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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心急。”邵北倚坐在床頭,輕聲慢語着。
與兒時相比,他的眉眼依舊,只是神情像被冰泉浸過多時一般,少了幾分初見那年的童真莽撞,多了一種寂觀千萬遍日月東升西落的沉靜。
“實不相瞞,三年之前,我每日獨自在谷中練劍,師父隔一段時間出關便會來親自指點我。他最後一次閉關時,我的劍氣可擊退兩丈外的巨岩,時至今日,我若想以劍氣傷敵依舊不能超過兩丈。”邵北苦笑,“不知陸大俠可曾有過停滞不前的三年?”
此言一出,兩人都是一愣。
邵北忙道:“對不起,我一時……我忘了你……”
倘若邵北不是眼下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倘若他和山裏的皮猴兒們一般是個生龍活虎的臭小子,提起這茬,陸晨霜真的能撸袖子打他一頓。
陸晨霜抑制住自己落井下石的強烈沖動,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難看表情:“三年沒有,兩年還是有的。”
剩下半句“拜你所賜”,他在牙間徘徊了幾度,終是深一吸氣,未說出口。
當年,宋衍河依約所言只用了一成功力,在流光劍上布了一方靈臺雪飲陣法,封靈于劍,揚手把流光丢還給了陸晨霜。
自流光開鋒以來,陸晨霜與它同.修煉共參悟,未曾有一刻失去感應。劍靈這一被封,流光霎時成了一塊鋒利的死鐵,與凡夫俗子所帶的裝飾佩劍殊無二致。
陸晨霜豈能甘心?他在無量廣場當庭運功,強行破陣,隐約察覺到劍靈确在劍中。
流光好比是他的至交密友,試問誰眼見親友身陷囹圄,還能置身事外獨善其身?他一再催動昆侖心法,內力所致發梢無風自起,衣袂獵獵作響,眼看逼近陣眼只在毫厘,破陣就在下一刻,渾身卻陡然一陣無力空虛——昨日他自昆侖禦劍而來,傍晚又在南澗攪得天翻地覆,二者無不消耗了大量靈力。
若他對上的是修為相近的祁長順倒還好,可誰知他對上的偏是宋衍河,又是這般詭谪的陣法?短短不足一炷香的工夫,陸晨霜靈力告罄,大口嘔出一灘鮮血,坐地脫力再難起身,流光依舊寂無應答。
宋衍河抱起神志尚未完全清醒的邵北,一振衣袍翩然離去:“陸大少爺出山游玩,現在玩夠了,備輛馬車,把他送回家。”
宋衍河對昆侖山派的擠對從來不體現在錢財上,他說叫人備馬車,手下門生當天便給陸晨霜備了一輛結實寬敞的雙辔馬車。
車輿廂內放了熏香軟墊、鋪着繡花勾金被,多是大戶人家的夫人、大小姐乘坐。陸晨霜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氣息紊亂,急火攻心,躺在其中數次昏迷,醒來睜眼一看牡丹花車頂,想起宋衍河那句“陸大少爺出山游玩”,頓時又氣暈過去。
若是禦劍而來,自然不必管昆侖無量之間的道路如何行走,可趕車的人就沒那麽博聞廣識了,能識其中一段路不走偏差已是不易。到了不認識的地方,車夫多半會将剩下的銀子付給下一個車夫,讓乘車人換車而行。
剛開始幾個車夫聽說是無量山派送來的,伺候得還小心些,越往後換的人越敷衍對付。陸晨霜躺的車從雙辔變成單辔,再變成雙轅、單轅,身上的鋪蓋也從錦緞變成了棉被、麻被,草席。待幾個月後到了昆侖山附近,他已經躺在一輛木板騾車上,身下墊着幾個破舊麻袋。
流光就在手邊,随車在山路上颠蕩得叮咣作響。
這樣仿佛廢銅爛鐵的聲音,流光劍從前決然不會發出。
陸晨霜的手腳乃至大半靈力漸漸恢複,可他一丁點兒想動彈的欲望都沒有。夜路不太平,車夫每逢日落便要尋住處,陸晨霜連車也不下,只在車廂或板子上靜靜躺着。
荒郊野嶺他躺過,馬棚車道他也躺過,不知沐浴更衣為何物,雨倒是淋了幾回,整個人宛如泥雕土塑,不辨真容。
車停在昆侖山腳,車夫問他:“從哪面上山,路能好走些?”
當日請師父下帖約戰各方豪傑,他打的是所向披靡的主意,約定日期之間相隔極短,地域臨近的州府甚至只有一日之隔。約戰不到視為畏戰認輸,現下所有約戰他都已錯過,剔去些婉拒邀約的,想來在這天地之間,他還未出手,敗績就已逾五十場了。
無顏再拜昆侖師祖。
陸晨霜:“把我放地下,你走罷。”
時近嚴冬,滴水成冰。車夫一聽能拿錢走人提早回家不亦樂乎,立起車板來,像卸貨似的把他倒在了路邊。
雖說到了昆侖山腳,可整個昆侖山綿延數百裏,上山的路也不下百條,只看眼前一塊荒地,陸晨霜亦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阖眼躺了許久,他身邊有人喊道:“大師兄?醒醒!大師兄!”
找到他的人是二師弟謝書離:“大師兄!師父遣我和三師弟出來尋你,我挨個車夫打聽,找了你幾個月,可算找到你了!你怎麽樣?”
陸晨霜嗓音沙啞:“不必管我,我躺一會兒。”
“你這都躺多久了?身上已涼透了!還躺?”謝書離伸手拽他起身,“起來,我背你回去!”
陸晨霜任他拉拽,一動未動:“宋衍河布陣于劍上,任我有多少靈力都能盡數吸收。流光被封,此陣不可解。”
“我知道。”謝書離撿起流光劍,“宋衍河那厮親自上門來,說是雙方有些誤會,他那個徒弟醒來後說了,并非是你叫他跳崖的,你在他們山裏只是不知他家規矩,也不是故意禦劍。你跟我回去,我傳書給無量山派,宋衍河見信立即就過來解了流光的封印。大師兄,快起來,好不好?”
陸晨霜:“當真?”
“千真萬确,真是真得不能再真了。”謝書離把人拖了起來,“姓宋的剛把你送走三日,他徒弟就轉醒說了實情。可是你一輛車換一輛車,唉,那些駕車的也沒個固定驿站,難找得很,但凡少倒換兩次車,我早就追上你了!大師兄,我找得你好苦啊,快随我回去!”
宋衍河言出必踐,第二日果真到了昆侖,隔空點一靈符擊出便解了陣法封印,可陸晨霜仍遲遲感受不到流光的回應。
陶重寒此前是看在陣法未解的份兒上才一忍再忍,這一看陣法雖解,可流光劍靈卻依舊未醒,頓時怒火沖天,兵刃相向。二人一個是在自家靈脈之上,山風雪雨悉聽尊命,另一個則是萬物為劍,天幕之下皆為己道,這一打起來,沒完沒了。
忘了是第四日還是第五日,兩人打得天下皆知,猶未停手。直到宋衍河的師弟李道無親自捧了十把好劍,爬了昆侖數千級臺階來上門賠禮道歉,這事才算暫時作罷。
後來外人談及此事,常是風輕雲淡,有說有笑——
“這件事,兩邊各占一半對錯,只是不巧最後陣法解得太晚了些。劍靈需吸靈氣才能休養,被封那麽久,可不就是醒不過來了麽?說不定劍靈已經散了。”
“人家無量掌門和掌門師弟千裏迢迢親自上門,這是多大的面子?确實是誠心道歉。”
“毀了一把劍,人家倒賠了十把,每一把都是名匠開鋒,價值萬金啊。”
“就是,禮也賠了,錢也賠了,大家同道中人,面子上過得去就行了。”
“挑把好劍,抓緊時間好好修煉,将來還是前途無量。”
只有陸晨霜才明白,佩劍就在身邊,卻一封不醒,連劍靈是什麽時候散的都感覺不到,是何種心情。
這真的是一把或十把劍能彌補的事?
宋衍河絕不是好相與的人,師父和他再打起來即便不吃虧也要兩敗俱傷,當時陸晨霜環顧了一眼所謂的“大局”,從李道無送來的劍中随便挑了一把拿進房裏,挂了起來。
從始至終,一言未發。
自那日起,他手中拿的還是流光,練的還是從前的招式,休息時依然把流光插在雪地裏對它說話,一如下山之前。
……想到這兒,陸晨霜居高臨下睨着邵北,意圖用眼神讓他自慚形穢、膽戰心驚、悔不當初,夜不能寐。
可他萬沒想到,邵北這罪魁禍首,居然還有膽跟他對視回來?
邵北身着輕衣薄衫,直直看進了陸晨霜的眼底,仿佛正端詳着黃昏之中那雙眼裏自己的影子。
他輕嘆了一口氣,道:“兩年……若是我能賠你,莫說兩年,二十年也行。”
陸晨霜:“……”
這些年來關于邵北的消息,陸晨霜無不是從別人口中得知的,尤其是他的師弟們,因當初流光劍的事,故分外熱衷于在外面聽了無量山派的小道消息然後跑回來傳話給他聽,想來邵北愛翻“除魔衛道錄”之類的江湖排行榜找他的名字,大概也是這樣的心情?
說起來,兩人沒有直接交流,關系絕不熟稔,甚至談不上相識,更不可能有聽出對方話中深意的默契。
但不知為何,陸晨霜在心裏搓着下巴思索:邵北話裏說的,究竟是“賠”呢,還是“陪”?
順着他們之前談的話,邵北應當是思及往事,想起兒時一語之失讓他蒙冤,于是表達內心有愧,那應當是“賠”字才對。可聽那語氣,看那神情,說的分明就是……“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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