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晚風推軒窗。

粥既涼,陸晨霜分盛到兩只小碗:“吃飯。”

碟裏的鹹菜,饒是陸晨霜這樣天南海北都闖過的也看不出是什麽腌就。他剛要将就着動筷,發現邵北還靠在床頭未動。

陸晨霜驀然想起宋衍河極為講究的那些虛頭巴腦的禮節,什麽行路誰在前誰在後,列座席位如何講究,面朝東南西北、坐這兒坐那兒……邵北莫不是見他先端了碗,心裏不痛快不屑同席了吧?要是這小子也搞這些名堂,他可不奉陪。

陸晨霜板着臉問:“你不吃?”

邵北搖頭:“我未中那妖物的劍,卻肋下疼痛,許是它劍氣中帶了什麽毒。掌門師叔曾說中毒後切勿亂服藥物飲食,以防加劇毒性。讓陸大俠見笑了,你請自便。”

陸晨霜:“……”

把人橫搭在馬背上,馬鞍兩側革楞硌着的地方,可不就正好是肋下和小腹了麽?

此地的鹽巴鹹中帶着苦,放在平時陸晨霜是絕對不會吃的,可現下他夾了一塊鹹菜喝了一口湯,嘗着覺得滋味真好,正是那善惡到頭終有報、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的味道!

邵北半張臉透過床帷紗幔,幽幽地望着他,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陸晨霜耳力太好太好,當年相隔數裏都能聽到邵北長命鎖鈴響,現下想當做沒聽到也難。他端着碗問:“你很疼?”

“不是疼。”邵北恹恹地擰了一點眉,“……罷了,沒什麽事。”

素聞無量山派的觀日斷川術有窺天機望生死之能,其中以宋衍河本領尤甚。他曾布了一方什麽自創的碧海青煙陣,再結合上無量術法,足不出戶便推演出天下千年間的旱洪風震,此舉一度受到世人的癡狂吹捧。

當時陸晨霜對此很是不屑,畢竟随便宋衍河怎麽說,這些見了卦象的人有幾個是能活到那個年紀驗證真假的?可再想想,宋衍河既敢如此托大,想必算的卦應當也有那麽點準頭,而蔔卦這回事,修為如何倒在其次,最關鍵的是要看解卦之人通不通易理。想那宋衍河在世時邵北修為尚淺,劍術不好傳授許多,這易理卦經應當傳了不少罷?

眼前,被邵北這樣一個能“窺天機望生死”之人的親傳徒弟對着嘆氣……陸晨霜心裏怎麽想怎麽吃不下飯。

他每次拔劍都是與妖魔穢物交手,那些東西不修正道,旁門左道的手段多得數不清,防不勝防,而師父游方多年未歸,他還有山上一群師弟,不說嗷嗷待哺,卻也相去無幾,他還未達看破紅塵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境界,實在做不到對邵北的嘆息視而不見。

陸晨霜問:“你嘆氣做甚?莫不是看出我身上有什麽血光之災?”

邵北被他倒吓得一驚:“陸大俠說哪裏的話?絕對沒有。”

像是怕陸晨霜不相信,邵北眉心緊鎖又道:“且不說我在你身上什麽也沒瞧出來,就說若天公不開眼,真的讓別人瞧出來什麽,我也早就去尋破解之法了,豈會閑坐在這裏嘆氣?我是想起了些陳年瑣事……罷了,就不說來徒擾陸大俠清靜了。”

陸晨霜瞥了眼碟中的鹹菜,心說這樣的菜我都吃得下,還有什麽話是我聽了咽不下去的?

他至今猶記自己當年懷抱信鴿飛赴無量山時的心境,那年的邵北雖尚年幼,卻名揚四海,是何等的風光無兩?而這些年來他的所聽所聞,關于邵北似乎并無可圈可點之處,不知是他深居簡出行事低調,還是已泯然衆人。

陸晨霜倒想聽聽他想起了些什麽事:“你若想說,那便說罷。”

邵北望了一眼桌上,沉吟片刻:“我是看到這粥,想起來我師父了。陸大俠介意我說嗎?”

陸晨霜坐得巋然不動,卻在心裏一拍大腿——這邵北,真是有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本領!

聽他師父的事跡,于旁人來說許是如聆聖聽仙聞,于陸晨霜來說可不比吃糠咽菜好上多少!

話既已出口,他只得認了:“宋仙人飛升乃天命所歸,昔日他暫居凡塵俗世的那些經歷,若能得聞一二是在下的榮幸,願受其教。”

邵北苦笑:“這話說得,真……當年封劍之事全然因我而起,我師父身為一派掌門,在衆弟子門生面前只能秉公處理,否則廢棄山規,将來難以服衆。我知道陸大俠仍心存芥蒂,你要怪只管怪我,與我師父無幹。”

邵北不說,陸晨霜自己心裏明白,當年他确是明知山規還禦劍逃走的,人家并沒罰錯他。他道:“天底下有多少人能得宋仙人親自指點?只怕後來人想請宋仙人指教還求之不得。那件事我早已不放心上,誰也不怪。”

邵北:“當真?”

陸晨霜:“……”難道還要他當場朝無量山方向叩首謝恩不成?

他咬牙蒙了良心,說道:“當真!”

邵北:“我卻怪我自己。”

陸晨霜:“……”

“我三歲失恃,四歲失怙,五六歲時遇一場兵亂,祖母走投無路之際将我放在河中一塊浮木上。自那時起,這世間再無我一個親人,也忘了故鄉是在何方。我順流而下,不知所往,一路上寄居在樹洞、石縫之中,親見了流民折骨為炊,易子而食。我原以為自己有朝一日終将難逃此劫,于是拼命朝沒有人的地方躲藏,直到那年,我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的,竟順着河流誤闖進了無量結界內。”邵北低語道,“師父帶我上山那日,他找來了一套師兄的舊衣服給我換上,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在桌旁吃飯。”

說到身世,陸晨霜也曾想過,自己應當亦是個孤兒,否則不可能好端端地被陶重寒在山裏撿到。如果他還能記起自己的經歷,會比邵北更慘也說不定,可誰叫他不記得了呢?大概唯有不記得過去的人方能像初生于天地之間一般,力量無窮,無懼無畏,而記得太多的人大約就是邵北這個樣子了。

眉心的愁雲,看起來似乎就快要下一場涼得紮心的秋雨。

“我不會用筷,也不敢動碗,看着桌上的東西想吃極了,可總不免想起見過許多人為了一點食物拼命,打得頭破血流的情景。”邵北道,“我師父見了,便叫人把飯菜端到他的房間。屋裏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他讓我不要做聲,随後從屏風後拿出一罐糖來,撥到我的粥裏一點。”

陸晨霜:“……真想不到宋仙人這樣會和孩子相處,我曾聽人說他不願收年幼的弟子。”

“那都是別人心中所想,口中所言。我師父他并非‘不願’收弟子,而是總認為自己還未做到盡善盡美,故而‘不敢’妄自收徒。”邵北放輕了聲音,悄悄說道,“糖也并不是為特意我準備的,是我師父自己愛吃,陸大俠能想到麽?”

“什麽?”陸晨霜猝不及防聽說這等驚天秘聞,眼前一時間閃過數名争相辟谷的當世高手模樣,“宋仙人飛升之前不是辟谷了麽?”

“外人見到的他,并非真正的他,只是他身居其位不得不為。有人傳言,無量心法練到最高重先是‘食氣’,再是‘不食’,傳得煞有其事,可我閱讀典籍至今都不知這一說法出自何處。我師父當時想着反正外人不可能修我派心法修至第十重,那随外人說去便罷了。”邵北輕聲說道,“糖也是,他擔心此事被人知道了拿去做文章,于門派威嚴有損,所以除了我和師叔之外無人知曉。我師父他看似冰冷無情,教條刻板,可我曾聽掌門師叔談起,當年我師祖仙逝時,師父跪地七天七夜,用雙手挖出一丈見方的深坑,傷心得竟連佩劍落入冢內都一無所知,直至師祖入土數日後才發現。從那之後,他便再無佩劍。別人當他是劍法臻至化境所以目中無人,故意把劍葬于土中,其實他只是不願再佩別的劍,心中唯有師祖授他的那一把。”

聽到這兒,陸晨霜不禁有疑:宋衍河若果真如邵北所言,分明情絲不比任何一個人少,那又怎能飛升的?

邵北:“我在非人居住之地住得多了,初入門派時睡床極不适應,師父夜裏便坐在我床邊,将手心覆蓋在我額頭之上定我心神,第二日我醒來時他仍坐在床邊,保持着同樣的姿勢。自那日起,師父叫我練劍,我便練劍,他叫我習字,我便習字,他去南澗山壁之上的岩洞中閉關,我便守在南澗水邊,若有一只鳥兒經過他閉關的岩洞停住,我就爬上去将它趕走。我打定了主意,他要守護什麽,我這一世便也守護什麽,直到……”

陸晨霜頭一回聽到這麽一個宋衍河,比說書的戲說演義還出奇,他正聽得聚精會神,見邵北話說一半突然噤了聲,便代他說了:“嗯?直到宋仙人飛升?”

邵北望了他一眼,又是那副恹恹的模樣,像不情願似的“嗯”了一聲。

這麽接連起來看,邵北所言未必沒有可能,或許是宋衍河積的福報多才飛升的?畢竟他從前收妖拿怪,功績累累,造福了一方又一方,否則也不可能被人稱之為“仙門三奇俠”之一了。

不過……陸晨霜問道:“這些話,你和我說,是?”

“我自然是因為信得過陸大俠。今天在這裏的若換做旁人,我一個字也不會說。”邵北将手按在肋下,臉色蒼白,“我身上中的這不知是什麽毒,倘若今天就是我的最後一日,我不想……讓這世上連一個知道我師父是什麽樣的人都……”

話說到最後,他聲音凝咽,垂眸緊抿着唇,說不下去了。

“咳咳咳咳。”陸晨霜劇烈幹咳幾聲,心道這小子怎麽這般不經吓?等會兒可別睡着睡着自個兒肝膽俱裂了。他道:“這個……天無絕人之路,你切莫這樣想,你師弟說李掌門明日就派人來接你們回去。依我看,飯還是要吃的,你且躺着,我端與你吧。”

門外木板走廊“噔噔咚咚”一溜響。

“陸大俠,久等久等,我回來了!”蘇明空象征性地敲了兩下門,自說自話地朝裏一推,“哎?師兄醒了?”

邵北忙止住方才那副挂喪的神情,掩嘴清了下嗓子:“嗯。遠夢如何?”

“遠夢沒有大礙。只是他小時候受過驚吓,從來就多夢,現下更是鬧騰得緊,我非得盯着不可。”蘇明空大大咧咧,沒顧得細看他師兄死活,倒是朝端着碗拿着勺站在邵北床邊的陸晨霜一抱拳,“客棧的小二我不太放心,原本正擔心師兄無人照看,現有陸大俠親自照料那再好不過了,蘇明空感激不盡,在此拜謝。”

說着便鞠了三個快要夠着地板的躬。

陸晨霜:“……”

他低頭一看,自己這姿勢,怎麽有點兒像是要親自喂邵北喝粥?

噔噔咚咚噔噔,蘇明空風風火火地來,風風火火地走。

邵北自不可能真的讓陸晨霜喂食。他接過碗,拿勺子翻來覆去地攪那一小碗粥,就是不往嘴裏放。

粥已涼了許久,一碗不過是一大口的分量。陸晨霜看他攪合看得別扭:“怎麽不吃?”

“我是在想,當日我師父端給我的那只碗,和碗裏的粥,都與今天這碗極為相像,只是其中少了些糖。邵北曾聞朝野更疊星有異象,人有不測玉镯自斷,兵禍将起戰馬嘶鳴,天災将至深井自涸。”邵北擡眸沖他輕輕一笑,笑得要多蒼涼有多蒼涼,“這碗粥是不是寓意我在世間走了一個輪回?新生從一碗粥開始,又從一碗粥結束。缺的這味糖,是上天告訴我,我的福緣已經用盡?”

陸晨霜:“……”

“你快別說了。”他大步出門,朝樓梯口喊道,“小二?小二!給我拿碗糖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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