邵北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他止步收劍喊道:“行了行了,回去罷,找不到了。”

邵北四下望了望,洩氣無奈道:“嗯。”

二人回程,邵北不借羅盤之力也能算些小事,身姿挺拔地負手禦劍行于空中,精準地找到了自己的雪鬃白馬拴在何處,直直落地便是。陸晨霜則已迷了向,從二人相逢處又往東一裏地,才見到了自己的馬和帷帽。

“寶駒配英雄。”邵北望着賀家備的那匹馬道,“真是好馬。”

陸晨霜拾起帽子扣在頭上,心道,那是自然,等會兒還要拿這馬去換銀子呢。

并行數裏,到了官道岔路,邵北去尋師弟該往西走,陸晨霜回昆侖當向北行。

邵北抱拳施了一禮:“陸大俠,多謝。”

陸晨霜本來已經要走了,這聽人道謝,他怎麽也得回頭客氣一番,否則顯得多不謙虛?

他轉身提醒道:“你已道過謝了,今日之事乃舉手之勞,不必挂心。”

邵北搖頭:“我謝的不是這個。”

“陪你同去尋妖之事也不足言謝。”陸晨霜不耐地說着虛詞,“你能帶師弟出山找它,自有緣由,他日我若再遇見那妖,自當幫你擒住。”

邵北仍道:“也不是此事。”

呵?

陸晨霜心中冷笑:就知道邵北不是誠心道謝。

這世上哪有道謝之人反複讓對方猜他所謝何事之先例?真是本末倒置!

陸晨霜仗着帷帽遮面,表情很是難看:“那你謝的是何事?”

“我所謝的,是……”邵北垂眸,手緊緊攥着缰繩,胸口起伏幾次,看似要開口卻又沒出聲。

估計兩匹馬也沒見過這種兩廂無言的陣仗,不知自己在等什麽,于是磨蹄不停,長臉對長臉,你噴我一下氣,我噴你一下氣。

陸晨霜本就不怎想見他,也不差他這一句謝,便想要張口告辭:“什麽都不必謝,那我就先……”

“等等!”邵北終于擡頭開口,微蹙着眉頭,眼中似有漣漪漾開,可惜隔着帷帽薄簾陸晨霜看得不太真切,“當年陸大俠于我有救命之恩,是我……我不懂事,倒讓你受委屈了。我那時實在是年幼無知,愚蠢至極,還望陸大俠海涵。”

聞言,流光劍嗡地一震,似是不平,幾欲出鞘,邵北手中留情覺察殺機亦是光華一閃,若不是二人按劍,恐怕單兩把劍都能自己打起來。

陳年往事霎時湧上心頭。

陸晨霜知他在說什麽,并不想談論,把劍壓了回去,若無其事地一調馬頭:“沒什麽委不委屈的,我命該如此。走了。”

背後,邵北幽幽地低聲喃喃道:“陸大俠,多謝了。”

陸晨霜被人背後這樣謝還是頭一遭,聽了這句話從脖頸到後背豎起了一路寒毛,猛地轉頭看他:“你又謝我做什麽?!”

“天地茫茫,前路漫漫,我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是為去向何方而活,今日能和陸大俠共行這一程,我心中深感幸甚至哉。”只見他低頭輕笑一下,卻不太像是出于道別的禮節,“實在是情不自禁,不小心将心中的謝意說出了口,讓你見笑了。陸大俠,此去昆侖仙山足有三千裏,萬望珍重,他日若有緣,邵北期待與君再相逢。”

這話怎麽說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陸晨霜決心不再聽他陰陽怪氣,雙腿踏穩腳蹬,揚鞭打馬:“哦,保重。”

高頭黑馬馬蹄嗒嗒,正要一展雄姿,陸晨霜身後“咚”地一聲。

他今日第不知多少次勒馬回頭。

透過馬蹄揚起的重重塵煙,只見邵北的白馬還立在原地,馬背上的人已經栽在了地上,臉歪向一側,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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