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陸晨霜原以為邵北問他為何會出現在嶺南道,現在看來是自己理解錯了,其實邵北問的是他為何會在這間客棧之中。

也是,這是邵北的廂房,他一個外人出現在此,确實需要給人家一個交代。至于自己是來嶺南還是去江北?于邵北而言,根本毫無瓜葛。

可這麽尋常的一句問話,邵北用的那問法也太出奇了,害他聽着總覺不似正常言語,這才不得不多想了一層。

誰知一想便想過頭了。

或許這就是無量山派的絕學,“張口便能讓人不痛快神功”。

陸晨霜回想起自己說的那一大通話,心覺好不尴尬,恨不得一巴掌把那些鹹吃蘿蔔淡操心的叮囑抽回去——別人家的大徒弟遇見妖怪應當如何,人家門派自有應對法子,無量山上下統共上千口人,一人踢一腳也能把妖怪踢死了,還需要他來狗拿耗子?

他面無表情:“你受劍陣所累,又強行禦劍,暈倒了,我就把你帶過來找你師弟了。”

陸晨霜再怎麽不待見無量山派,這邵北也是個大活人,他的“不待見”還未到對性命視如草芥的地步。當然,離得也不太遠了,所以邵北最好能趕點兒眼色,好好兒說人話。

“這樣啊。”邵北仿佛在回想暈倒前的情景,“那段官道歷來不太平,有妖也有匪,無論哪一樣先看到我……陸大俠,你又救了我一回。”

陸晨霜雙手放在腿上,坐得如同祠堂裏的祖師爺雕像一般霸氣又穩當。

邵北嘆了口氣:“我欠你和流光的,不知道今生今世能否還得了。若是虧欠和感謝也能折算成些別的就好了,我必一股腦兒全補給你。”

陸晨霜眼角一跳,心道可以折算啊,怎麽不能折算的?難道他們無量山派除魔衛道之餘收的謝禮銀兩還少嗎?那不就是人家感念的心意?

邵北不食人間煙火般道:“可再一想,要是折算成筆筆銀兩,我真覺得配不上陸大俠情義。”

陸晨霜:“……”他對無量山派的嫌惡之情從來沒錯付過!從來!

罷了罷了,他本就不是為了這些。

他坐得離邵北不足一把劍的長度,看邵北一眼就覺渾身不舒服,起身想回茶案旁。剛一站起來,邵北也頑強掙紮跟着起身:“陸大俠,這就要走了嗎?”

“不走。”陸晨霜冷着臉,“為防那妖夜襲,今晚我留下,待明日李掌門派人來接你們時我再走。”

“今晚?”邵北驚得聲音也提高了幾分,随後捂着腹部連咳了幾聲,臉色又白了下來,收斂音調擠出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道,“邵北能得陸大俠相護,實乃出山逢貴人,感激不盡,那就有勞了。”

他越說聲音越小,捂着肚子靠床坐下,疼得眉頭微微顫抖——看樣子傷得不輕。

陸晨霜不禁又開始思量:同為天涯客,相逢即是緣,要不要過問幾句?但再一想,一來他不會解毒,二來他不會切脈,問了似乎也只是白問。

就這麽看着緊咬牙關的邵北,他如眼中有釘一般難受,一忍再忍。終于,他忍不住了,正要開口,恰聽得敲門聲:“客官,咱給您送飯來了!”

小二端來了一個盛着粥的粗瓷海碗和幾只空着的小碗,以及一碟原形莫辨的腌菜。

陸晨霜:“就這些?”

小二:“是呀,咱這兒今天就這些東西了,您多擔待。”

陸晨霜望了眼窗外:“天色還早,你們這兒不做生意了?沒有別的菜?”

小二苦笑:“生意是做,就是……”

“陸大俠,你先叫他拿進來吧。”邵北在屋裏氣虛聲弱地喊道,“我跟你說兩句話。”

陸晨霜莫名其妙:“要說什麽?”

待小二放下東西退了出去,邵北才緩緩說道:“陸大俠,雲浮鎮不比別處,現在雖看着太平,但指不定何時就會遇上群匪洗劫,你看那邊門框上的印子,應當是被刀斧砍出來的。這附近誰家中若有牛羊,根本存不了過夜。你要是想點葷菜,需得提前一日叫他們想辦法。”

陸晨霜連劍都不屑按,眼微一眯,輕蔑道:“不就是幾個匪窩?”

“正因是‘匪’窩,才不能用仙門的規矩辦。”邵北道,“一個匪窩好除,若是多了呢?自然,再多的匪窩陸大俠的寶劍一出也能除去,可若不究其根本所在,不解賦稅徭役之苦,不振官府無為之綱,還是會有後來人拾起前人的刀重蹈覆轍。那不是嗜殺成性的妖,而是走投無路的民。”

陸晨霜站離他遠了些,重新打量:“你還管得了這些?”

邵北抿唇一笑:“陸大俠這話是在取笑我。并非是我要管這些事,而是陸大俠你先管的。自我識字時起,每有‘除魔衛道錄’傳來,我必細細翻看,從中不知見了多少次你的名號。你每每下山除妖,不正是救百姓于水火麽?天降甘霖尚有雨露不及之處,拜神祈福也不知何日才能顯靈,只有你,你之所在,流光之所指,立刻還世間一個天清地寧。”

陸晨霜:“……”

邵北真說起人話來,他倒有點兒聽不習慣了。

“這話說得過了,”陸晨霜道,“天底下并不獨我一人如此行事。”

邵北搖頭:“我曾據‘除魔衛道錄’作了一張記號圖,借觀日斷川術試着尋找其中規律,後來發現妖邪傷人作祟最兇險之處常有預兆,往往是龍脈不暢、皇綱不振在先。有許多次,我正憂心此事不知該跟誰講,就聽得派中師兄弟傳來消息,說是陸大俠近日又行了一樁壯舉,除得正是我所憂之患。”

他說這番話時目光清澈眼神純正,且條分縷析頭頭是道,絕不是一時興起信口胡謅能謅得出來的。

“你有所不知,每當那時,我就在想,受災的百姓才不管什麽規律如何,也不管到底是個什麽緣由讓他們受了無妄之災,只盼能有一個陸大俠這樣的人快些來解救他們。我便也想像你一樣,帶上留情劍,行走江湖。”他略一停頓,自嘲笑笑,“只可惜,我學藝未精,力不能至。”

“修煉之事欲速則不達。”陸晨霜道,“你入門才多久?算來大約十年罷,往後會好的。”

“十年。”邵北看他,“你記得這麽清楚。”

“……嗯。”陸晨霜避開了那道目光。

何止記得十年?他甚至連零的那兩個月都記得。這并非是他刻意去記,而是邵北入無量與他學成下山,正在同一年。

當年的陸晨霜不過十七歲,已師從陶重寒習得了昆侖劍法第十重,少年英雄意氣風發,去天三尺三,手可摘星辰,降妖劍不出鞘,師兄弟中概無敵手,一天到晚披頭散發,只恨風不夠大沒能吹得他乘風而起。

昆侖山上并不全是雪。那一日,他正抱劍躺在一塊幹淨大石頭上看空中流雲,師弟捧了個綢面錦盒前來尋他:“大師兄,無量山傳的信,師父看過叫我丢了喂狗,你看不看?”

陸晨霜心高氣傲,豈會為無量山一封信低下頭來?再加上仰臉望天望得久了:“我正晃眼,懶得看了。你念與我聽罷。”

師弟掏出信來抖開:“唔,信上說,宋掌門見天有霞光自北向南,形如騰蛇弄雲,于是沐浴更衣相迎。出門還未至山腳,就見到派中的‘不得已道人’帶回來個孩子……”

“不就是撿了個小孩兒嗎?誰還不是撿來的了?大驚小怪。”陸晨霜聽了嗤道,“師父撿我的時候還說積雪似異獸,我卧于勾陳之背呢。”

師弟:“信裏說這小孩兒‘自然天地法,萬物敬為賓’……”

陸晨霜翻了個身:“天地萬物?他真敢說。怎不幹脆說是天仙下凡塵?”

“這還有呢,”師弟又道,“‘聆風曉日月,百川歸江海’……”

陸晨霜平日一直是被誇的那個,故而不怎麽耐煩聽人在他面前誇旁人:“行了行了!好事都讓他占了。到底是誰啊?”

師弟:“我看看啊,‘五月十五日于無量山歸林嶺行授劍大典’,那小孩兒叫——邵北。”

收徒乃是門派自家的私事,這信裏只做了個通傳,并未邀請仙門百家到場。昆侖山派地廣人稀,山門常年無人看守,送信的人也不知是何時把錦盒送來的,陸晨霜聽到這話時距五月十五已過去了一兩日。他從石頭上一躍而起:“什麽?收個徒還有‘授劍大典’?怎麽我入門沒有?”

師弟摸摸錦盒上的金紅花綢子,悵然道:“我也沒有。對着祖師爺發個誓就算入門了。”

彼時陸晨霜還未正式下山,但師父吩咐的事情已是一樣不落,出劍便能斬個幹淨利索。這一聽說別人入門就有大典,少年心中有點不是滋味,跑去找陶重寒道:“師父,我已到了該下山歷練的時候,咱們昆侖可有下山的儀式?”

陶重寒自己也是半大被人撿回來的,饑荒年間一聽說有飯吃,師父叫發什麽誓立刻就發了,發完接着去領吃食,哪裏還會問有沒有什麽大禮?可陸晨霜是他愛徒,他不忍當即拒絕并告知這一殘酷的傳承,只是一派威嚴地反問:“你想要什麽儀式?”

陸晨霜環顧一眼空蕩蕩的昆侖山頭,懂事地沒要操辦什麽“大典”,卻依舊從骨子裏往外透着股傲氣:“我願讨教仙門百家年輕一輩的高手,請師父幫我下書代為約戰!”

那個時候,門派之間相互下書約戰乃是常事,既能領教別派仙法,又能揚門派聲名。陶重寒深知徒弟修為,一點兒擔心也沒有,洋洋灑灑寫了數十封戰書發出去,天下皆知昆侖劍聖的徒弟要下山了。

陸晨霜癡迷劍法,對劍也分外感興趣,暗地裏有些好奇,想象不出無量山那個收徒的“授劍大典”是個什麽樣子,授的是把什麽樣的劍。他恐去遲了人家将典禮擺設都撤個幹淨,于是截下一只飛往無量山烏木峰的信鴿,抱在懷裏,親自禦流光而去。

無量山腳下人來人往,自成了一片集市,他找了個人少處把鴿子一放,稍微遛了幾個彎,便上了山。

被下戰書的當事人接戰與否全憑自願,但無論接與不接,通常都會先告知師門,免得日後出現說不清的牽扯。烏木峰的祁長順剛收到戰書,這廂正向宋掌門禀報着呢,那邊陸晨霜便已到了殿外。

宋衍河年近三十,依舊面如冠玉,端坐在歸林大殿之上,衣飾發髻一絲不茍。

他一手握着陶重寒親筆的戰書,一邊看着負劍散發嘴裏叼着草葉的陸晨霜,臉色一言難盡。

當天日頭已是西沉,決鬥不吉。祁長順和陸晨霜近來在江湖中的名氣都不小,可謂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宋衍河就算不為陸晨霜考慮,也要為他的師侄考量,做主将約戰定在了第二日一早。

誰能想到,富得流油的無量山竟然吃齋。

陸晨霜年輕力壯,禦劍整整一天絲毫不覺疲憊,在客房中吃了味同嚼蠟的一餐後無聊至極,提上流光出了門。為避人耳目,他在無量山幾峰之間貼着山崖飛,專往長得像“禁地”、“不得入內”的地方鑽,他倒不是觊觎別家的東西,純粹只想看個新鮮。路過一條山谷意外看見了個活物,是一個小男孩在水邊練劍。

青石板上放了本攤開的書,還有一只茶壺。

陸晨霜在山裏轉了幾遭沒瞧出什麽稀罕,想來無量山派也是個精明的,早把好東西都藏起來了。他往回走時再路過山谷,見那小男孩沒再練劍了,而是仰着頭看他在天上飛。

他轉個彎,小男孩也跟着轉個身。

陸晨霜像大貓遇見了小耗子,玩心大發,從山巅雲上縱流光直沖下去,挽花收劍落在男孩面前,問他道:“你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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